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在暗黑的海上,荫翳随我浮动。
它们可能是回忆。它们可能是梦境。熟悉却诡异,每个都有些不对劲。卡尔的眼睛闪着银光,极尽火热,冒着血色。我哥哥的脸上皮肉塌陷,看起来就像一具骨架。老爸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但他的两条腿又细又长,骨节凸起,哆哆嗦嗦地每走一步都要跌倒。吉萨的两只手上都插着金属钉子,她的嘴巴被缝起来了。奇隆在河水中沉溺,被他最擅长的东西纠缠着。法莱的喉咙被割开,里面淌出红色的布条。卡梅隆抓着自己的脖子,挣扎着想要说话,却被自己的异能压制住了。伊万杰琳身上的金属盔甲颤动着剥落,将她吞噬。而梅温陷在他怪异的王座里,任由它收紧、畏缩,直至自己也变成了石头,变成一尊坐立的雕像,有着蓝宝石做的眼睛和钻石耳朵。
紫色侵入了我的视野边缘,我试图投入它的怀抱,我知道那代表的是什么。我的闪电如此接近,我真想找到关于它的记忆,在陷入黑暗之前抓住最后一点儿能量。但是,它像其他人一样渐渐淡去,退开,消失了。黑暗蒙上来的时候,我以为寒冷也将随之而至,然而升起的却是热度。
梅温陡然靠近,近得我无法忍受。蓝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苍白得犹如梦中之人。他的手悬在我的喉咙上方,只有咫尺之遥。他颤抖着,想要触碰,想要闪躲,而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样。
我想,自己是睡着了。黑暗和光亮交替,向前后延展。我想动一动,可是四肢死沉,因为镣铐,因为警卫,或者兼而有之。他们更用力地压制着我,那些可怕的幻觉是我唯一可逃的地方。我追逐着最重要的那些——谢德、吉萨、家人、卡尔、奇隆、闪电。但他们总是从我的手里溜走,或是一闪就不见了。这是另一种折磨吧,即使我在睡觉,萨姆逊也要把我逼得精疲力竭。梅温也在,但我没去找他,他也没有动,就那么坐着,凝视着,一只手按住太阳穴揉着。我没看见他眨一下眼。
也许是几年过去了,也许是几秒钟过去了,压迫的感觉变得迟钝,我的思绪清晰起来。束缚着我的浓雾渐渐消散。我醒过来了。
我觉得渴,因为业已忘记的眼泪狂流而觉得干渴。压制着我的异能的重负仍然在,有一瞬间让我觉得无法呼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沉陷在丝绸的睡床上,灼烧在国王的纠缠中,窒息在户外的空气里。
我又回到了监狱的寝室里。也许我一直就在这儿。窗外透过来的白光告诉我,又下雪了,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明亮的冬景。当我的视觉稍微适应了这儿的光线,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更清晰了,我才试着看了看四周。我瞥向左右,没有过多动弹,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老猫、四叶草、三重奏、鸡蛋,分别站在床的四角,死死地盯着我。发现我看向他们时,他们便互相交换了眼色。
我没看到萨姆逊。原本还以为他会居高临下地睥睨我,恶毒地微笑,刻薄地问好呢。一个小个子女人站在床脚,她衣着朴素,黑色泛蓝的皮肤光洁无瑕,犹如打磨过的宝石。我不认得她,但她身上有着某种我很熟悉的气质。这时我意识到,镣铐原来不是镣铐,是手。她的手。她分别握住我的两只脚踝,镇静着皮肤,安抚着骨骼。
我认出了她的家族色。她的肩上佩着银色和红色,代表着两种血色。愈疗者,皮肤愈疗者。她属于斯克诺斯家族。她的触碰带给我的知觉让我多少获得了些安慰——至少是在四根静默者床柱的折磨下能活下来。要不是这个愈疗者,他们的异能足以把我压迫致死。真是微妙的平衡。她一定很有天赋。她的眼睛像莎拉,明亮的浅灰色,意味深长。
但是她没有看我,而是看向我右边的什么。
我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禁瑟缩起来。
梅温坐在那儿,就像我梦中的模样,静止,专注,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挥了挥,无声地发号施令。
镣铐确实存在。警卫们行动迅速,用打磨光滑的圆环箍住了我的脚踝和手腕。圆环上嵌着奇怪的金属链子,每一条都由单独的钥匙锁死。我想盯住钥匙的去向,可我头晕目眩,钥匙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只有镣铐突兀地待在那儿,沉重而冰冷。我以为还会另有一只新的项圈套住我的脖子,可脖子上竟然空空如也,那镶珠嵌宝的荆棘已经一去不返。
更让我惊异不已的是,愈疗者和警卫们离开了,走出了房间。我迷惑不已地看着他们,极力掩盖住突然而至的兴奋,脉搏跳动的速度都加快了。他们真的这么蠢?想把我和梅温单独留下?他觉得自己不会被我瞬间要了命?
