几个月前,银血族倾巢而出逃离白焰宫,因为红血族在他们珠光宝气的舞会上发起了袭击,令他们惊恐。那时,银血族的行动是有组织的。我们一起离开,整齐划一,分批分期地顺流而下,以期有朝一日班师回朝。这一次却完全不同。
梅温的免职令一股脑儿地颁布下来。我不了解详情,但我注意到朝臣的人数在减少。很多老资格的顾问不见了。皇家财务主管,一些将军,各种委员会的成员——被免职了,传言漫天。不过我更明白,这是因为他们与卡尔关系亲近,与他们的父亲关系密切。梅温很聪明,他不信任他们,无情地解雇了他们。他没有杀掉他们或让他们“失踪”,因为那样会再次激起高门贵族的抗议。他可没那么傻。不过,退一万步说,这些变动也是决定性的。梅温扫除异己和障碍,犹如从棋盘上拿掉一颗颗棋子。结果就是宴会坐席空荡荡的,像是缺了牙的嘴。裂痕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大部分被勒令离开的是那些上了年岁的男女,他们仍然对旧朝忠诚,往往回忆更多,对新王的信任更少。
一些人开始称其为“儿戏治国”。
很多勋爵和夫人离开了,被国王送走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却被留了下来。一种要求,一种警示,一种威胁。
他们是人质。
就连米兰德斯家族也没能逃过梅温日益增长的偏执。唯一得以保全的是萨默斯家族,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他暴风雨般的免职令中折戟。
那些留下来的人笃志忠诚——至少是设法让自己看起来如此。
也许这就是梅温越来越多地召唤我的原因,也是我能更看清他的原因。我所拥有的忠诚,他可以信任,这样的人仅此一个。他真正了解的人仅此一个。
梅温在我们的早餐时间浏览报告,眼睛飞速地前后一扫了事,想偷着看清内容是不可能的。他很谨慎地把报告放在他那侧的桌子上,一读完就倒扣过来,我根本够不着。既然不能看报告,那就看看他吧。他安之若素地被静默石环绕着,不论是在这儿还是在他的私人餐厅,哪怕禁卫军就在外面,守住所有的门,守在高高窗子的另一边,也不例外。我能看到他们,但是他们听不见我们讲话,这是梅温设计的。他的制服外套没系扣子,头发蓬乱,时候尚早所以也还没戴上王冠。我觉得这里就像他的小小避难所,在这儿待着,他就能骗自己说一切都很安全。
他现在的样子几乎就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排行第二的王子,安时处顺,对无缘于自己的王冠王位毫无负担。
透过杯子边缘,我看得到他脸上的一切细节。眯起眼睛,绷紧下巴,是坏消息。黑眼圈又出现了。而当他吃掉两人份的食物,把我们面前的盘子推开时,我发现他这些日子以来更消瘦了。他是否会梦见暗杀的那一幕呢。梦见他的妈妈,尸首在我的手里。他的父亲,因他的言行殒命。他的哥哥,流亡在外却仍然是持续的威胁。真可笑,梅温自称为卡尔的荫翳,但现在,卡尔变成了阴影,在梅温岌岌可危的王国的每个角落躲避着被追猎。
关于流亡王子的消息到处都是,连我都能听到几句。他们在哈伯湾、德尔菲、洛卡斯塔发现了他在踪迹;而不确切的消息却称他已经越过边境,到了湖境之地。我的确不知道这些传言里哪一句是真的,但就我所知,他应该去蒙弗,到遥远的安全之地去。
尽管这儿是梅温的王宫、梅温的地盘,我却还是能看见卡尔的痕迹:整洁完美的制服、训练中的士兵、燃烧的蜡烛、悬挂画像和家族色的镀金墙壁。一间空置的大厅让我想起了我们的舞蹈课。要是用余光打量梅温,我甚至能把他当成卡尔。毕竟,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肖似,都有着黑色的头发,以及王室血统的优雅轮廓。但梅温更苍白、更瘦削,与卡尔相比就像是一副骷髅架子——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都是那么空洞。
“你这么盯着我,都能从我眼睛的倒影里看见字了。”梅温突然大声打趣道。他把面前的纸页一丢,盖住了上面的内容,抬起头来。
他本想吓唬我,没能奏效。我只是继续往面包上抹着黄油。“如果我真能看见什么的话,那也是看出了,”我话中有话地说,“你的空洞。”
他毫不退让:“而你是没用的。”
我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用我的镣铐在餐桌上磕了磕。金属和石头撞击着木头,声音就像是谁在敲门。“我们的对话真是有趣。”
“要是你更喜欢你的房间……”他警告道。这又是一种徒劳的威胁,日复一日地在说。我们都知道,这比其他选项好得多。至少现在我能假装做点有用的事,而他也能假装在这座自己造就的囚笼里并非彻底孤独。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我在这儿很难入睡,就算有静默石的镣铐也不行,这意味着我有很多时间来思考。
一个计划。
朱利安的那些书不仅仅是慰藉,也是工具。尽管不知相去几何,他仍然在教导我。在他那些保存完好的文件中,有很多新的东西要学,要利用。首先,最为重要的就是,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梅温已经对我用过这一招儿了,我也该礼尚往来才是。
“你是不是在追踪乔呢?”
