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书架上的所有书都撕烂了。书脊崩开,书页散乱,我希望它们能流出血来。我希望自己能流出血来。她死了,因为我活着,因为我还在这儿,充当陷阱中的诱饵,吸引红血卫队离开他们的藏身之地。
在一连几小时毫无意义的破坏发泄之后,我发现自己想错了。红血卫队不会做这种事。上校、法莱,他们都不会为了我做这种事。
“卡尔,你这个蠢货,你这个大笨蛋。”我自言自语。
因为这只能是他的主意。他一直以来学到的就是这个:为了胜利,不惜一切代价。我希望他不要再为我做无谓的牺牲了。
外面又下雪了,但我感觉不到雪的冰冷,而只有自己身上的寒意。
早上,我醒了,躺在床上,穿着衣服。不过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地上爬起来的了。撕坏的书已经不见了,仿佛从我生命中小心地扫去了,一块小纸片都没留下。书架上却不是空空如也。几十本皮面书籍,新的、旧的,又塞满了。想要把它们撕烂毁掉的冲动也塞满了我的胸膛。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了过去。
我抓到的第一本书是本破破烂烂的旧书,封面破损,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我觉得这封面原来可能是黄色的,或是金色的,不过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把它哗啦翻开,一只手抓住几页,正要把它们从书脊上撕下来——
那熟悉的手写字迹一下子让我愣住了。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朱利安·雅各藏书。
膝盖突然罢工了,我轻轻地瘫倒在地,向这件几个星期以来最令我感到安慰的物件俯下身子。我用手指抚摩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从中浮现,希望能听见他的声音真的响起,而不是仅仅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我翻开书页,搜寻着更多关于他的印记。词句飞速掠过,字里行间回荡着他的暖意。诺尔塔的历史,她的形成,三百年来银血族国王和王后的光辉过去。有些地方画上了线,还有的地方写着批注,与朱利安有关的一点一滴都像爆炸似的,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尽管身陷囹圄,伤痕累累,我却还是笑了。
其他书籍也都是朱利安的,但这只不过是他庞大藏书的一小部分。我探索其间,就像个饿疯了的姑娘。他喜欢历史,不过这儿也有科学书籍,甚至还有一本小说。这本小说里面签着两个名字:朱利安送给柯丽。我凝视着这几个字母,它们是这座宫殿里仅存的卡尔母亲的遗迹。我小心地把书翻过来,摸了摸没有任何折痕的书脊。她从未读过这本书。也许是没有机会,来不及读。
内心深处,我憎恨这些书籍带给我的快乐。梅温如此了解我,知道该给我些什么,我憎恨这个。但这毕竟是他授意的,是他仅有的表达歉意的方式,也是我仅有的可能接受的方式。不,我不接受。我当然不接受。一想到这些,我的笑容便瞬间消失了。在关涉国王的事情上,我不允许自己出现“恨”以外的情感。他的心术权谋虽然不如他妈妈那么完美,但我能感觉得到,更是绝不能陷进去。
有那么几秒钟,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书也撕掉,好让梅温看看我是怎么对待他的礼物的。可是我做不到。我用手指轻轻抚摩书页——想撕掉它真是太容易了——然后就小心地、一本一本地把它们放回了架子上。
我不愿毁了这些书,怒意便转嫁到了衣裙上面。我把这件镶嵌着红宝石的丝绸裙袍从身上扯了下来。
也许是像吉萨那样的某个人制作了这件裙子。一个红血族的奴仆,有着灵敏的双手,艺术家般的眼光,完美地缝制刺绣出只有银血族才能穿的衣服,如此漂亮却又如此骇人。这想法本应让我觉得悲哀,可我只感觉到了愤怒。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从昨天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了。
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老猫和四叶草拿来了新的衣服。我毫不犹豫也毫无怨言地穿上了。这件衬衫上缀着大量的红宝石、石榴石、红玛瑙,长长的袖子上用黑色丝绸滚镶着条纹。还有裤子,也是杰作,宽松得足以让人以为我穿得很舒服。
这之后,斯克诺斯家族的愈疗者来了。她全力拯救着我的肿泡眼,还有整夜啜泣造成的脑袋跳痛。她很像莎拉,也是安静又有天赋的,蓝黑色的手指轻而敏捷地拂过我的患处。她手脚利落。我也是。
“你能说话吗?还是也被伊拉割掉了舌头?”
