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亚尔文家族的人把我带下讲台,鸡蛋和三重奏架着我的胳膊,老猫和四叶草跟在后面。他们把我带离众人视线时,我发现自己全身麻木。我干了些什么?会引发何种后果?
在某个地方,他们目睹了这一切。卡尔、奇隆、法莱、我的家人。他们看到了。耻辱羞愧的感觉让我差点儿呕吐在这身卑鄙华丽的袍子上。我曾经朗读过梅温的父亲下达的《加强发案》,让太多人陷入兵役之中,为红血卫队的行动付出代价。此刻的感觉比那时更糟。不过,这样所有人也就知道《加强法案》不是我的手笔,我只是个念稿的。
警卫们推推搡搡,并不是沿着原路返回,而是绕过王座,穿过后面的一道门廊,走向我从未见过的房间。
第一间显然也是个会议室,有着大理石铺面的长桌,十几把豪华座椅。其中一把椅子是石头打造的,冷冰冰的灰色——是梅温的。屋子里很明亮,阳光从一侧洒进来。窗子是向西开的,远离河流,俯瞰着王宫的围墙和连绵起伏的山峦、白雪覆盖的森林。
去年,我和奇隆还在河上破冰,搜寻冻在里面的硬币呢。我们冒着生冻疮的危险,干着这最老实的活儿。我们一连干了一个多星期,才发现那些铜币会再冻上,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多奇怪啊,那只不过是一年之前,我却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你好。”有个柔和的声音从唯一一把放在阴影中的椅子那儿传来。我转过身,看见乔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那个预言者。他红色的眼睛里闪着某种我无法言说的东西。我曾经以为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是和我一样拥有奇异异能的新血。他比银血族的鹰眼更强大,能看见更远的未来。现在他却以敌人的身份站在我面前,背叛我们,投靠了梅温。他凝视的目光像是火热的钢针,刺痛着皮肤。
就是因为他,我才带朋友们去了克洛斯监狱,就是因为他,我的哥哥才会死。他的出现驱散了我全身的冰冷麻木,强烈的过电一般的热度取代了空洞感。我想对着这张脸狠狠地劈下去,不管用什么都行,但最终还是只能怒骂了事。
“真不错啊,梅温并不是给所有宠物都拴上了链子嘛!”
乔只是眨眨眼睛。“真不错啊,你可不像以前在这儿时那么盲目了。”我经过时他这么说道。
最初遇到他时,卡尔就提醒过我们,说人会因为苦苦揣测未来的谜题而发疯。他完全正确,我不会再掉进这个陷阱里去的。我回过身,努力地不去回想分析乔那小心选择的措辞。
“你尽可以忽略我,梅儿·巴罗。我不是你该关心的人,”他又说,“这儿只有一个人是。”
我回头看他,肌肉抢在大脑之前做出了反应。而乔又理所当然地抢在我前头,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话。
“不,梅儿,我指的不是你自己。”
我们把他留在后面,继续往前,要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寂静无声像乔一样折磨着我,让我无法转移注意力,只能细究他的话。他说的是梅温,我明白了。要猜中这个暗示太简单了,它同时也是个警示。
我仍然还有一些——非常少的一点点——爱着那虚幻。那个潜在男孩的身体里,我无法看透的幽灵。那个在我痛苦梦魇时坐在我床边的幽灵。那个尽可能不让萨姆逊侵入我的思绪,将不可避免的伤害向后推迟的幽灵。
那个爱着我——拼尽全力像毒药一样爱着我的幽灵。
而我已经感觉到,毒药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了效力。
正如我所料,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并没有带我返回那间带有卧室的牢房。我试着回忆走过的路线,注意到这部分宫殿里的那些门和通向会议室、展览厅的走廊。是王室寝宫,每一分每一寸都极尽装饰华丽。不过,相较于这些繁复装潢,我更感兴趣的是这里的主导颜色。红色、黑色、王室的银色——这很好理解,是指王权在握的卡洛雷家族。还有深蓝色。我的胃里难受得一阵翻腾。这个颜色代表伊拉。她已经死了,可是仍然没离开这儿。