梅温吃了一惊,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提起那位利用暗杀事件逃跑的新血。据我所知,他们没有抓住他。我觉得难过,因为乔能逃离,而我不能。但我同时也觉得高兴,因为他是一件武器,能让我远离梅温·卡洛雷。
片刻之后,梅温缓过神来,又开始吃东西。他把一片火腿塞进嘴里,优雅礼仪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你和我都很清楚,他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但是你还在找。”
“他明知道有人会对他的国王发起袭击,却袖手旁观。”梅温陈述着事实,“这本身就等同于谋杀。而我们已经知道的是,他与艾若、哈文、拉里斯家族有所牵连,是他们的同谋。”
“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如果有他帮助那些贵族,他们早就成功了。真可惜。”
他公事公办地忽略了我的尖刻,继续读报告,吃东西。
我摆了摆头,让黑色的头发甩到肩膀的一侧。尽管愈疗者已经尽力了,但是灰色的发梢还是摊开来,乱七八糟地竖着。就连斯克诺斯家族的愈疗者也救不了已经死了的东西。
“乔救了我的命。”
蓝色的眼睛看向我,盯住了。
“在袭击之前的几秒钟,他叫了我一声,让我扭过头,否则的话……”我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颧骨。子弹只是从这儿擦过去了,而没有打烂我的脑袋。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我不会忘了它。“在他所看到的未来里,我一定是扮演了什么角色。”
梅温凝视着我的脸——不是看我的眼睛,而是看着那原本该被子弹打穿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就是那种很难死掉的人。”
为了他,为了将来历史性的一幕,我挤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
“你有多少次想要杀死我?”
“只有一次。”
“那么那个发音装置是什么?”我的手指因回忆而颤抖,那东西带来的痛苦在我的记忆里仍然鲜活。“游戏的一部分?”
又一份文件在阳光下抖了抖,内容朝下,放下了。梅温舔了舔手指,拿起下一份。公务性的。都是表演。“研发那个装置并不是为了杀死你,梅儿,它只是让你的异能失效——在必要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表情,像是洋洋自得,但我不太确定。“那个东西甚至都不是我造出来的。”
“当然了,你向来不是出主意的人。那么,是伊拉?”
“其实,是卡尔。”
噢。我没控制住自己,低下头不去看他,想要独处片刻。背叛的痛楚刺痛了我的内心,要是只会痛一秒该多好啊。现在为此愤怒已经没用了。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没告诉你。”梅温却步步紧逼。“他一直挺自豪的呢。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玩意儿,不过我不太在意,已经把它给毁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渴望着我的反应。我极力保持神情平静,面不改色,但是心脏漏跳了一拍。发音装置已经毁了——又是个小礼物,来自魔鬼的示好。
“不过,如果你决定不合作的话,再把它重新造出来也不难。卡尔很好心地把设备图纸留下了,自己却跟着你们那帮红血耗子跑了。”
“逃离。”我含混不清地说道。继续,继续,别让他把你绕迷糊了。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扒拉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我尽全力做出伤心的样子——那是梅温想看到的,但我也尽全力不让自己真的伤心。我必须把计划坚持下去,在自己想的时候扭转对话的主题。“是你把他逼走的。这样你就能取代他的位置,模仿他的样子了。”
像我一样,梅温勉强地大笑,好遮掩自己内心的厌烦。“你根本不知道他戴上这王冠会是什么样。”
我双臂环肩,向后靠在椅子里。对话正按照我想要的方向发展。“我知道他会和伊万杰琳·萨默斯结婚,继续那些毫无意义的战争,仍然无视遍及全国的愤怒、受压迫的人民。听起来熟悉吗?”
