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闪电警报”回荡在艾拉贝尔的主楼里,传遍了脚手架、楼梯台和各个走道。传令的小孩跑进跑出,寻找着我们中间的重要人物,传达那些关于梅儿的消息。通常我都不是他们优先要找的人,没人来拽着我下楼和她那些追随者一起听消息。那些孩子一般会事后才找到我——在干活儿的地方,然后塞给我一张纸,上面是卫队间谍道听途说来的,关于监狱里的巴罗的珍贵情况。全是些没用的东西:她吃了什么,看守怎么轮班,诸如此类。但是今天,传令的是一个小姑娘,光滑的黑长发,暖褐色的皮肤,她跑来拖着我的胳膊。
“闪电警报,科尔小姐。跟我来。”固执且甜腻。
我想跟她嚷嚷,说我的重要工作是营房里的热加工,而不是了解梅儿今天用了几次浴室。但是她甜美的脸庞让我说不出口了。法莱一定是故意派了这整个基地最可爱的小孩来找我。真见鬼。
“好吧,我会去的。”我气鼓鼓地说,把工具放回了原位。当她拉起我的手时,我想到了莫里。他比我个子矮。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流水线上干活儿的时候,他被那些喧闹的机器吓坏了就会拉住我的手。不过这个小姑娘可是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她领着我在弯弯曲曲的走道里转悠,很为自己认识路而骄傲。我看见她手腕上绑着红色的布条,不禁皱起眉头。她太年幼了,怎么能宣誓参加革命呢,更不用说在这心机深重的基地活下去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五岁时就被送去干活儿了,从废弃的垃圾堆里捡出有用的部件。而她差不多有十岁了。
我张了张嘴,想问她怎么会到这儿来,不过还是作罢了。显然是因为她的父母,活人的选择或死人的结局。我想知道他们在哪儿,也想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儿。
走道4、走道5和地道7需要更换绝缘线,营房A需要热工。我在脑海中重复着不停增加的工作清单,好让突如其来的痛苦迟钝些。我将父母的面孔推开,他们便在我的思绪中渐渐消失了。爸爸开着一辆运输卡车,双手像往常一样扶着方向盘。妈妈和我一起在工厂里做工,我在速度上从来没有超越过她。我们离开的时候她已然抱病在身,头发脱落,黝黑的皮肤变得发灰。这些回忆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来。他们都在我触不可及的地方,但莫里不然。莫里在我够得着的地方。
走道4、走道5和地道7需要更换绝缘线,营房A需要热工,莫里·科尔需要营救。
我们沿着走道来到了中央指挥室,奇隆也到了。他的传令员落在了后面,刚从转弯处拐过来,他得全力狂奔才能勉强跟得上这个瘦削的男孩。奇隆刚才一定是在地面上,冬日将至的寒冷空气让他脸颊通红。他边走边摘下线帽,露出参差不齐的茶色头发。
“卡。”他冲我点点头,在两条走道交会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因为害怕而颇显踌躇,鲜活的绿色眼睛就像走道里的荧光灯。“有什么想法?”