我转向他,想要下床,想要挪动。但我只能勉强坐起来,其他动作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仿佛血液里被灌了铅。我立刻就明白了。
“我太清楚你想对我做什么了。”他说。声音低低的、轻轻的,犹如耳语。
我握紧拳头,手指痉挛着,想伸手去抓那个不会回答——不能回答的东西。“静默石。”我喃喃说道,这几个字就像诅咒。那些打磨过的圆环闪着微光,是穿在我身上的监狱。“快要不够用了吧。”
“多谢你的关心,不过物资情况良好。”
就像我在尸骨碗地下的监狱里曾经做过的那样,我向他吐了口口水。口水毫无杀伤力地落在梅温脚边,而他并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现在你可不能瞎说胡闹了,法院不会喜欢这种行为的。”
“好像是我——法院?”我惊叫道。
他的笑意更浓:“我没发错音吧。”
我一见到他的笑容心里就有些畏缩。“太好了,”我说,“你总算厌烦了,不想把我关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了。”
“事实上,我觉得这么靠近你颇有困难。”他眼神闪烁,带着某种我不愿深究的情感。
“彼此彼此。”我嘲讽道,想要撕破他这种诡异的温和。我宁可面对他的烈焰,他的愤怒,而不是平静的话语。
可他拒不上钩:“我不信。”
“我的链子呢?嗯?要换条新的吗?”
“没有链子,没有项圈,”他仰起下巴指了指镣铐,“只有这些了。”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无法摸清。我早就放弃了了解梅温·卡洛雷这件事,也不再探究他迷宫般弯弯绕绕的思维。于是我任由他继续说下去,反正他最终都会说出我所需要的东西。
“对你的审讯成果卓然。关于你,关于那些自称为‘红血卫队’的恐怖分子,我们有太多需要了解了。”我的呼吸哽在了喉咙里。他们发现了什么?我泄露了什么?我极力去回忆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想找出会对朋友们造成最大伤害的内容。塔克岛?蒙弗的两兄弟?新血们的异能?
“残忍的家伙,不是吗?”他继续说,“决心要毁掉一切,除掉所有不喜欢他们的人。”
“你在说什么?”上校曾经把我关起来,没错,而且一直忌惮我,但我们现在是同盟。这对梅温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是在说那些新血。”
我还是不明白。对他来说,拥有异能的红血族,除掉就是了,还有什么别的可在意的呢?他先是否认我们的存在,称我为骗子;现在我们是怪物,是威胁;是令人惊骇的东西,应该斩草除根。
“他们那么恶毒地对待你,你都得用逃跑来对付那个自称为上校的老家伙了,得知这些真是令人羞愧。”梅温很享受,一点点地解释着自己的意图,等着我自己把它拼合起来。我的脑袋仍然昏昏沉沉,身体也虚弱无力,只能极力地思索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更糟的是,他不同意送你去山里,像丢垃圾似的把你抛弃了。”蒙弗。可是,事情不是他说的这样,当时给我们的提议也并非如此。“当然了,我得知红血卫队的真实目的之后也很是惊讶。创造一个红血族的世界,红色的黎明,不给其他东西留一点儿余地,不给其他人留一点儿余地。”
“梅温。”我全身的力量凝聚成的怒意才挤出了这么两个字,要不是戴着镣铐,我肯定是要炸开了。“你不能——”
“不能什么?说出真相?告诉我的人民,红血卫队正在引诱新血,为的是将他们赶尽杀绝?为的是掀起一场诛灭他们全族的屠杀,也包括你——还有我们?告诉他们,声名狼藉的梅儿·巴罗是自愿回到我身边的,而这些真相是由审讯得出,再也无法遮掩?”他向前倾着身子,近得一记闪电就能击中他了。可是他知道,我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告诉他们,你现在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因为你看到了红血卫队的真实目的?因为你和你的新血就像我们一样,为人所惧,为神所佑;因为你们和银血族一样,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血的颜色?”