梅温也许算得上一条蛇,但即使是他也没法儿反驳我的这些话。他粗暴地把面前的报告扔下,动作很快,于是有字的一面翻了过来。只有一秒钟,他就又把纸页翻过去了。我只瞥见了几个词:科尔沃姆,伤亡。梅温发现我看见了,咝咝地叹着气,很是不耐烦。
“即便这对你有帮助,”他平静地说,“反正你哪儿也去不了,何必在乎这些?”
“我看也是。我估计自己命不久矣。”
他歪了下头,颇为在意地皱起眉头,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正如我所需要的那样。“何出此言啊?”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细究着头顶上那些精致的嵌线和华丽的吊灯。细小的电灯泡闪动着,要是我能感觉到那里的电流该多好。
“你知道,伊万杰琳不会让我活下去的。一旦她成了王后……我就完了。”我的声音颤抖着,在这句话里注入了全部的恐惧,希望它能奏效。“自打我闯进她的生活,这就成了她的目标。”
梅温冲我眨着眼睛:“你觉得我不会护着你?”
“我觉得你做不到。”我的手指抓弄着身上的裙袍。虽然不像公开场合穿的那件那么漂亮,但这件也够考究的了。“你和我都很清楚,一位王后要杀人有多简单。”
梅温一直盯着我看,空气里的热量一波波地袭来。我本能地想要回敬他,也瞪着他,但我瞥向一边,拒绝与他目光相接。这样只能让他更得意。梅温喜欢听众捧场。沉默继续着,我觉得自己没遮没挡,就像是被猎食者追踪的猎物。我就在这儿,被囚禁,被压制,被束缚。我仅有的就是自己的声音,还有我所了解的——希望如此——梅温的点滴。
“她不会碰你的。”
“那么湖境人呢?”我回过头厉声质问。愤怒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它们源自挫败,而非恐惧。“如果他们把你这已经四分五裂的王国彻底击碎呢?当他们赢得了这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把你的世界付之一炬,那时候又会怎么样?”我冲自己冷笑,呼吸里夹着颤音,眼泪掉了下来——它们必须掉下来。我调动自己的全部来演这一出戏。“我猜,那时我们就会一起踏上尸骨碗,肩并肩地等着受死了。”
梅温脸上仅有的一点儿颜色也褪去了,脸色变得惨白,我知道他一定是也想到了同样的场面。那种结局像瘟疫似的,不停地折磨着他,犹如一道渗血的伤口。于是我拧动了刀柄。
“你正处在内战的边缘,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何必装出我能活下去的那种戏剧情节呢?那有什么意义?我要么会被伊万杰琳杀死,要么会死在战争中。”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种事不会发生的。”
我冲着他咆哮,这根本用不着演:“我这辈子还能相信你说的话吗?”
他站起身,恐惧的寒意在我的胃里打转,这也不是演出来的。当梅温绕过餐桌,以干练优雅的步子走近我时,我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发抖。但我还是哆嗦起来。他柔软的双手捧起我的脸颊,两个大拇指紧紧地抵住我的下巴,只差几英寸就要戳进我的静脉。这令我不安,而我强打起精神。
梅温的吻比他的烙印更灼热。
他的嘴唇压上我的嘴唇,那触感是最恶劣的暴力侵犯。但是因为他,因为我的需要,我的拳头紧压在自己的膝盖上,指甲抠进了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他的。他需要相信,正如他的哥哥需要相信。他需要选择我,正如我曾设法令卡尔选择了我。然而,我始终无法张开嘴巴,下颌仍然紧紧地闭锁着。
他率先结束了这个吻。我希望他的手指不要感觉到我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他的眼睛搜寻着我的目光,搜寻着我试图掩盖的谎言。
“我失去了所有我爱的人。”
“这是谁的错?”
不知道为什么,梅温抖得比我还厉害。他向后退开,放开了我,摩擦着手指。我愣住了,因为这个动作我认识,我也会这么做。当我脑海中的疼痛无法忍受时,我需要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当他注意到我在盯着看时便停下了,手垂在身体两侧,非常轻。
“她改掉了我的很多习惯,”他承认道,“这个却没能改掉。有些东西总会回来。”
“她。”伊拉。她的杰作正站在我面前呢。经由被她称之为“爱”的折磨,这个男孩被塑造成了此刻的国王。
梅温慢慢地坐了回去。我仍然看着他,知道这样会让他心神不宁。我让他失去了心绪的平衡,但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所有我爱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包含其中,但我知道这是自己眼下还能喘气的原因。我小心地将话题转向了卡尔。
“你哥哥还活着。”
“不幸确实如此。”
“那么你不爱他吗?”