我耸了耸肩。我比任何一个在乎梅儿的人知道的都少。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被叫来了。也许只是为了让我有点儿归属感。人人都知道我不想待在这儿,但其实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既不能回纽新镇,也不能去窒息区。卡住了。
“没有。”我答道。
奇隆回头看看他的传令员,笑了笑。“多谢。”他说道,带着一种温和的轻视。那个男孩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暗示,松了口气,走开了。我也照章办理,对给我传令的小女孩点点头,充满谢意地笑了一下。她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转了个弯就不见了。
“他们还这么年幼就开始了。”我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
“并不比我们那时更年幼。”奇隆答道。
我皱起眉头:“没错。”
在过去的一个来月里,我已经足够了解奇隆,知道他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值得我信任。我们的生活经历相似。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人当学徒,而且像我一样,也有堪称奢侈品的本事在身,可以免于兵役。但法律条例变了,我们全都被卷进了闪电女孩周围。奇隆可能会争辩,说自己是自愿来这儿的,可我更明白:他是梅儿最好的朋友,所以才跟着她加入了红血卫队。至于现在,是盲目固执的坚持——更不用说逃亡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待在这儿的。
“可我们那时没被灌输过什么东西,奇隆。”我继续说道,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守着指挥室的卫兵就在几码之外,寂静无声地站在门边,履行着他们的职责,一直盯着我们俩。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奇隆笑了笑,怪异、悲伤且扭曲。他垂下眼睛,看着我脖子上的文身。这是个永久的标志,标明了我的专业技能和所属的地点。即便是在我深色的皮肤上,那黑色的墨水也相当显眼。“有的,我们也有的,卡。”他悄声说道,“来吧。”
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肩膀,推着我一起往前走。卫兵向两旁闪开,让我们进去。
这一次,指挥室比以往更拥挤。所有的技工都坐着,全神贯注地盯着屋子前面的几块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同样的画面:烈焰王冠,诺尔塔的象征,红色、黑色、银色的焰火。通常,这个图案会出现在官方新闻节目的前后。于是我就知道,这大概是要收听收看梅温政权的最新消息了。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我们可能会看到她。”奇隆重重地呼吸,声音里渴望和恐惧兼有。屏幕上的画面动了动,又卡住暂停了。“我们在等什么?”
“谁知道呢。”我说着看了看四周,发现卡尔已经来了,仍然是一脸隐忍地站在屋子最后面,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他察觉到我在看他,便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示了。
令我惊讶的是,奇隆竟然冲他挥了挥手。卡尔犹豫片刻,回应了他,轻轻地穿过挤满人的屋子走了过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一次的“闪电警报”把好多人都引到指挥室来了,他们全都和奇隆一样紧张急切。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过也有几个新血到场。拉什和塔希尔坐在一惯的位置,随身带着无线电设备,阿奶和艾达黏在一起。她们也和卡尔一样待在屋子后面,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王子走近我们,那些红血族的军官一下子全都闪躲开了,而他假装没看见这些。
卡尔和奇隆勉强地互相笑笑,两个人之间的竞争早已一去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忧虑恐惧。
“希望上校能抬抬屁股,快点儿过来。”我右边有人说道。