她知道我在说什么,目光闪了一下,睫毛飞快地一眨,似乎很惊讶。可是她仍然没有开口讲话,显然是训练有素。
“好决定。上一次我见到莎拉,是把她从监狱里救出来的时候。看样子,就算割掉舌头的惩罚也不够。”我越过她看见老猫和四叶草正紧盯着。她们也像这个愈疗者一样,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异能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应和着镣铐加之于我的静默效应,源源不绝。“那儿有几百个银血族,很多都是贵族。最近可有什么朋友失踪了?”
在这个地方,我手无寸铁,但我必须得试试。
“闭嘴,巴罗。”四叶草叫道。
在我看来,只要能让她开口说话就算是胜利了。我更进一步。
“真是诡异啊,那个小国王明明就是个嗜血的暴君,竟然没有人介意。反正我是红血族,根本不懂你们的啦。”
我大笑起来,四叶草冲过来把我从愈疗者身边拉开,气哼哼的。“给她的治疗已经够了。”她发出嘘声,拉着我出了屋子,绿色的眼睛里闪着愤怒,还有困惑——自我怀疑。我打算用花言巧语打开突破口,已经奏效了。
其他人不会冒险来救我了。我只能靠自己。
“别理她。”老猫对她的伙伴说道。她的声音又高又细,好像能滴下毒液。
“你们俩一定是忠心不二的了。”她们带着我走向那熟悉的长长走廊,而我继续说道,“竟然给红血耗子当保姆,给她收拾吃剩的饭,还替她打扫屋子。梅温果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他的小玩具啊。”
这些话让她们更生气了,对我也更粗鲁了。她们加快了步伐,强迫我跟上。我们本该向右转的,可是突然向左转了,来到了这座王宫的另一部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这里——寝宫,王室成员居住的地方。我也曾在这里住过,只是非常短暂。
经过壁龛里的雕塑时,我的心跳加快了。我认出来了。我的房间——我的寝宫——距此只有几扇门之遥。卡尔的房间也是,还有梅温的。
“别这么饶舌。”四叶草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日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因为积雪的反射而显得更加明亮。可是这丝毫不能安抚我。在正殿,在书房,在我只是公众面前的摆设的时候,我尚且可以面对梅温。但是独处——真正的独处呢?在衣服底下,他给我的烙印隐隐作痛,烈烈灼烧。
我们在一扇门前驻足,然后走了进去,我这才发觉自己想错了,一下子轻松下来。这是一间小客厅——梅温已经是国王了,他不住在这里。
但是,伊万杰琳还住在这儿。
客厅里空荡荡的,伊万杰琳坐在正中央,四周散落着扭曲的金属碎块。它们颜色不一,材质各异——铁、青铜、红铜。她两只手正忙着用铬合金制作花朵,然后用金银交织的束带扎成一束。这是她的另一顶花冠,暂时还不能戴上的花冠。
两个侍从在她左右听候调遣。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衣着朴素,上面带有萨默斯家族色的条纹。我一个激灵,意识到他们是红血族。
“给她打扮一下。”伊万杰琳说道,都懒得抬眼看看。
那两个红血族便弯着身子,向我招手,要我走到客厅里唯一的一面镜子前面。当我看向镜子时,才发现伊兰也在。她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晒着太阳,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她迎着我的目光,既没有表示出疑问也没有显得恐惧,有的只是“不感兴趣”。
“你们在外面等。”伊兰移开目光,转而对亚尔文家族的警卫说道。她的红发映着阳光,仿佛漾起涟漪的液体火焰。尽管我有一万个理由面目骇人,可她的在场还是令我自惭形秽了。
伊万杰琳点头同意,警卫们便鱼贯而出,还向我这边投来颇不满意的一瞥。我贪婪地把这眼神记了下来,留待以后把玩。
“没人想解释一下?”我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发问,等着谁来回答。
她们俩一起大笑起来,还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我则趁机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评估了一下眼下的处境。这儿还有另一扇门,可能是通向伊万杰琳的卧室的,窗子全都紧锁着,隔绝了外面的冷气。向外看去,这屋子正对着一个花园,很眼熟——我那间囚牢一定就在对面。想到这一点让我不寒而栗。
令我惊讶的是,伊万杰琳突然丢下了手里正干的活儿。只听“哗啦”一声,花冠四分五裂,没有她的异能便无法保持原有的形状。“接待客人是王后的职责。”
“唔,我不是客人,你也不是王后,所以……”
“如果你的脑子也能像嘴巴这么快就好了。”她讥讽道。
那个红血族的女侍从飞快地眨了眨眼,打着颤,好像被我们的对话伤到了似的。确实,这些话挺有杀伤力的,而我也决意不再犯傻。我咬住嘴唇,免得又有什么愚蠢的想法直接溜出口。两个红血族侍从这才忙活起来。那个男侍从负责打理我的头发,先梳通,然后盘成发髻,女侍从则收拾我的脸。她没给我化银血族的那种大浓妆,不过还是用刷子给我描了一点儿黑色的眼线,然后又涂了红色唇膏。真是够花哨的。
“行了。”伊兰背对着我说。侍从们立刻停止工作,垂下双手,低下了头。“也不能让她看起来太好了。大公们会不解的。”
我睁大了眼睛。大公。客人。这次我又是要展览给谁看?