他懒得抬头看我,目光溜向下一份报告,盯住那上面的某一个点。他不吃惊,甚至也不悲哀,而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困惑,就像一个努力玩拼图的小孩,可拼图的插片已经遗失太多了。“不爱。”梅温最终说道。撒谎。
“我不相信。”我说道,甚至还摇了摇头。
因为我记得他们过去的样子。兄弟,朋友,一块儿长大,一块儿接受抗争世界的教育。梅温无法割断这样的联系,伊拉也无法切断这样的联结。不管梅温有多少次试图杀死卡尔,他也无法否认,他们过去就是这样的。
“信不信由你,梅儿。”他答道。像之前一样,他营造出一种不感兴趣的氛围,霸道地想说服我,这些都毫无意义。“我确切地知道,我不爱我哥哥。”
“别撒谎。我也有兄弟姐妹。这很复杂,尤其像我和我妹妹那样。她永远是更有天分的那一个,干什么都很出色,又温和,又聪明。所有人都更喜欢她,不喜欢我。”我嘀嘀咕咕地说起了过去的那些惶惑,用它们为梅温织了一张网。“鬼知道相信了谁。失去他们中的一个——失去一个哥哥……”我的呼吸滞涩住了,思绪也飞走了。继续,利用痛苦。“那种伤痛是无可比拟的。”
“谢德,是吗?”
“别念他的名字。”我厉声说道,一瞬间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这伤口远未愈合,仍然鲜血淋漓。他则泰然处之。
“我妈妈说,你常常梦见他。”梅温说。我回忆起过去,想到她侵入我的脑海,不禁发抖。我仍然能感觉到她在抓着我的颅骨。“但是,我猜那些根本不是梦吧,是真的他。”
“她对所有人都这样吗?”我回敬道,“有什么能逃得过她?你的梦也逃不过?”
他没有回答。而我更进一步。
“你梦到过我吗?”
再一次,我无意中击中了梅温。他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的空盘子。他抬起手想要去抓装水的杯子,可是又改了主意,手指颤抖了片刻,便把手抽回去,缩进了桌子下面。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道,“我不做梦。”
我冷笑道:“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你这种人也会做梦的。”
他的脸上拂过些许黯然,些许悲伤,下巴绷紧了,喉结上下浮动,想要咽下那些他不该讲的话。然而,它们还是脱口而出。他的双手又伸了出来,轻轻地敲着桌子。
“我以前常常做噩梦。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她把那些梦拿走了。就像萨姆逊说的,我妈妈是个思维的外科医生,切除一切她认为不合适的东西。”
近几个星期,梅温身上的残忍和暴怒取代了我所习惯的空洞。而随着他此刻的讲述,那种寒意又回来了。它渗进我的身体,犹如毒药,犹如感染。我不想听他那些不得不说的话。他的理由和解释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他仍然是个恶魔,一直都是。但我无法停止倾听,因为我原本也可能成为恶魔的。如果做了错误的选择,如果有人击碎我,就像他被击碎拆解那样。
“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知道我曾经爱他们。我记得的。”梅温握紧了一把黄油刀,盯着钝的刀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把刀子对付自己,或是他已经死去的妈妈。“但我感觉不到了。爱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我不爱了,大部分事物我也都不爱了。”
“那么还把我留在这儿干什么?既然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了结这一切呢?”
“她很难擦去……某种特定的感觉,”梅温承认了,看着我的眼睛。“她试图那样对待父亲,让他忘记自己深爱着柯丽。但那只是让事情更糟了。而且,”他喃喃说道,“她常常说,心碎更好,因为痛苦令你强大。她是对的。在认识你之前我就领会了这一点。”
一个名字悬在空中,没有说出来。
“托马斯。”
一个在前线打仗的男孩,一个在无谓战争中送命的红血族。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梅温曾经这样告诉我。我现在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没说出口的那些东西——他爱那个男孩——就像他声称爱我的那种爱。
“托马斯。”梅温机械地重复道,更紧地抓紧了刀子。“我感觉……”他皱起眉头,两眼之间出现了深深的沟壑。他用另一只手压住太阳穴,安抚着我所不能理解的那种疼痛。“她不在那儿,也没见过他,她不理解。他根本不是兵,那是一次意外。”
“你说你想要救他,但是被你的警卫拦住了。”
“总部发生了爆炸。报告称,是湖境人潜入偷袭。”不知什么地方,钟表的指针滴答作响。沉默四处蔓延,梅温思忖着要说什么,要将面具打开几分。但面具已经消失了,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能多少真实一些。“其实那时没别人。是我没控制好。”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全是那些他无法告诉我的情景。也许是弹药库,也可能是输气管道——只消一丝火星就能完蛋。
“不是我点燃的。是他。”
“梅温——”
“即使是我妈妈也无法割掉这些记忆。无论我怎么恳求,她都无法让我忘记。我想让她帮我抹掉这痛苦,而她也试了很多次。然而,结果只有更糟。”
我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我,但我还是问出口了。
“让我走吧,好吗?”