我们最后来到了一间小而存书充足的图书馆。傍晚的余晖穿透厚重的窗帘,与灯光分庭抗礼。灰尘在红色的微光里舞动,仿佛将熄的火焰之上浮动着灰霾。我觉得自己犹如置身一颗心脏之中,四周绕着血一般的殷红。这是梅温的书房,我想起来了。涂着清漆的书桌后有一把皮革椅子,我很想坐上去,但还是忍住了。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不过也只有片刻罢了。
我细心观察这里的一切,睁大眼睛环顾前后左右。红色的壁毯织入黑色和银色的线,挂在卡洛雷家族先辈的画像和照片中间。米兰德斯家族并不显眼,只由一面穹顶上垂下来的蓝白相间的旗帜权作代表。其他王后的家族色也在其间,有些鲜艳亮丽,有些已经褪色,有些则被人遗忘。然而,代表雅各家族的金黄色却没有出现。
柯丽,卡尔的母亲,从这里被人抹去了。
我在照片和画像中搜寻着,但自己也不知道在搜寻些什么。这些面孔我都不熟悉,只有梅温的父亲除外。他的画像比其他人的都要大,挂在空荡荡的壁炉上方,很难被人忽略。画像上仍然缀着黑色的布帘,以示哀悼。他不过才死了几个月。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卡尔,也看到了梅温。他们都有直挺的鼻子,高高的颧骨,厚密有光泽的黑色头发。从历任卡洛雷国王的画像来看,这是家族遗传的特点。提比利亚五世国王尤其俊美,实在颇有些令人惊讶。当然,画工们也不会冒险把他们的模特画得很难看。
卡尔的画像不在这儿,这倒是不出我的意料。像他母亲一样,他的画像也被撤掉了。空白的地方很突兀,想必梅温过去也常常遮住它们。不是吗?卡尔是他父亲的长子、最宠爱的儿子,梅温当然会把他的画像摘下来,而且无疑是烧掉了。
“脑袋怎么样?”我问鸡蛋,同时报以狡黠、干巴的一笑。
他瞪了我一眼,我笑得更高兴了。我会好好记着他倒在地上,被电得不省人事的那一幕的。
“不怎么打战了?”我甩甩手,学着当时他的身体发抖的样子。他还是没回答,但是脖颈后面因愤怒而涨起了蓝灰色。
“玩得开心吗?”
梅温独自走了进来,和坐在王座上的时候相比,他的身影显得小了很多。禁卫军一定就在附近,在书房外面。他还没傻到不带禁卫军就敢到处走。他一只手挥了一下,命令亚尔文家族的警卫离开房间。他们立刻照办了,安静得像老鼠一样。
“我没有别的可玩儿。”他们一出去我就这样答道,并且第一千次地诅咒这镣铐。要不是因为它们,梅温会像他妈妈一样死个痛快的。可它们强迫我忍受他令人厌恶的荣耀。
他冲我笑了,享受着自己的阴暗玩笑:“就连我都不能改变你,真不错。”
我对此无可奉告,因为我已计算不出梅温改变了我多少,他早已毁掉了原来的那个我。
不出我所料,他翩然走向书桌,以一种冷漠娴熟的优雅坐下了。“我必须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因为梅温大笑起来。“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我还没送你什么东西。”像对待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一样,他也冲我挥了挥手,让我坐到他面前。
我很惊讶,浑身发抖,还没从刚才的小小表演的僵硬中恢复过来,便按他说的做了。“说真的,”我嘀咕道,“不管你要拿什么吓人的玩意儿送我,都不如不送的好。”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会喜欢的,我保证。”
“我才不相信呢。”
梅温笑着拉开书桌上的一个抽屉,毫无仪式感地扔给我一团丝绸织物。黑色的,幅面的一半绣着金色和红色的花朵。我贪婪地一把抓住。这是吉萨绣的。我用手指摩挲着它,它仍然冰凉、光滑,而我原以为梅温会让它沾染上毒液,变得黏腻、腐坏。每一股丝线都是她的一部分,极其美丽,完美无瑕,让我想起了妹妹,想起了家人。
他看着我翻来覆去地抚摩着这块绸子:“我们逮捕你的时候从你身上拿到的。当时你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用发音装置的重负折磨我,将我从内里囚禁。
“多谢。”我勉强挤出干巴巴的两个字,好像我真有什么可谢他的一样。
“然后——”
“什么?”
