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不敢相信我们活下来了。我反反复复地梦见那一幕:梅儿被他们拖走,夹在两个五大三粗的铁腕人中间,他们戴着手套防备她的闪电,可她在讲定了条件之后根本就懒得用了。她是为我们抵押了自己的命。我想不出梅温国王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那位流亡的哥哥仍然在逃,但他还是接受了这笔交易。他想要的是梅儿,远超其他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常常从同样的噩梦中醒来,害怕他和他的追捕者返回来追杀我们。寝室里其他人的鼻息呼噜声驱散了这些思绪。
他们告诉我新的总部就是一大堆废墟,而我则期待着它能多少和塔克岛相像。一度废弃的设施,与世隔绝,但仍能使用,秘密地重建,并包含萌芽反抗起义的一切所需。我一见到塔克岛就觉得很讨厌它,那些一排排的兵营和警卫般的士兵——就算他们是红血族——都让我想起克洛斯监狱。在我看来,那座岛就是另一座监狱,另一个我被逼迫着关进去的牢房。只不过,推我进去的不是银血族的官员,而是梅儿·巴罗。不过,在塔克岛至少还有一片天空,清新的微风扑进了肺部。相较于克洛斯监狱、纽新镇和这里,塔克岛算是能暂且缓解痛苦了。
现在,我们在艾拉贝尔的水泥巷道里瑟瑟发抖。这是红血卫队的大本营之一,位于湖境之地一个名叫特里亚尔的城市郊外。墙壁摸起来冰凉冰凉的,冰柱垂下来,根本没有取暖设施。好多卫队的军官都愿意跟着卡尔到处去,只为了能借一点儿他散发出来的热量。我则正相反,尽力地回避着他的出现。对一个银血族王子来说,我没有利用价值,而他总是带着谴责责备的意味看着我。
好像我本来能救她似的。
我才接受异能训练没多久,根本就没法儿靠近他们。而你也没尽力,见鬼的王子殿下,每次遇见他我都想这么说。他的烈焰对付不了国王和那些追捕者,再说,是梅儿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她做出了选择。真要怪罪什么人的话,那也应该是她。
闪电女孩那么做是为了救我们,我对此一直心存感激。就算她是个自我中心的伪君子,那些事也不该发生在她身上。
我们的无线电信号一能回传给上校,他就马上下令疏散了整个塔克岛。他知道梅儿·巴罗遭受的审讯会对这座岛造成直接的影响。法莱得把所有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用小艇或大货船,或是从监狱偷来的大型运输机。我们则被迫从陆上转移,从坠毁地点迅速赶往指定地点,与上校会合,穿越边境。我说“被迫”是因为,这次又是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我们本来是要飞到窒息区去解救一整个军团的娃娃兵的,我弟弟就在那儿,可现在,任务只能不了了之。我现在觉得,他们每次告诉我这样那样的时候,我都该鼓起勇气,拒绝离开前面的战场。
回忆让我脸颊发烧。我本来应该继续前进的。他们不会阻拦我,也不能阻拦我。但是我害怕,害怕靠近交战的战壕,我知道独自前进意味着什么。我会徒劳无功地死去。但我仍然无法摆脱这一选择带来的羞愧。我走开了,再次抛下了弟弟。
花了几个星期,人才到齐,法莱和她的军官们是最后到的。我想,她的上校父亲一定每天都在新基地寒冷的大厅里坐立不安吧。
反正,梅儿被他们抓走,最终还是起了点儿作用。这样一个囚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再加上科尔沃姆暴动的一团乱麻,导致窒息区周围的所有军团中止了所有行动。我弟弟安全了。哼,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扛着枪,穿着军装,能安全到哪儿去。反正比梅儿安全。
我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遍梅温国王的演讲了。我们一到这儿,卡尔就占据了指挥室的一角,一遍遍地播放着。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全都担心着最糟的事。我们以为会看到梅儿被他们砍了头。她的两个哥哥几乎要失态了,强忍住泪水,而奇隆则连看也不能看一眼,把脸埋进了手里。当梅温宣称死刑对梅儿来说太便宜了的时候,我觉得布里稍稍松了口气。但卡尔仍然沉默地看着,聚精会神地皱起了眉头。他和我们一样,在内心深处明白,比死更惨烈的东西在等着梅儿·巴罗。