伊万杰琳注意到了。她一下子生了气,抓起一朵铜花扔向伊兰。铜花揳进了伊兰脑袋上方的墙壁里,但她似乎毫不介意,只是出神地叹了口气。
“留意你说的话,伊兰。”
“反正她一会儿就会知道了啊,亲爱的。这有什么要紧的?”她从枕头堆里站起来,伸展着修长的四肢,异能让她闪闪发光。伊万杰琳盯着伊兰的一举一动,当她穿过客厅走向我的时候,目光更锐利了。
伊兰靠过来,看着镜子里的我:“今天你会守规矩的,是吧?”
如果我用胳膊肘猛击伊兰那完美的牙齿,伊万杰琳会不会立刻就刺中我呢,真想知道。
“我会的。”
“很好。”
然后她就不见了。只是看不见了,但是触觉还在。我仍然能感觉到她放在我肩头的手。这是个警示。
我透过伊兰的身体看向伊万杰琳。她站了起来,裙摆聚成一团,像一摊水银似的颇具流动感。那很可能就是水银。
当她大跨步地走向我时,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后退。但伊兰的手压着我,不让我动,迫使我直挺挺地站着,任由伊万杰琳凑近。她就喜欢看我害怕,于是扬起了嘴角。当她抬起手吓得我一哆嗦时,她笑得更开心了。不过她没有动武,而是把我耳边的碎发撩到后面去了。
“别犯错。这是为了我的利益,”她说,“不是你的。”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伊万杰琳没有把我们带到正殿,而是来到了梅温的私人会议室。门口的禁卫军看起来似乎比往常更威风,而当我进了会议室,就发现连窗户边也有禁卫军守着。这是阿奶潜伏事件之后的额外警备。
上一次我从这里经过时,这儿只有乔一个人。此刻他也在,安静地待在角落,并不和屋子里的另外六七个人寒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因为看见了沃洛·萨默斯这个少言寡语、一身黑色的蜘蛛,身边站着他的儿子托勒密。当然,萨姆逊·米兰德斯也没缺席。他斜眼看着我,我连忙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竖起盾牌,挡住他曾侵入我思维的那些记忆。
我原本以为,梅温会独自一人坐在大理石桌子的另一边,却没想到有两个人在他左右,靠得很近。他们裹着厚实的裘皮和柔软的羊皮,尽管我们在屋子里,隔绝了冬季的寒冷,他们却还是像待在极地一样。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深蓝色,犹如打磨光滑的石头。右边的那个人,复杂的发辫里装饰着碎金子和绿松石穿成的珠串,左边的那个则安然地头戴白色石英切削而成的皇冠。他们显然是王室成员。但不是我们这个国家的,不是诺尔塔的。
梅温抬起手,示意伊万杰琳走近。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她整个人都亮闪闪的。“这是我的未婚妻,萨默斯家族的伊万杰琳。”他说,“在抓捕红血卫队的首领、闪电女孩梅儿·巴罗的过程中,她是不可或缺的。”
伊万杰琳恪守本分,向二人点头示意,对方也点头回礼。他们的动作幅度大而且很流畅。
“祝贺你,伊万杰琳小姐。”戴着王冠的那个人说着伸出了手。伊万杰琳便让他吻了一下指关节,因为受人关注而显得喜气洋洋。
她冲我瞪着眼,我这才明白,她是要我也有所表示。我不情不愿地做了。那两个人对我很有兴趣,着迷似的看着我。除了点头之外我再也不想有任何“表示”了。
“这就是闪电女孩?”另一位大公说道。他的牙齿一闪,被黑皮肤衬出一种月白色。“这就是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的家伙?而你竟然没有杀掉她?”