“不。”
“那么你也会让我死掉的,就像他一样。”
热量让屋子咔咔作响,汗从我的背上流下。梅温迅速地站起,把椅子往后一推,摔在地板上,然后一拳擂在桌面上,把盘子、杯子、报告全都横扫到了地上。纸页在半空中飘浮了片刻,缓缓地落向碎成一堆的水晶和瓷器。
“不!”他压着声音怒道,那咆哮声极低,低得我几乎听不到。随后他就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屋子。
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走进来,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满是纸页的桌边拉开,我便眼睁睁看着那些报告越来越远。
据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梅温一丝不苟的日常工作——听政、廷议——将全部暂停。得知这一消息,我觉得很是惊讶。也许是我们的谈话对他产生了超出预期的影响。既然他不露面,我也就只能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与朱利安的那些书为伴了。我强迫自己阅读,好不再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景象。梅温是个天赋异禀的骗子,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就算他吐露了实情,就算他真的是他妈妈一手塑造的产物,就像一朵王位之花被迫以特定方式生长,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我无法忘记他对我、对其他人做过的那些事。我最初见到他时,是被他的痛苦吸引的。他是躲在影子里的男孩,是被遗忘的儿子。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吉萨是我父母心中最明亮的星星,我永远也比不上她。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都是设计好的,他把我抓回来,引诱我踏进王子的陷阱。而现在,我身处国王的囚牢,他也一样。我的镣铐是静默石,他的镣铐是顶上王冠。
诺尔塔的国土,由较小的邦国与贵族庄园结合而成,大如萨默斯家族的裂谷王国,小至德尔菲那样的城邦国家。阿尔贡的银血族领主恺撒·卡洛雷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他将分裂的诺尔塔重新统一,共同抵御皮蒙山麓和湖境之地不停进犯的隐忧。他一登基称帝,便将自己的女儿朱丽安娜嫁给了具有皮蒙山麓统治权的大公加利翁·萨瓦纳。这一举措巩固了卡洛雷家族与皮蒙山麓历任大公的持久同盟关系。在几个世纪间,卡洛雷家族后裔与皮蒙山麓贵族一直保持联姻。恺撒国王开创了诺尔塔的繁盛时代,因此,诺尔塔纪年将他统治的初始年份称作“新纪元年”,亦作“新纪”。
我试了三遍才勉强读完这一段。朱利安撰写的史书比我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要厚重得多。我的思绪飘忽不定:黑头发,蓝眼睛,拒不表露的眼泪——即便面对的是我。这是另一出戏吗?是表演吗?如果是的话,我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呢?我为他心碎,也为他硬起了心肠。为了不再思考这些,我继续读了下去。
然而,新兴的诺尔塔与湖境之地的关系却恶化了。在新纪元年后的第二个百年之中,诺尔塔与普雷草原爆发了一系列边境战争,导致湖境之地失去了其重要的位于敏诺万的农业领土以及对宏河(亦称米斯河)的控制权。战争、赋税、饥荒、红血族的暴动,迫使诺尔塔不断扩张版图,边境内外不断发生小规模冲突。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伤亡,诺尔塔的提比利亚三世国王与湖境之地的奥涅卡·锡格尼特国王在梅登瀑布进行了历史性的会晤。很快,谈判破裂,新纪200年,双方宣战,并皆指责对方应为外交关系的崩塌负责。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场战争被诺尔塔人称作“湖境战争”,湖境人则称之为“侵略战争”,至笔者撰写此书时,冲突仍在继续。银血族死亡总人数约五十万人,大多死于开战后的前十年间。红血族士兵的精确记录并未存留,但是据估计其死亡总人数高达五千万人,伤亡总数是此数字的两倍。诺尔塔和湖境之地在红血族的伤亡人数上比例相当。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承认,自己试了几百次才划掉脑袋里的那些数据。如果这本书不是朱利安的,我肯定会怒不可遏地把它扔掉。
一个世纪的战争,无谓的牺牲。
会有谁能改变这种东西吗?
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指望梅温颠倒黑白、谋划设计的本事。也许他能看到某个办法——伪造一条路——前人都想象不到的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