我的下巴动了动,嘴巴张开又闭合,可我找不到能表达惊恐的词句。所有这些都不因伊拉的耳语而来,所有这些都来自她的死亡和寒意。
“你是个恶魔。”我只说了这一句。恶魔,彻彻底底的恶魔。
梅温撤回身子,仍然笑着说:“别指手画脚地跟我说什么不能做,也别自以为是地估量我会做什么——为了我的王国。”
他的手落在我的手腕上,用一根手指勾起了我的镣铐——静默石做的,把我压制成一个犯人的镣铐。我出于恐惧而发抖,可他也一样。
当梅温凝视着我的手的时候,我趁机观察他的模样。他穿着休闲的衣服,像以前一样是黑色的,没弄平,带着褶皱,他也没有大庭广众下的正襟危坐和拘礼。没有王冠,没有徽章。一个嫉妒的男孩。仍然只是个男孩。
我必须想出与他抗争的办法。可是该怎么办呢?我虚弱无力,闪电消失,我所说的一切都可能被曲解,不由我控制。我连走路都费劲,更不用说单枪匹马地逃出去了。我被卡死在这儿了,被这个少言寡语却致命的国王困在这儿了。一连几个月,他在远处跟踪我,追捕我,从广播录像到夺命字条,无所不用其极。
我想念你。再会。
他说自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也许他的确是,只在这一件事上。
我深深吸气,刺向了他唯一的弱点——我猜这个弱点仍然是弱点。
“你在吗?”
蓝色的眼睛猛地看向我,这次轮到他迷惑不解了。
“这个。”我瞥了一眼床,又看了看远处。回想萨姆逊的折磨让我非常痛苦,我也希望把这一点表现出来。“我梦见你在。”
梅温身上的热度减弱,后撤,让屋子里只剩下凛冬将至的寒意。他的眼皮抖动着,黑色的睫毛映着苍白的皮肤。有那么一瞬间,我记起了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梅温。我又看见他了,是个梦境,或是个幽灵。
“每一秒都在。”他答道。
他的脸颊上闪过银灰色。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也知道该怎样伤害他了。
镣铐让我昏昏欲睡,所以假装睡着更是难上加难。我在毯子下面握紧了拳头,用指甲狠戳手掌。我计算着时间,数着梅温呼吸的次数。终于,他的椅子响了。他站起来了。他犹豫了。我甚至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灼热凝视。然后他走了,木头地板上响起了脚步声。他穿过我的寝室,像猫一样优雅安静。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太容易睡着了。
可我还是等待着。
两分钟过去了,亚尔文家族的警卫没有出现。
我猜,他们是觉得镣铐就足以困住我了吧。
他们错了。
我下了地,两条腿摇摇晃晃,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拼花木地板上。即便有摄像机在盯着,我也不在乎。他们不能拦着我不让我走路,或者说是,试图走路。
我不喜欢慢条斯理地做事。尤其是现在,分秒必争。每多一秒钟都可能意味着又有一个我挚爱的人死去。于是我推开床,强迫自己用虚弱发抖的腿站住。这感觉太怪异了。静默石压着我的手腕和脚踝,过滤掉我仅剩的源自愤怒的力量。我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样的压力,估计永远也不会习惯它。不过我可以扛过去。
第一步是最简单的:我扑了一下就走到了吃饭用的小桌子旁边。第二步更难了,因为我已经知道得花多大力气才行。我像个喝醉的或跛足的人似的走着,有一瞬间竟然还嫉妒起老爸的轮椅来。这些思绪带来的羞愧感激励着接下来的一步又一步,横穿过房间,到达对面,几乎撞上了墙壁,发出“砰”的一声。我的双腿像是火辣辣地灼烧着,汗珠儿从背上滚落下来。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像是跑了一英里似的。不过,胃里恶心想吐的感觉却不怎么样。这也是静默石的影响,它让我的每一下心跳都像是更沉重了,而且说不上哪里怪怪的。这简直是要把我彻底抽空了。
我的前额抵在镶着嵌板的墙壁上,用那上面的凉意让自己稍微缓一口气。“再来。”我挤出两个字。
我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对面走。
再来。
再来。
再来。
老猫和三重奏送午餐来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只能瘫在地上吃饭。老猫似乎并不在意,她用脚把盘子推到我面前,里面盛着营养均衡的肉类和蔬菜。这座城墙之外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未对食物供给造成任何影响。糟糕的信号。三重奏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上,不过我决定不理他,先吃饭,每一口都吃得艰难无比。