“当然没杀掉了。”他的同胞插嘴道。他站了起来,要我看差不多有七英尺高。“她可是个绝佳的诱饵。不过,她的同伙居然没有尝试过什么真正的营救行动。如果她真有你说的那么重要,这倒是让我觉得很惊讶了。”
梅温耸了耸肩,营造出一种平静、满足的气氛:“我的王庭固若金汤,渗透潜伏是不可能的。”
我瞥了他一眼,与他视线相交。骗子。他几乎要对我笑出来了,好像这是我们俩私下里的笑话。我强忍着那种熟悉的,想冲他吐口水的冲动。
“在皮蒙山麓,我们可以带着她游街示众,走遍所有城市。”戴着石英王冠的大公说道,“让臣民看看,像她这样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皮蒙山麓。这个词像铃铛似的在我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所以这二位是皮蒙山麓的大公了?我冥思苦想,试着回忆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诺尔塔的盟国,与我们的部分南方边境接壤,由多位大公联合统治。这些都是从朱利安那里学来的,不过我还知道些别的。我记得,在塔克岛找船的时候,我见过那些从皮蒙山麓偷来的物资。法莱暗示过,红血卫队正向那里发展,旨在将他们的反抗事业传入诺尔塔最亲密的同盟。
“她会说话吗?”那个大公接着问道,看了看梅温,又看了看伊万杰琳。
“挺不幸的。”伊万杰琳意有所指地讥笑道。
两位大公都笑了起来,梅温也是。屋子里的其他人于是有样学样,迎合着他们的主子。
“好了,达拉修斯大公,亚历山德雷大公。”梅温按顺序看了看这两个人。他很骄傲地扮演着国王的角色,尽管他们要比他年长一倍。不过,他在气势上还是做到了与他们势均力敌,伊拉真是把他训练得很好。“你们想看看犯人,现在已经看到了。”
那个亚历山德雷已经凑近了,用柔软的双手抬起我的下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异能,不知道应该怕他什么。“的确如此,陛下。我们有几个问题,不知您能否准予提出?”
他这措辞是在提出请求,听起来却更像是直接下令。
“陛下,我已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萨姆逊说道。他坐在椅子上,向前倾着身子,以便指向我。“梅儿·巴罗的全部思维我都毫无遗漏地检查过了。”
我应该点头表示同意吧,但亚历山德雷抓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看着他,极力地想推测出他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可他的眼睛犹如深渊,难以看穿。我不认识这个人,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有用的信息。他的触碰让我浑身难受,真希望闪电能来,在我和他之间隔开一点儿距离。在他身后,达拉修斯动了动,好更清楚地看到我。他那些金色的珠子映着冬日阳光,让他的头发闪闪发光,令人眩晕。
“梅温国王,我们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这些。”达拉修斯对梅温说道。然后他笑了,轻松自在且又充满魅力。达拉修斯长得漂亮,也善于利用自己的外表。“这是布拉肯大公的请求,您懂的。我们只需要几分钟就好。”
亚历山德雷、达拉修斯、布拉肯,我把这几个名字记住了。
“请便。”梅温抓住了座椅的边缘。他们人人都笑眯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诡异的了。“就在这儿问吧。”
过了好长一阵子,达拉修斯变得温和了一些。他恭敬地一点头:“很好,陛下。”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模糊起来,移动速度快得我都没看出他在动,而后就出现在了我的右侧。疾行者。不如我哥哥快,但足以激起我身体里震惊紧张的肾上腺素了。我仍然不知道亚历山德雷有什么本事,只能祈祷他千万别是个耳语者,我受不了再来一遍那样的折磨了。
“红血卫队是否在皮蒙山麓活动?”亚历山德雷居高临下,深邃的眼睛看着我。他和达拉修斯不同。他不笑。
我等待着思维被侵入的那种警示的刺痛。但是,没有。是镣铐——它们挡开了异能,让我用沉默把自己紧紧包裹。
我的声音嘶哑:“什么?”
“我问的是,你所知道的红血卫队在皮蒙山麓的活动情况。”
我所经受过的所有审讯都是由耳语者执行的,这样自由地提问,相信我的回答而不是撬开我的脑袋,反而显得怪异了。我想,萨姆逊应该已经把从我这儿挖到的东西都告诉他们了,可他们不相信他的话。有趣。那么就看看我讲的故事是不是更合他们的口味吧。
“红血卫队很擅长保守秘密。”我答道。这时我的思绪一晃:我要撒谎吗?我要给梅温和皮蒙山麓之间的不信任再添一把柴吗?“关于他们的行动,我无权知道得太多。”
“你的行动。”亚历山德雷皱起眉头,在额头正中间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你是他们的领袖。我不相信你对我们这么没有用处。”
没有用处。两个月前我还是闪电女孩,是人形风暴。但在那一切之前,我就是他所说的“没用”,对任何人,甚至是我的敌人都没有用处。生活在干阑镇时我憎恨“没用”,但现在我很高兴:在银血族手中,我是个糟糕的武器。
“我不是他们的领袖。”我对亚历山德雷说。在我背后,我听见梅温靠向椅背。真希望他会觉得局促不安。“我甚至都没见过他们的领袖。”
他不相信我,但他也不相信之前听到的“供述”:“你们在皮蒙山麓安插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
“谁为你们的活动提供资金?”