我回头看见法莱走近我们,她尽力遮挡着肚子,不愿引人注目。宽大的夹克几乎把她的肚子都盖住了,不过在这种地方,保守秘密太难了。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也不在乎谁会知道了。即便是现在,她也是一手拿着餐叉,一手托着一盘炸土豆。
“卡梅隆,男孩们。”她向我们逐一打招呼。我也冲她点点头,奇隆也是。她举起餐叉,讥讽地朝卡尔敬了个礼。卡尔几乎没有回应,他紧绷着下巴,牙齿都要咬碎了。
“我还以为上校住在这儿呢,”我说着看向屏幕,“烦哦,正是需要他在场的时候。”
要是其他日子,我会认为他的迟到是故意的,是为了让我们知道谁是管事的——好像有人会忘了这一点似的。即便是在卡尔旁边,在这么一个银血族的王子、将军——或者说是身怀骇人异能的新血人质旁边——他也极力地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因为在这儿,在红血卫队,在这个世界,信息比其他东西更重要,而他是唯一一个消息灵通,可以控制我们大家的人。
我本该心怀敬意,因为机器的一部分并不需要知道其他零件都在干什么。不过我不是个齿轮,再也不是了。
上校进来了,身后跟着梅儿的两个哥哥。他们的父母仍然没有露面,不知躲在哪里,由他们的那个有着深红色头发的小妹妹陪着。我觉得自己可能见过她一次,她是个聪明机警、敏捷麻利的小家伙,正穿过乱糟糟的大厅。不过我一直没能凑近去问问。当然,流言不少,其他技工和士兵们老是窃窃私语。他们说是因为一个安保官员打伤了小姑娘的脚,逼得梅儿不得不留在夏宫里讨活路。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话。我觉得,向奇隆打听这件事可能会有些不合适吧。
指挥室里的人全都看着上校,热切地等着他开口宣布,告诉大家我们来这儿是要看些什么。结果我们全都愣住了,屏住呼吸,惊讶地看着另一个银血族跟着上校走了进来。
每次我见到他,都想要恨他。就是因为他,梅儿才逼我加入,逼我又回到那座监狱,去杀人,去夺人性命,好让这个无关紧要的干瘦老头儿活下来。可是,做出那些选择的人并不是他。他和我一样,也是囚犯,被关在克洛斯监狱里,在静默石的作用下一点点被抽干,压死。闪电女孩爱他,这不是他的错。而他也必须承担这爱给他带来的重负。
朱利安·雅各既没有融入后墙边的那些新血中间,也没有靠近他的外甥卡尔,而是紧紧跟随着上校,任由其他人向两边避让,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屏幕。他走动就位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的肩膀。他的仪态散发着银血族遗老遗少的气息,向后挺直,伸展,完美。哪怕他穿着磨损褪色的二手制服,头发花白,脸色也因为地下生活而像大家一样苍白冰冷,也无法抹灭他生来的族群。其他人也和我有同感。他身旁的士兵不由地手按枪套,警惕地盯住了这个银血族。关于他的流言都指向他的身份:他是卡尔的舅舅,死去的王后的哥哥,梅儿的老师。他置身于我们的分明等级之中,犹如一根钢丝嵌入了木头。深入,但是危险,而且易于脱身。
他们说,他能用声音和目光控制别人,就像先王后那样。还有很多人也有这样的异能。
他是我绝对绝对不会信任的人——这份名单可真够长的。
“看看吧。”上校叫道,打断了因朱利安的出现而引起的窃窃私语。屏幕应声而动,抖动着显出了画面。
没人讲话。梅温国王的脸一出现就镇住了所有人。
他坐在那粗陋的王座上,身处银血族王庭的中心,睁大眼睛,颇有诱惑力地招招手。我知道他是一条蛇,所以可以忽略他精心挑选的伪装。但是我想,全国大多数人都无法看穿这个年轻男孩的面具,他称之为伟大、尽职,尽己所能挽救王国于混乱之中。他长得很好看,不如卡尔健壮,但是容貌出众,就像一尊颧骨标致、黑发闪亮的雕塑。是漂亮,不是英俊。我听见有人在笔记本上刷刷地写着,大概是要记录下屏幕上的一切吧。而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专注于恐怖的梅温下一步的表演。
他向前倾着身子,伸出一只手,站起来召唤着什么人。
“过来,梅儿。”
摄像机掉转方向,平缓摇动,对准了站在国王前面的梅儿。我本以为会看见褴褛衣衫,却没想到她穿着我想都没想过的华服。她全身覆盖着血红色的宝石、绣花的绸缎,从银血族闪开的宽阔通道走过来的时候闪闪发亮——天知道那些人聚在哪里是要干什么。没有项圈,没有链子,但我再次看到了面具的背面,并且希望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可是,他们怎么能看得见呢?他们并不像我们这样了解她。他们看不见她深色眼睛里的荫翳,每走一步都若隐若现,摇摇欲坠;他们看不见她凹陷的脸颊,紧闭的嘴唇,抽搐的手指,绷紧的下巴……而这些只是我注意到的,卡尔、奇隆、她的哥哥们又会在这闪电女孩身上看到什么呢?