“我允许你提一个问题。”
我眨着眼睛看他,困惑不已。
“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而我会真实地回答你。”
有那么一秒钟,我压根儿就不相信这话。
我说话算话,在我想的时候。梅温曾经这么说过,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要是真能说话算话,那这的确是个礼物了。
第一个问题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他们还活着吗?你真的把他们扔在那儿,让他们走了?我就要脱口而出了,但还是觉得最好不要浪费了一个问题的机会。他们当然走了。要是卡尔死了,我肯定会知道的,梅温会洋洋得意,其他人也会说些什么。他很在意红血卫队,如果有人在我之后被捕,他就会知道得更多,也用不着这么害怕了。
梅温点着头,看着我,就像一只猫看着老鼠。他正享受着这一刻。一想到这个,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允许我提问?我又差点儿把这机会浪费掉,因为答案我也知道。梅温并不是我以为的样子,但这不意味着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能猜到这是在干什么,可也希望自己猜错了。他在解释。他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明白他做了什么,以及继续下去的原因。他知道我最终鼓起勇气问出口的会是什么问题。他是国王,可也是个男孩,孤零零地待在自己一手造就的世界里。
“你身上有多少是她?”
他不为所动,因为太了解我,所以连吃惊都不会。只有傻女孩才胆敢心怀希望——胆敢相信他是一个坏女人的傀儡,现在孤身一人,漂泊无依;才会继续认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所幸,我没那么傻。
“我学走路学得很慢,你知道的。”他不再看我,而是看着笼罩在我们头顶的蓝色旗帜。点缀在上面的白色珍珠和模糊可见的宝石,注定积满了关于伊拉的记忆,如同厚重的灰尘。“医生们,还有父亲,都告诉母亲,假以时日我就能好,迟早有一天我能学会的。但这个‘迟早有一天’对她来说太慢了。儿子跛脚,慢吞吞,她不愿做这样的王后。而柯丽已经为王国诞育了卡尔这样的王子,他总是谈笑风生,举止完美。她解雇了我的护士,苛责她造成了我的缺陷,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让我站起来走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她给我讲过很多次。她觉得,这能体现出她有多爱我。”
恐惧让我的胃痉挛作痛,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警告我,应该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投入等待着的警卫们的怀抱。又是谎言,又是谎言,我对自己说道,巧妙地编织,只有他办得到。梅温不看我,我只好咀嚼着空气中的耻辱。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冰凌似的光彩,而我早就硬了心肠,不再为他的眼泪动容了。第一滴泪沾在他黑色的睫毛上,颤动着坠下来,犹如水晶。
“我还只是个婴儿,她却强行往我的脑袋里塞进她的方式。她托着我的身体站起来,让我行走,然后跌倒。她日复一日地这么做,直到我一看见她进屋就哭,直到我自己学会了走路——出于恐惧。但这也无济于事。一个小孩,怎么能被妈妈一抱就哭呢?”他摇了摇头。“最终,她把我的恐惧也夺走了。”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就像很多别的东西一样。”
“你问我,我身上有多少是我自己,”他轻声说道,“有一些是,这已足够。”
那也不全是自己。
我无法再继续忍受了。镣铐的重负让我难以保持平衡,厌恶感紧紧攫住内心,我从椅子上爬了起来。
“你不能把这些全怪在她头上,梅温。”我轻蔑地说,往后退了几步,“别骗我说什么你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已经死掉的女人。”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见踪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似的。面具上裂开的缝隙又闭合了。很好。我完全不想知道那背后的男孩是什么样。
“我没有。”他慢慢地说出尖厉的话,“现在她不在了。我的决定是我自己的。对此我无比确定。”
他的王座,他在议会大厅里的座椅,和老国王过去用的钻石玻璃或天鹅绒的艺术品相比,实在太过简朴。以整块石料简单粗粝地砍削,没有珠宝也没有贵重金属。现在我明白了。“静默石,你是坐在那上面做出所有决定的。”
“你不也是吗?米兰德斯家族近在咫尺,心怀鬼胎。”他向后一靠,一只手支着下巴,“我受够耳语者所谓的‘指导’了。这辈子都受够了。”
“很好,”我啐了他一口,“现在没人为你的罪恶背黑锅了。”
他挑起嘴角,露出高人一等的微弱笑意:“你这么以为。”
我想抓住随便什么东西砸向他的脑袋,让他这笑容永远地消失:“要是能杀了你,要是能了结这一切,该多好。”
“你能怎么伤我呢?”他啧啧有声地取笑道,“然后呢?逃回你的红血卫队去?逃回我哥哥那儿去?萨姆逊在你的思维里看到过他很多次,梦境里、回忆里。”
“现在你都赢了,却还总是提起卡尔?”这是很容易出手的一张牌。梅温的微笑令我心烦,我的冷笑也一样让他抓狂。“真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地向他看齐吗?”