“我不知道。”
我的手指和脚趾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只是很微弱的感觉。自然不是令人愉悦,可也算不上不舒服,就像发麻似的。亚历山德雷一直没有松开我的下巴。有镣铐呢,我对自己说道,它们会保护我的,它们必须保护我。
“迈克尔王子和夏洛特公主在哪儿?”
“我不认识他们。”
迈克尔、夏洛特,更多名字需要记下来。刺痛的感觉持续着,延伸到了胳膊和双腿。我咝咝地吸了口气。
他的眼睛因专注而眯了起来。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接他的异能给我带来的痛苦。“你是否与蒙弗自由共和国有所联系?”
刺痛感仍然尚可承受,只是下巴被他抓得很痛。
“有。”我怒道。
他向后退了退,冷笑着松开了我的下巴。他瞥了一眼我的手腕,然后用力地提起袖子看了看我的手铐,满面阴沉。而我四肢里的刺痛感渐渐减弱了。
“陛下,我能否在她不佩戴静默石镣铐的情况下提问?”又是一个伪装成请求的命令。
这一回梅温拒绝了。没有镣铐,他的异能便不受束缚了。哪怕只是微微地刺入我这静默石囚笼,也一定是相当残暴的。我会遭受折磨,再一次。
“恐怕不行,殿下。那样可就太危险了。”梅温说着简单地摇了摇头。尽管我恨他入骨,此刻却迸发出一撮小小的谢意。“而且,如你所说,她是很有价值的。我不能让你把她毁了。”
萨姆逊丝毫不掩饰他的嫌恶:“有人会的。”
“我还能为你以及布拉肯大公做些什么吗?”梅温更进一步,没理会他那位恶魔般的表亲。他从座椅里挺起身子,一只手抚平佩着徽章和荣誉绶带的军礼服。但是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没离开椅子,而是紧抓着静默石扶手。那是他定心的锚,防护的盾。
达拉修斯代表他们两人深深鞠了一躬,又是笑容满面:“我听到了关于宴会的谣言。”
“仅此一次,”梅温冲着我尖厉地笑了笑,答道,“谣言乃是实情。”
博洛诺斯夫人从未教过我取悦盟国皇室的礼节。我曾见过很多筵席、舞会,还有我不小心毁掉的选妃大典,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宴会。也许这是因为梅温的父亲并不怎么在意外表,但梅温从骨子里更像他的妈妈。看起来强大就会真的强大,她曾经这么说过。今天他可算是学以致用了。他的顾问参议、皮蒙山麓的客人们,还有我,一起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可以俯瞰其他所有人。
我从没来过这间宴会厅。它使正殿、陈列馆和白焰宫所有的厅室都显得狭小了。它能装下所有的朝臣,所有达官贵妇和他们家族的族人,还绰绰有余。这间大厅有三层楼那么高,高高的窗子由水晶和彩色玻璃制成,每一扇都是一个家族的标志色。它们高悬在蒙着黑色花岗岩的大理石地面之上,经过枝形吊灯那钻石般的切面折射,犹如十几条彩虹。吊灯造型各异:树、鸟、阳光、群星、暴雨、烈焰、飓风……象征着所有银血族的异能。要不是自己的处境风雨飘摇,我真想整顿饭的工夫都仰头盯着天花板看。至少这次我不用挨着梅温了。让两位大公去忍受他吧。不过,我的左边是乔,右边是伊万杰琳。我使劲缩着胳膊肘,不想无意中碰到他们俩。伊万杰琳可能会刺伤我,而乔也许又会跟我分享什么烦人的预言。
所幸,食物很不错。我强迫自己多吃,并且不沾酒类。红血族的侍从们服务左右,杯子里永远都是满的。我尝试着与其中某个视线交流,十分钟之后仍然无果,便放弃了。侍从们都很聪明,并不想为了看我一眼而以身犯险。
我只好目视前方,数着大厅里的桌子,数着豪门贵族的数量。所有家族都在,外加梅温自己所代表的卡洛雷家族。我不认识他的其他表亲或家人,但我猜总有那么几个。他们可能也很聪明,避免与他的嫉妒愤怒和守卫王位的紧张对峙。
艾若家族看起来是很小的一撮。尽管他们的家族色是活泼的蓝色和红色,这些人却死气沉沉的。他们的族人不多,我猜测着有多少艾若被关进克洛斯监狱去了,或是逃离了朝堂。不过桑娅还在,她举止优雅、动作熟练,却奇怪地有些紧张。她换下军官制服,穿起了华丽的长袍,坐在一个年长的男人身旁。那个人的领圈上镶着红宝石和蓝宝石,可能是接替黑豹的新一任族长。而杀害他们前任族长的凶手就在几英尺外坐着。桑娅的祖母和托勒密之间的生死一战,我已经告诉桑娅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别人讲过。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乎。
桑娅突然抬起头接住了我的目光,眼神锋利,把我吓了一跳。
在我旁边,乔低沉地长叹。他一只手端起盛着红色美酒的杯子,另一只手放下了餐刀。