裙子遮住了她的脖子,盖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也许是为了藏住瘀青、伤痕,还有国王烙下的烙印。那根本不是裙子,而是一件戏服。
当她走向国王的时候,很多人因为惊恐而深深吸气。他握住了她的手,而她则略一迟疑才弯曲了手指。不过是一秒钟而已,但这已足够强化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实了:这不是她的选择——换句话说,另一个选项要恶劣得多。
空气里涌动着一股热气,奇隆尽量不动声色地躲开卡尔,撞到了我。我也尽力挪出地方。如果事情越来越糟的话,更没人想靠近这位烈焰王子了。
梅温用不着多做什么。梅儿了解他,了解他的阴谋诡计,知道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走向王座的右边,这时摄像机的镜头向后拉,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便是一种终极的力量展示:一侧是国王的未婚妻、未来的王后、美貌与势力并存的伊万杰琳·萨默斯,另一侧是闪电女孩。银血族和红血族。
其他贵族、名门显要都聚集在讲台上。他们的名字和面孔我认不出来,但这里的很多人肯定知道。将军、大使、参谋、顾问,在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伟业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份。
国王慢慢地坐回王座,注视着摄像机,也注视着我们。
“在我说其他事情之前,在我开始这演讲之前——”他的姿态自信而富有魅力,“我要向斗争的男人和女人、银血族和红血族表示感谢。他们献身守护着我们的国境,此刻仍然抗击着外侮内敌,保卫着我们。科尔沃姆的将士们,抵御着红血卫队持续而徒劳的恐怖袭击的忠诚战士们,我向你们致敬,我与你们同在。”
“骗子!”屋子里有人骂道。但很快就有人发出嘘声叫他安静。
屏幕上,梅儿看起来也想大骂特骂。但她尽力保持平静,不让脸上的表情泄露情感。她成功了,姑且算是吧。她的两颊飞起红色,被高高的领子挡住了一部分。不过那领子还是不够高。梅温真该在她脑袋上套个口袋,好隐藏住她的情绪。
“这些天来,经过我与议会及诺尔塔的文臣武将们的深思熟虑,干阑镇的梅儿·巴罗因其针对整个王国的罪行接受了审判。她被指控犯有谋杀和恐怖主义罪行,我们有理由相信,她是啃噬我们基业的最恶劣的老鼠。”梅温抬眼看梅儿,面目平静,神情专注。我不知道这动作他练习过多少次。“她面临着终生监禁的惩罚,并已经接受了我的表亲——米兰德斯家族的首次审讯。”
一个身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在国王的授意下站了出来。他距离梅儿只有几英寸,近得可以随手抓住她身体的任何部分。梅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地坚持着,不让自己发抖。
“我是萨姆逊·米兰德斯,我执行了对梅儿·巴罗的审讯。”
在我前面,朱利安抬手捂住了嘴。这一幕带给他的震动,这是仅有的流露。
“作为一名耳语者,我的异能使我得以绕过大多数犯人所依赖的普通谎言和捏造。所以,当梅儿·巴罗将红血卫队的恐怖真相告知我时,我承认,自己并不相信。我在此证明——一字一句皆可记录在案——我不该怀疑她的供词。我在她记忆中所看到的东西是痛苦的,令人不寒而栗的。”
屋子里又开始窃窃私语,紧跟着又是一阵嘘声。紧张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这里面还掺杂着困惑。上校挺直身子,双臂环抱。我能肯定他们都在思谋着自己干过的好事,并且忖度着那个名叫萨姆逊的傻子会说出什么来。而法莱则把餐叉压在嘴上,小声地诅咒着。不过我也不敢问为什么。
梅儿仰起下巴,那样子就像要呕吐在国王的靴子上似的。我敢打赌,她就想这么干。
“我是自愿加入红血卫队的。”她说,“他们说,我哥哥在军团服役期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了。”提及谢德,她的声音哑了。在我旁边,法莱的呼吸速度加快了,一只手抚在肚子上。“他们问我想不想报仇,我想。于是我便宣誓对他们的革命事业效忠,并且被安排到夏宫的王室居所做了一名侍从。