再站起来似乎容易了些,我的肌肉已经能做出正常的反应,渐渐适应了镣铐。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亚尔文家族的人是活着的银血族,他们的异能是随着自己的专注力而起伏的,就像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海浪。他们的压制更难以承受,但压力平稳持续的静默石就不同了。
我撕开床上的包裹,扯下厚重奢华的包装,一件长袍落在了毯子上。我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浑身发冷,被那种熟悉的,想要夺窗而逃的感觉攫住了。我闭上眼睛,希望用意念把那裙袍移开。
不是因为它丑。这条裙子美得惊人,闪着丝绸和宝石的光泽,可它迫使我意识到一个事实:没有这条裙子,我尚可无视梅温的言辞,无视他的计划和打算;但现在,裙子沉默以对,犹如充满艺术感的讥讽和嘲弄。那丝绸是血红色的。犹如黎明,我暗自想道。不过,也不尽然。这血红色不是红血卫队的颜色。我们的红色是绚丽的、明亮的、愤怒的,能被看到和辨识出的,几乎令人一见而惊的。可这件裙袍不同。它是在黑暗的荫翳中制作的,是深而重的殷红,坠着宝石串就的珠链,绣着繁复虬结的花纹。它以最阴暗的方式折射闪动,抓住上方的光,像一摊红色的油污。
像一摊红色的血。
这件裙子会让我——还有像我一样的人——过目难忘。
我不由苦笑起来。这真可笑。身为梅温未婚妻的那些日子里,我得掩盖真实身份,假装自己是个银血族。现在我至少用不着化妆假扮成他们中的一员了。这也算是极其微小的一点儿仁慈了。
这么说,我就要站到他的朝臣面前了,站到世界面前,将我的血色展示给所有人看。我很想知道,世人能否明白,这不过是个隐藏着利刺弯钩的诱饵。
他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又出现,一进屋就冲着堆在角落的裙子皱起眉头。我无法忍受那条裙子,现在更不想看他,于是就继续我的练习:极其费力且缓慢地仰卧起坐。我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学步孩童,胳膊比以往更沉重,不过还是勉力坚持着。他走近了几步,我则握起拳头,想冲着他的方向发出闪电。什么都没有,我已经试过几十次了,闪电仍然没有回来。
“还能保持平衡,不错啊。”梅温在桌边坐下,沉声说道。他今天光彩照人,胸前的徽章闪闪发亮,头发上沾着雪花,一定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用牙齿咬着拽下了皮手套。
“噢,是啊,这些镯子可爱极了。”我没好气地说道,冲着他晃了晃手。镣铐可以旋转着动一动,却永远也别想挣脱开——哪怕是大拇指脱臼也没戏。我还真考虑过这一招儿,不过后来就发现那没什么意义。
“我会向伊万杰琳转达你的赞美的。”
“当然了,这都是她的杰作。”我嘲讽道。她要是知道自己一手打造了我的囚笼,一定高兴得很。“不过她竟然还有闲工夫做这个,我还以为她都在忙着准备后冠和新娘头饰呢,还有礼服裙子什么的。我敢打赌,你每次不得不牵她的手时都恨不得砍断自己的胳膊。”
他脸颊上的肌肉动了动。梅温对伊万杰琳没感觉,这一点是我很清楚的,也是我易于利用挖掘的。
“你订好日子了吗?”我坐起来问道。
他的蓝眼睛猛然看向我:“什么?”
“我想,王室婚礼应该是你在短期内该做的事吧。想必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和萨默斯完婚。”
“噢,那个。”他耸耸肩,无所谓地一挥手,“安排婚礼是她的事。”
我直视着梅温。“如果那是她的事,她几个月前就是王后了。”不等他回答,我就更进一步,“你不想娶她。”
梅温并没有崩溃,反而更冷硬强势了。他甚至咯咯笑出了声,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那可不是银血族结婚的理由,你也知道。”
我换了个战术,刺向他内心的另一部分。我曾经了解的那些,希望它们现在也没变。“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拖延——”
“在战时延期举行婚礼不叫拖延。”
“她原本就不是你选择的人。”
“好像这件事真有的可选似的。”
“事实是,她在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前,是卡尔的。”
提及他的哥哥,让梅温懒洋洋的反对辩论中止了。我都能看见他皮肤下面的肌肉紧绷起来。他一只手弹拨着手腕上的手环,金属低柔的叮当声仿佛巨响的警报,只要一点儿火星就能燃起烈焰。
但是,烈焰已经吓不到我了。
“以你的进展来看,再有一天就能学会戴着那个走路了。”他的言辞慎重有分寸,是不自然的,是算计过的。也许他在来这儿之前就预演过几遍了。“然后你就能为我所用了。”
我像每天所做的那样,打量了一遍四周,仍然没看见摄像机,但我能肯定,它们就在这里。“你整天都在监视我吗?或者让安保官员给你打报告?书面汇报之类的?”