“梅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他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让我特别厌恶。我冷笑着回过头看他,聚起全部的恶意说:“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了,痛感擦过我的颧骨,皮肤崩裂,血肉灼热。我痉挛了一下,就向旁边倒去,像受惊的动物似的急着藏身。我的肩膀撞到了乔,他向前扑去,把酒和水洒在了精致的餐布上。还有血。很多很多的血。我感觉到了,湿润的,温热的。但我没有低头去看它是什么颜色。我的眼睛盯着伊万杰琳。她站在桌旁,伸出一只胳膊。
一颗子弹在她面前的半空中战栗着,悬停住了。我想,擦伤我脸颊的东西就是这个——而它原本会造成更糟的后果。
她攥紧拳头,子弹便原路返回,射向它的来处。随之一起飞射的还有从她衣裙上分出的钢铁碎片。我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些身着蓝色和红色衣服的人与这金属风暴交织在一起。他们闪躲、下伏、前后疾跳地避开袭来的匕首。他们甚至抓住了飞来的碎片,又猛投出去。你来我往的攻守犹如暴烈闪耀的舞蹈。
伊万杰琳并不是唯一一个做出反应的人。禁卫军齐步向前,围住了主桌,形成一堵人墙挡住了我们。他们的行动无懈可击,来自经年累月不间断的训练。但他们的阵列出现了缺口,有些人摘掉了面具,抛弃了烈焰般的袍子,掉转枪口。
那些贵族也是如此。
我从来不曾如此没遮没挡,绝望无助。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过分:在我面前,神与神在决斗。我睁大了眼睛,想看个完全,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没想象过会发生这种事。宴会厅中央的生死决斗,珠宝绫罗代替了盔甲刀剑。
艾若家族、哈文家族和拉里斯家族似乎结成了同一阵营。他们互相掩护,互相支持。拉里斯家族的织风人将艾若家族的闪锦人从房间这一边吹到那一边,后者则以致命的精准扣动手枪,投掷刀子,犹如一股狂风裹挟着有生命的箭矢。哈文家族则全都不见了,但我前面有几个禁卫军倒下了,应该是拜这些隐形的袭击者所赐。
而其他人呢。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人——萨默斯家族、米兰德斯家族以及大部分警卫和禁卫军——聚集到主桌这里,保护着梅温。我已经看不见他在哪儿了。但更多的贵族向后退去,惊讶之中背叛了国王,他们不想卷入这场混战,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冒险。除了自卫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们只是观望着这股狂潮要倾向于哪一方。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是我的机会。如此的混乱之中,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镣铐夺不走一个小偷的本能和天分。
我从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双脚,不管梅温和其他人怎么样。我只聚焦在眼前。最近的门。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它能让我离开这里,这就足够了。我行动的时候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把刀,想用它挑开我的镣铐。
有人先我一步逃了出去,沿途留下了殷红色的血迹。他一瘸一拐,但是动作很快,一闪就钻进了那扇门。乔,是他。他要逃离这里。他能看见未来,肯定也能看见从这里逃出去的最佳路线。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上他。
但我才迈出三步就得到了答案:一个禁卫军从后面抓住了我。他把我的两只胳膊按在身体两侧,紧紧地箍住了我。我抱怨着,像个恼怒的小孩,被挫败感弄得精疲力竭,手里的刀子也掉了。
“不,不,不。”萨姆逊走了过来。我被禁卫军死死抓着,连发抖都不行。“这简直不可能。”
现在,我可以看清这一切了。这不是营救。不是为了我。这是一场政变,是一次暗杀,是冲着梅温来的。
艾若、哈文和拉里斯这三个家族没能赢得这场激战。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不过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并且也做好了准备。计划彻底夭折,他们已经开始从破碎的窗子往外逃。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乘风而起,跃上半空,向外猛冲。但并非所有人都逃脱了。诺尔塔的疾行者抓住了不少,达拉修斯大公也抓住了几个,他肩膀上还戳着一把长刀呢。我以为哈文家族的人都已经走远,但还是有一两个现身了,全都血淋淋的,被米兰德斯家族的耳语者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达拉修斯的胳膊抖动着变模糊,那是抓住了什么人,再用力一攥,就又有一个哈文家族的人显形。