“我本来是作为红血间谍潜入王宫的,但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属于另一个全然不同的种族。在选妃大典上,我发现自己可以控制电能。商议之后,老国王提比里亚和伊拉王后决定接纳我,以暗中研究我身上的秘密,并教给我异能的变化与应用。为了保护我,他们将我伪装成银血族。他们明智地预料到,拥有异能的红血族被当作异类还算好的,可最糟的是被人憎恨厌恶,于是他们隐藏了我的身份,让我免于因银血族和红血族双方的偏见而受到伤害。知晓我血族身份的人很少,其中有梅温,还有卡——提比里亚王子。
“但是我的真实情况被红血卫队发现了,他们扬言要将此公之于众,破坏国王的威信,也将我置于危险之中。我被迫充当他们的间谍,服从他们的命令,帮助他们打入朝臣内部。”
房间里的怒骂抗议声更大了,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
“真是些动人的屁话!”奇隆低吼道。
“我的终极任务是为红血卫队赢得银血族的同盟。我将提比里亚王子锁定为目标,他是个狡猾的好斗之人,而且是诺尔塔的王位继承人。他……”梅儿迟疑了一下,看着我们,眼神来来回回地搜寻着。我用余光看见卡尔低下了头。“他很容易取信。我一知道怎么得到他的信任,就帮助红血卫队制造了造成十一人死亡的夏宫枪击案,以及阿尔贡桥爆炸案。
“提比里亚王子杀父弑君之后,梅温国王反应迅速,做出了应有的唯一选择。”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梅温在她旁边极力做出悲伤的样子,因为提到了他被杀掉的父亲。“他很悲伤,并且判处我们在角斗场受刑。我们在红血卫队的帮助下才逃出一命,并且被他们送到了位于诺尔塔沿岸的大本营。
“我在那里被关了起来,提比里亚王子也是。我还遇到了‘死去’的哥哥,原来他也和我一样拥有异能,也和我一样惧怕红血卫队。他们打算杀死我们这些被称作‘新血’的人。我发现还有像我一样的人存在,而红血卫队正在将他们赶尽杀绝,于是我和哥哥及其他少数人逃了出来。提比里亚王子也和我们在一起。我那时才知道,他打算组建一支军队,以对抗自己的弟弟。几个月后,红血卫队抓住了我们,并杀死了我们所找到的几个身怀异能的新血。我哥哥在冲突中死了,而我只身逃离。”
这一次,房间里的热量并非来自卡尔,而是群情激愤。这不是梅儿,这些也不是她的话,可我仍然像其他人一样怒不可遏。她怎么能让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要我念出梅温的谎言,我会吐血的。可她又有什么选择呢?
“我走投无路,便投奔了梅温国王以及他所愿意给予我的正义。”她的努力自持一片一片地瓦解,终至泪流满面。我得说,他们只不过是教过她如何念稿罢了,真是难为情啊。“我此刻心甘情愿地作为一个犯人站在这里,为我所做过的一切忏悔。但我也做好了准备,愿做任何事来终结红血卫队及其恐怖愿景。他们只替自己和那些他们能控制的人牟利,其他人,挡在路上的人、和他们不同的人,他们全都要赶尽杀绝。”
最后的话阻滞卡顿,迟迟不愿被说出口。王座之上的梅温静静地坐着,他的喉咙动了动,发出的声音是摄像机捕捉不到的。他在催促她赶快照做。
梅儿·巴罗仰起头,目视前方,眼睛因愤怒而一片黑暗:“我们,新血,不配获得所谓的黎明。”
房间里爆发出叫喊声和抗议声,污言秽语直指梅温、米兰德斯家族的耳语者,甚至说出这些话的闪电女孩。
“卑鄙无耻的国王——”
“杀了我也说不出那些——”
“只是个傀儡——”
“明摆着的,就是个叛徒——”
“这可不是她第一次跟他们同仇敌忾了——”
奇隆最先出声反驳,他的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头。“你们以为她愿意这么做?”他的声音响亮,但并不严厉。他的脸因受挫而涨红了,卡尔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和他站在一起。大多数人都静了下来,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军官。他们看起来很尴尬,略显歉意,甚至有些羞愧,因为被一个才十八岁的男孩给训了。