梅温故意不接我的话茬儿:“明天你就能站起来了,然后讲出我告诉你的话。”
“不然呢?”我强迫自己站起来,毫无过去标榜的优雅和敏捷。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则听之任之。“我已经是你的囚犯了,你随时想杀了我都可以。而且,真诚地说一句,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引诱新血来让你杀死他们。”
“我不会杀死你的,梅儿。”梅温仍然坐着,我却觉得他高高在上。“我也不想杀死他们。”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从梅温嘴里说出来,它就毫无意义了。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为什么?”
“你永远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我知道。但是你的同类……他们强大,比很多银血族都要强大得多。想想看,如果拥有这样一支军队会怎样,再加上我们的军队又会怎样。他们听到你的召唤便会来,而来了之后受到何等待遇,当然,就取决于你的言行了。还有你的顺从。”他终于站了起来。这几个月他似乎长个子了,更高更瘦了,也更像他妈妈了。他大部分地方都像她。“所以,我有两个选项,你来决定我的选择。你将新血带来,让他们加入我们一方,或者我自己去找到他们,将他们杀死。”
我的巴掌柔弱无力,连他的下巴都没扇动一下。我的另一只手扑向他的前胸,力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看着我如此努力,甚至翻了翻眼睛,一定相当享受。
我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因为愤怒和无能为力的悲哀而灼烧着。“你怎么能这样?”我咒骂着,恨不得把他一撕两半。要不是因为镣铐加身,我的闪电早就冲出来了。然而,冲出来的是我的话语,那些我来不及想就喷涌而出的话语。“你怎么还是这样?她已经死了。我杀了她。你自由了,不受她的控制了。你——你应该不再是她的儿子了。”
梅温的手紧紧地捏住我的下巴,惊得我一下子寂静无声。惯性让我弯着身子向后仰,几乎就要失去平衡。我正希望如此。我希望自己能跌出他的掌控,摔到地上,砸得粉身碎骨。
在山谷营地,和卡尔共享一张小床的温暖,那时候我便想象过这样的时刻:再次与梅温独处,有机会一窥他的真实面目——在我记得的面具之下,看看他被母亲强迫塑造成了什么样子。在那些半梦半醒的奇异时刻,他的目光追随着我,那双眼睛还是相同的颜色,但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的眼睛,她的眼睛,我永远也读不懂的眼睛。现在,两双眼睛看起来是一样的了,燃烧着冷酷的火焰,要将我吞噬殆尽。
我知道这正是他想看到的,于是任由眼泪肆意奔流。他盯着泪水的轨迹,虎视眈眈。
他一把甩开我,我则踉跄着倒下去,勉强支起膝盖跪立。
“我就是她塑造的我。”他轻声说道,离开了。
门在他身后关上,我留意到了外面的警卫。这次是四叶草和鸡蛋。这么说,就算我设法逃脱,亚尔文家族的人也离这儿不远。
我缓缓地瘫坐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挡住泪水瞬间干了的事实。不管有多希望伊拉的死能改变梅温,我都知道那不可能。我没有那么蠢。与梅温有关的任何事物,都不能轻信。
他那枚最小的纪念徽章正刺痛着我的另一只手。我弯曲手指,把它藏了起来。就算是静默石也挡不住小偷的本能。徽章的金属别针抵着我的皮肤,我想让它刺进去,刺出殷殷深红的血,提醒我自己,也提醒所有人——看看吧,看看我是什么人,看看我能干什么。
我直起身子,并以此为掩护,把徽章塞进了床垫底下。那儿还有其他战利品:发夹、坏的餐叉、玻璃和瓷器的碎片。我的肾上腺素尚且平稳,不过会有用武之地的。
我瞪着角落里的裙袍,好像它该为这一切负责似的。
明天,他说。
继续我的仰卧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