那些临阵倒戈的禁卫军都是拉里斯和艾若家族的,他们没有逃跑,而是跪倒在地,信念坚定,愤怒,但不惧怕。没有面具,他们看起来也不那么吓人了。
液体汩汩流动的声音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抓着我的禁卫军转过身,我也就能看见主桌中央的情况了。一群人围在梅温的座位四周,一些警戒着,一些跪着,在他们的腿后面,我看见了梅温。
银色的血从他的脖子上涌了出来。距离最近的一个禁卫军用手指按住他的枪伤创口,但血还是流出了他的指缝。梅温眼睛翻白,嘴唇翕动,不能说话,甚至也不能叫喊,只能发出一种湿乎乎像抽噎一样的声音。
幸好禁卫军紧紧抓住了我,否则我也许会跑过去。在内心深处,我很想跑过去,是完成复仇还是欣慰地看着他死去,我也不清楚。我同时渴望这两者带来的愉悦。我想看着梅温的眼睛,看着他永永远远地离开人世。
但是我动不了,他也不会死。
那个斯克诺斯家族的皮肤愈疗者——给我疗伤的那个,冲了过去,在梅温身边跪下来。她好像叫雷恩(译注:wren意译为鹪鹩,即常说的巧妇鸟),真是人如其名,又小巧又灵活。她弹了弹手指。“取出来,我能救他!”她叫道,“快取出来!”
托勒密·萨默斯放弃警戒任务,俯下身子,弯曲手指,从梅温的脖子里剜出一颗子弹,上面还带着银血族的血肉。梅温想要叫,却只发出了嗝血的声音。
皮肤愈疗者皱起眉头,开始工作,用两只手覆盖住了梅温的伤口。她弯着身子,好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我所在的角度看不到她手下面的皮肤,但血止住了。原本差点儿杀死他的枪伤就这样愈合了。肌肉、血管、皮肤重新联结起来,恢复如初,连疤痕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有这记忆。
在长久的屏息等待之后,梅温慢慢地站了起来,两手燃起火苗,重新掌控了局势。他面前的桌子一下子弹起来,被火焰中的力量和愤怒向后猛推,轰然落地,酒精燃烧的蓝色碎屑四处散落。其他东西也烧起来了,被梅温的愤怒——我想,还有恐惧——点燃了。
只有沃洛胆敢在这种时候靠近他。
“陛下,我们是否应将您疏散至——”
梅温目露凶光,转过身去。他头顶之上的吊灯灯泡爆裂开来,燃起了烈焰而非火星。“我没有理由逃跑。”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大宴会厅一片狼藉,遍地是碎玻璃、倒塌的桌子,还有很多残缺不全的尸体。
亚历山德雷大公也在其间。他惊恐地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眉心中了一枪。
我一点儿也不为此感到悲伤。他的异能令我痛苦。
他们自然而然地先审讯了我。现在我已经习惯这些了。
精疲力竭,情绪崩溃,我倒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这才被萨姆逊放过。我的呼吸十分费力,仿佛刚刚和谁比赛跑步了似的。我试着用意念让心跳正常下来,不再狂跳,好保住仅剩的一点儿尊严和知觉。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把镣铐重新锁好,拿走了钥匙。我不禁瑟缩。这镣铐既是慰藉又是负担,既是屏障又是囚笼。
这次我们都撤到了议会大厅——在这间圆形的屋子里,我曾目睹沃尔什为保护红血卫队而自杀。这儿有更大的空间来审讯那些被抓住的暗杀者。禁卫军们接受了教训,紧紧地抓住犯人,让他们一动也不能动。梅温坐在自己的议会席上,斜着眼往下看,左右两侧分别站着沃洛和达拉修斯。后者相当激动,悲愤交加:他的同胞死了,死于一场针对梅温的暗杀——只是试图,可惜,失败了。
“她对此一无所知,既不知道各个家族的谋反,也不知道乔的背叛。”萨姆逊说道。这间骇人的大厅似乎小了很多,大部分座位都空着,所有的门都上了锁。只有梅温最亲近的顾问到场旁听,脑袋里各有主意。
梅温坐在座位上冷笑,差点儿被人暗杀似乎并没有吓住他:“不,这不是红血卫队会做的事。他们不这么行事。”
“你不了解,”达拉修斯咄咄逼人,所有的理解和微笑全都忘光了,“你根本不了解他们,不管你怎么说。如果红血卫队和这些人结盟——”
“这是堕落腐坏。”伊万杰琳厉声说道。她站在梅温的左后方。因为不占议会席位也没有任何头衔,所以尽管这儿有的是空椅子,她却只能站着。“神不会与虫子结盟,只会被虫子传染疾病。”
“漂亮的姑娘,漂亮的说辞。”达拉修斯说道,直接忽略了伊万杰琳,把她气得够呛。“其他人呢?”