这下轮到梅温站起来了。他双手重重地撑着书桌,站起来正视着我的眼睛。他的嘴角扭曲,让整张脸变成了个苦涩的讥笑。“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我哥哥永远做不到的。卡尔只会服从命令,不会做出选择。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他眼神闪动,视线落在墙壁上一个空白的点上。“不管你认为他有多么出色、多么义气、多么勇敢、多么完美,他要是当国王只会比我糟糕得多。”
这些话我几乎是同意的。我已经和卡尔相处了太久,看着他在红血卫队和银血族王子之间摇摆不定,他拒绝杀戮,可也拒绝阻止我们,不曾明确地倾向于任何一方。尽管他目睹了恐怖和不公,却还是不会迈出那一步。然而,他不是梅温,他身上没有梅温的邪恶,一分一毫都没有。
“只有一个人能把他描述得这么贴切,那就是你。”我平静的回应只会加重梅温的疯狂。“我觉得,一提及卡尔你就会有点儿困扰和痴迷,这是否也要怪到你妈妈头上?”
这本来是个玩笑,但对梅温来说完全不是这样。他的目光一晃,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却令我震惊。我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猛烈狂跳。他不知道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有多少属于自己,又有多少属于她。
“梅温。”我忍不住轻声叫他。我被自己无意中撞破的事实吓到了。
他一只手插进深色头发里,用力拉拽着,让它们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怪异的静默扩散着,我和他都暴露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踏足了不该去的地方,闯入了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出去。”他最终说道,声音发抖。
我没动,入神地沉浸其间。不是因为身体僵硬不能走路,也不是因为自己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对这个幽灵王子的怜悯。留待后用,我对自己说。
“我让你出去。”
卡尔的愤怒会让整间屋子发热,而梅温的愤怒则是冰冷冻结,我的脊骨感到一股寒意。
“你让他们等得越久,情况就会越糟。”伊万杰琳·萨默斯挑了个最好也是最坏的时机。
她像往常一样,披钢挂铁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长长的披风拖在身后。它仿佛吸附了房间里的红色,随着她的走动闪着猩红和殷红的光。当我看向她时,心脏禁不住狂跳,披风在我眼前敞开又合拢,露出她那健壮的双腿。她冷冷地笑着,任由我看,好像她的礼服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战袍。这身衣服确实又漂亮又致命,配得上一位王后。
如常,她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她留意到空气里怪异的气氛,也没忽略梅温烦恼的姿态。她眯起眼睛,像我一样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也像我一样,利用这一幕占据了有利形势。
“梅温,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她坚定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书桌,站到他身旁。梅温像幽灵似的一闪,躲开了她的手。“官员们都在等着,而我父亲——”
带着某种恶毒的意图,梅温从书桌上抓起一张纸。从底部花哨的签名来看,这应该是一份请愿书之类的东西。他瞪着伊万杰琳,然后把那张纸拿远,摇动手腕,让手环激出了火花。火花蔓延成两道弧形的火苗,跳跃着吞噬掉请愿书,就像用热刀子切黄油似的。纸页立刻四分五裂,变成灰烬,弄脏了光亮的地板。
“告诉你父亲和他的傀儡,这就是我对他们提议的看法。”
就算是大吃一惊,伊万杰琳也没表露出来,而是轻蔑地哼了一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我从侧面看着她,很清楚自己只要出个大气就会被她攻击。我闭嘴不言,睁大眼睛,埋怨自己怎么没早点儿发现那张请愿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心些,亲爱的。”伊万杰琳的话里没有半点儿爱意,“没有支持者的国王根本不是国王。”
梅温转向她,身手敏捷,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抓住了她。他们的身高差不多,站在那儿几乎是眼睛正对着眼睛——烈焰正对着钢铁。我以为她不会退缩,因为是面对梅温,一个男孩,一个在训练课上输给她而被罚跑圈的王子。梅温不是卡尔。但她的眼皮抖了抖,黑色的睫毛映着泛银光的雪白皮肤,泄露了她想要隐藏起来的恐惧。
“不要自以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国王,伊万杰琳。”