“都给我安静!”上校低沉地说道,让其他人都住了嘴。他瞪了瞪不太相称的两只眼睛说:“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还在说呢。”
“上校……”卡尔怒道,那语气明摆着是一种威胁。
上校则只是转向屏幕,指了指梅温,而不是梅儿。
“……为所有逃离红血卫队恐怖组织的人提供庇护。至于你们之中东躲西藏的新血,面对的是比种族屠杀更严峻的情况,我愿意为你们敞开大门。我已下令至阿尔贡、哈伯湾、德尔菲及夏宫的王室宫殿,保护你们躲避追杀。你们是我应该保护的人民,而我也会动用一切可用的资源。梅儿·巴罗并非第一个加入我们的新血,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傲慢自得厚颜无耻地把手放在了梅儿的胳膊上。
所以,这就是这个臭小子能当上国王的理由。他不仅残忍、冷酷,而且智慧超群。如果不是怒火中烧,我肯定会对此印象深刻。他的阴谋势必会给红血卫队带来很多麻烦。个人来说,我更担心那些仍然散落在其他地方的新血。我们被梅儿及其追随者招募而来,本来就没什么多余的选择。现在选项更少了:红血卫队,或者,国王。这两者皆视我们为武器,皆会让我们牺牲,但是只有一方会囚禁奴役我们。
我回过头去看艾达。她的眼睛紧盯着屏幕,毫不费力地记住了所有的字词细节和音调变化,以便此后详细分析。她也像我一样皱起眉头,为那些尚未加入红血卫队的人忧心忡忡。那些和我们一样的新血会面临什么呢?
“至于红血卫队,我要对他们说的仅此而已。”梅温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最后补充道,“你们的黎明比黑夜更暗,永远也不会在这个王国升起。我们将斗争到底。要强大,要权力!”
讲台上和正殿里,每一个人——包括梅儿,都张开嘴呼应着:“要强大,要权力!”
画面略作停留,将这一幕烙进了所有人的脑海。红血族和银血族,闪电女孩和国王梅温,联合起来抵抗他们自己塑造出的劲敌——我们。我知道这不是梅儿的选择,但这是她的过失。难道她意识不到,不被杀掉就要被他们利用吗?
她以为他不会那么做。卡尔在谈及对她的审讯时曾经这么说。只要事关梅温,他俩就会变得软弱,而这种软弱一直祸害着我们所有人。
在山谷营地时,梅儿尽力教了我如何使用异能。在这儿我也会和那些学着认识自己的新血一起练习。卡尔和朱利安·雅各想要帮忙,不过出于不信任,我们总是不太情愿,不想受教于他俩。再说,我也另找到能帮我的人了。
我知道自己的异能力度增加了,不加控制的话,现在就能感觉到它。它在我的皮肤下面刺刺的,仿佛是能平息周遭喧闹的一种愉悦的空虚感。它渴望释放,而我握紧拳头,尽力将静默效应压制回去。我不能将自己的怒意发泄在屋里的这些人身上。他们不是敌人。
屏幕黑掉了,演讲结束了,几十个声音立刻就嚷成一片。卡尔猛拍着他面前的桌子,然后转过身喃喃自语。
“我看够了。”好像是这么一句,然后他就挤出了指挥室。真蠢。他了解自己的弟弟,比其他任何人都能更仔细地剖析梅温的话。
上校也明白这一点,于是靠近朱利安,轻声说道:“把他带回来。”那个银血族点点头,步履平稳地去劝回他的外甥。不少人停止议论,看着他走动。
“法莱上尉,你有何高见?”上校抱着胳膊,面对女儿,尖刻的问话抓回了大家的注意力。
法莱泰然自若,好像这一通演讲根本没影响到她。她咽下一口土豆说道:“自然的反应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一份录像。反驳梅温的论调,展示我们拯救的国民。”
拿我们当宣传品。这跟梅温利用梅儿一模一样。想到要被丢到摄像机前,被迫为这些我难以忍受、不完全信任的人唱赞歌,我就忍不住胃里发紧。
她的父亲点头道:“我同意——”
“但我认为这不是正确的反应。”
上校扬起了坏眼一侧的眉毛。
法莱把这当作邀请讲解的一种表示,继续说道:“那不过是言辞而已,鉴于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最终是百无一用的。”她把手指抵在嘴巴上,我几乎能看见她的大脑在飞速旋转。“我认为应该让梅温一直说下去,而与此同时我们一直保持行动。我们在科尔沃姆的渗透显然已经使国王高度紧张了,你们看到他提及那座城时是怎么说的了吧?提到军队了吗?他现在是在提振士气——要是他们士气高昂,还用得着这么说吗?”