在梅温的示意下,又一场审讯开始了。这是一个哈文家族的荫翳人。没有异能护身,她看起来晦暗模糊,仿佛她美丽家族的淡淡回声。她红色的头发变得暗淡、粗糙,失去了以往的光泽。当萨姆逊把手放在她的太阳穴上时,她颤抖起来。
“她的思绪是关于她妹妹的。”萨姆逊说道,不带任何情感,也许甚至还有些不耐烦。“伊兰。”
我几小时之前还见过她,在伊万杰琳的客厅里轻飘飘地走来走去。当时她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表明即将发生一场暗杀。当然,阴谋家都不会那么做。
梅温也知道这些。他瞪着伊万杰琳,怒不可遏。“有人告诉我,伊兰小姐和她家族的大部分人一起逃跑了,正在离开首都。”他说,“你是否知道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呢,亲爱的?”
情况一下子危急起来,但伊万杰琳仍然目视前方。她的父亲和哥哥就在这儿,我却觉得谁也救不了她——如果梅温恣意释放他的暴怒的话。“不,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她轻快地说道,一边检查着自己猫一样的指甲。
“因为她是你哥哥的未婚妻,是你的小闺蜜。”国王答道。这些倒是实情。
如果伊万杰琳心怀羞愧甚至歉意,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哦,这个啊。”她甚至冷哼一声,淡然否决了所有指控。“她怎么可能从我这儿得到情报呢?你的议会和政务将我排除在外,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就算有什么,那也是代替你陪在我身边而已。”
他们的口角让我想起了另一对国王和王后:梅温的父母。他们曾在红血卫队袭击辉映厅之后撕破脸皮。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留下的深深伤痕,都是未来可以利用的武器。
“那么请接受审讯吧,伊万杰琳。我们来看看。”梅温回敬道,用戴着珠宝的手指向她。
“我的女儿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沃洛低沉地说道,但这更像是某种威胁——事实如此。“她与此事无关,而且拼了性命保护你。如果没有伊万杰琳和我儿子的迅速行动——唔,这就算得上叛国罪了。”这位老族长紧紧皱眉,白色的皮肤上挤出深痕,好像觉得这事令人无法忍受。好像他不会为梅温之死举杯欢庆似的。“国王万岁。”
在地板中央,那个哈文家族的女人突然怒吼着想要甩开三重奏。但她被紧紧地抓着,被迫跪在地上无法动弹。“是的,国王万岁!”她瞪着我们,“提比利亚七世!国王万岁!”
卡尔。
梅温站起来,一拳击中了椅子扶手。我还以为整间屋子都会烧起来,但是并没有火花出现。无法出现,只要他还坐在静默石上。唯一燃着烈焰的就是梅温的眼睛。随后他狂躁地大笑起来。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他冷笑道,“我的哥哥杀父弑君,还帮助别人杀了我的母亲,现在又要来杀我了。萨姆逊,如果你能继续的话——”梅温冲着他的表亲点点头,“我对叛国者不抱有任何仁慈和同情,尤其是最愚蠢的那些。”
审讯继续。其他人旁观在侧,听着那个哈文家族的女人吐出他们的秘密,他们的目标,他们的计划。让哥哥取代弟弟,让卡尔登上他生来就该继承的王位,让一切复归原位。
而在这一切之中,我凝视着王座上的男孩。他仍然戴着面具:下巴紧绷,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静止不动的手指,挺直的后背。但他的目光闪烁,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一去不返了。他的脸颊上浮现出极为浅淡的灰色,一直蔓延到了脖子,耳朵。
梅温被吓坏了。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很开心。但随后我就记起来了——害怕的魔鬼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