我听到了他身上伊拉王后的那部分,这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随后梅温将目光转回我身上,片刻之前的那个困惑的男孩再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喘气的石头,冰冷的凝视。你也一样,他的神情如是说道。
我无比地想逃离这个房间,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了。他夺走了我的一切,但我的恐惧和尊严不能拱手相让。我现在不能逃走,尤其是当着伊万杰琳的面。
她再次看向我,细细地打量着我。我想到自己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看得出我试图越狱时弄出的那些瘀伤,以及眼睛深处永恒的荫翳,尽管我已经接受过愈疗者的触摸。当伊万杰琳的视线落在我的锁骨上时,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嘴唇微张,那只能是因为惊讶。
愤怒,耻辱,我拽了拽裙袍的衣领,遮住了那个烙印。但我这么做的时候没有挪开目光——她也夺不走我的骄傲。
“警卫。”梅温终于冲着门外说道。亚尔文家族的人应声而入,一双双手套推搡着我快速离开。这时,梅温也对着伊万杰琳仰了仰下巴:“你也出去。”
她当然受不了这个。
“我不是你可以呼来喝去的犯人——”
我被警卫们带了出去,忍不住笑了。门关上了,但仍然可以听见伊万杰琳的声音。真是走运,我想道,梅温对你的在乎还不如对我呢。
警卫们步子很快,强迫我也跟上。穿着这么一身束缚重重的衣服,这可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我还是勉力做到了。吉萨的那块绸子被我使劲地攥在手里,温柔地触碰着我的皮肤。我强忍住想要闻一闻它,想要追索妹妹的气息的冲动。我偷偷地向后瞟了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谁在等着我们那位诡异的国王。然而,我看到的只有禁卫军,戴着黑色的面具,披着红色的披风,守在书房的门前。
门猛地打开,又震天响地被摔上了。身为一名贵族家的小姐,伊万杰琳总是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很想知道,我那位礼仪指导——博洛诺斯夫人,是不是也很想教教她。她的模样差点儿让我大笑起来,扯动嘴角很痛,但我不在乎。
“收起你的嘲笑,闪电女孩。”伊万杰琳怒道,加快了步子。
虽然危险,可她的反应只能叫我更想笑。我大笑出声,转过身子。警卫们不发一语,只是走得更快了——就连他们也不想跟这个气急败坏找架打的磁控者硬碰硬。
她赶上我们,横跨一步挤开鸡蛋,站到我面前。警卫们停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我。
“你可能没注意到,我现在有点儿忙。”我说着看了看抓住我胳膊的警卫。“我的日程表里真的没给吵架留出空当,所以你还是去找那些能回嘴的人吧。”
她笑了笑,尖刻、明亮,就像她战服上的鳞甲。“别低估了自己,有的是人想修理你。”伊万杰琳向前倾着身子,像对待梅温那样靠近我。这是一种表达“不害怕”的简单方式。而我定定地站着,希望自己不会退缩,哪怕她从盔甲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犹如从花朵上扯下一片花瓣。
“至少我希望如此。”她压低声音说道。
她的手轻巧地一晃,割开了我裙袍上的衣领,剥去了一片满绣的红色。我强忍着遮挡那个字母M的冲动,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尴尬窘迫的热流。
她眼神闪动,沿着那个代表梅温的粗糙标记来回地看,并且再次表露出了惊讶。
“看起来不是意外。”
“你还能观察出什么更好的结论吗?”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她笑了,把匕首插回盔甲上。“对你是没有了。”她向后退了退,拉开我们之间珍贵的距离,这意味着缓刑。“伊兰?”
“是我,伊芙。”
伊兰·哈文从伊万杰琳背后的空气中显形,差点儿吓得我灵魂出窍。她是个荫翳人,能改变光的方向,让自己隐形。真不知道她在这儿待了多久了。也许她刚才也在书房里,和伊万杰琳一起,甚至比她更早进入了房间。她可能一直都在暗中监视着。在我看来,很可能我一到这儿,伊兰就像鬼似的如影随形了。
“有没有人曾经想过给你挂个铃铛啊?”我骂道,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伊兰抿着嘴悠然一笑,但是眼神里全无笑意:“有过那么一两个。”
像桑娅一样,伊兰也是我很熟悉的。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曾经一起参加训练,总是争吵闹矛盾。她是伊万杰琳的朋友之一,是个挺聪明的姑娘,早早就跟未来的王后结盟了。作为哈文家族的小姐,她的袍子和珠宝都是最浓的黑色。这不是丧服,而是他们引以为荣的家族色。她的头发还像我记忆中的那么红,衬着黑色,就像是明亮的红铜。有棱角的眼睛和看起来朦朦胧胧、完美无瑕的皮肤也都没变样子。她四周的光线被巧妙地弯折了,使她犹如笼罩着圣光。
“我们失败了。”伊万杰琳的注意力转向伊兰。“目前是。”她恶狠狠地向后瞥了一眼,指向相当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