在房间后面,朱利安回来了,一只手搭在卡尔的肩膀上。他俩差不多高,但卡尔看起来要比他舅舅重五十磅。克洛斯监狱对朱利安的打击并不逊于我们其他人。
“关于科尔沃姆的消息我们多得是,”法莱补充道,“它对诺尔塔军备的重要性,更不用说事关银血族的士气了,这些都让它成了个完美的地点。”
“干什么的地点?”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让指挥室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包括我在内。
法莱还是很能跟我直截了当地明说的:“第一次进攻。红血卫队对诺尔塔国王的正式宣战。”
卡尔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一点儿也不像个王子或是战士。他脸色惨白,眼睛睁大,这副模样只能是出于恐惧。“科尔沃姆是个军事基地、堡垒,它建立的唯一目的就是支持战争。那儿有上千个银血族军官,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以——”
“以整装集结,以对抗湖境人,以躲在战壕后面,在地图上画圈圈。”法莱愤怒地反驳道,“我说错了吗,卡尔?你们的人是不是这样躲在围墙里为战斗做准备的?”
卡尔瞪着她的目光足以吓退其他人,但法莱毫不动摇地站着,如果说有什么应对的话,那也是更强劲地捍卫她的意见。
“这是自杀,对你和你们这样做事的人来说,是自杀。”他说道。法莱却大笑着嘲弄起这种明显的闪避托词,更激怒了卡尔。烈焰王子极力自控,不愿燃起火焰。“我不参加,”他冷冷说道,“别指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情报。祝你们进攻科尔沃姆旗开得胜。”
这银血族的异能没怎么影响法莱的情感,不管她的脸涨得多红,这屋子也不会被她烧着。“感谢谢德·巴罗,我已经拥有了必需的一切!”
提起这个名字通常会引得众人鼻酸,因为想起谢德就要想起他死去的那一幕,想起他所爱之人如今的境地。对梅儿来说,谢德的死把她变成了冷漠空洞的人,愿意以自己为筹码,换得家人朋友的安全。而法莱成了孤家寡人,追求理想之路无人相伴,只好把全部心力都倾注于红血卫队。谢德死的时候,我认识她们才没多久,可即便如此,我也会为她们感到悲伤。失去挚爱改变了她们,并不是往好的方向。
法莱强忍着回忆谢德所带来的痛苦,也要把卡尔反驳个痛快。“在伪造他的死刑之前,谢德是我们在科尔沃姆的主要内线。他用自己的异能为我们提供了所有可以弄到的情报。别再以为你是这出戏的唯一主角了。”法莱坚定地说道,然后转向上校,“我建议全面进攻。利用新血来联结红血族士兵,同时动用我们在城内布置的内线。”
利用新血。这几个字刺痛着我,灼烧着我,在我的嘴巴里留下苦涩的余味。
这下轮到我冲出这房间了。
卡尔看着我离开,嘴巴抿成冷酷决绝的一条线。
可不是只有你会玩戏剧性的一套,我想着,把他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