她在银血族国王面前下跪,任他拉住自己脖子上的项圈,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任由他在整个王国面前称自己为“恐怖分子”“杀人犯”。我挺希望她能反唇相讥,但我知道她不能越雷池一步。她只是凝视着身旁的人,前前后后地打量着演讲台上环绕四周的银血族。他们都想靠近她,就像猎人等着杀死战利品。
尽管戴着王冠,梅温看起来却不太像个国王。他很疲惫,或许还生病了,反正非常愤怒。也许是因为身旁的女孩刚刚杀死了他的妈妈。他拉拽着梅儿的项圈,把她往王宫里拖。她回过头向后看了最后一眼,眼睛大睁着,搜寻着。但又一下猛拉让她回过身,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她的面孔了。
她在那里,而我在这里,沤着,冻着,成天修理着那些比我岁数还大的旧机器。它们全都是些见鬼的破烂儿。
我在寝室里偷空想了想我弟弟,想他可能在哪里,在干什么。莫里。我的双胞胎弟弟,除了长相相似,我们其他地方全都不同。他是一个生长在纽新镇严酷环境里的柔弱男孩,因为工厂的浓烟而常常生病。我不愿想象军队的训练会给他带来何种影响。不管你问谁,他们都会说技工太有价值了,不该参军,或是技工太弱鸡了,不能参军。直到红血卫队开始瞎搞一气,杀了好几个银血族,还把老国王也给害了,我们就全都被征用在册了,就算有工作也逃不掉,就算我们才十五岁。卡尔的父亲颁布的那个《加强法案》改变了一切。我们被选中了,成了士兵,开拔,远离父母。
他们几乎是立刻就把我们俩分开了。我的名字在某些名单上,而他的名字不在。我曾经很庆幸被送到克洛斯监狱的人是我,因为莫里不可能在那里活下来。但现在我真希望我们互换处境,让他自由,让我到前线去。可是,不论我多少次请求上校再次尝试解救“小玩意儿兵团”,他都避而不谈。
但我也还是得继续请求。
工具腰带缠在我的胯上,熟悉的重量随着我的走动咣当咣当响。我是故意这么走的,好让那些想拦住我的人打消念头。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大厅里几乎没有人。我昂首阔步,嘴里塞着早餐蛋卷,没人盯着我看。那些上尉和他们的部下一定是又出去巡逻了,在特里亚尔和边境附近侦察搜索。搜索红血族,我想,那些幸运地逃到北边来的红血族。有些人来到这里是和家人会合的,但他们往往正值参军的年龄,或是有技艺在身的工人,反正对革命有用。我不知道那些家属被送到哪儿去了:孤儿、寡妇、鳏夫——他们唯一能成为的只是拖累。
像我一样。但我是故意碍手碍脚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博得关注。
上校的清洁柜——我是指办公室——位于寝室的上一层。我不想敲门,而是直接动了动门把手。门很容易就打开了,露出里面简陋逼仄的房间,水泥墙壁,几个锁住的柜子,一张书桌——有人在。
“他出去了,在指挥室。”法莱说道,仍然埋头在那些文件里。她的手上沾着墨水,连鼻子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面也有。她聚精会神地读着,好像是卫队的信函、加密的信息,还有各种命令。从司令部发来的,我知道,关于红血卫队神秘上峰的种种传闻一直就没停过。人们对它知之甚少,尤其是我。尽管我问了几十次,却没人告诉我一句有用的话。
我看着她,皱了皱眉头。书桌挡住了她的腹部,可她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她的脸和手开始浮肿,更不用说每餐吃下满满的三碟子了。
“偶尔睡一下可能也是个好主意,法莱。”
“可能吧。”她好像很厌烦我的关心。
好吧,爱听不听。我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走廊上,把法莱留在身后。
“告诉他,科尔沃姆已经濒临边缘了。”法莱说道。她的声音强势而尖刻,是发布命令,但也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我回头看着她,扬起眉毛:“什么边缘?”
“那儿发生了暴动,银血族官员的死讯时不时传来,军火库也常常发生严重的爆炸。”法莱几乎要冷笑了。几乎。谢德·巴罗死后我就没见她笑过。
“听起来似曾相识。那儿有红血卫队在活动?”
她终于抬起头来:“据我们所知,没有。”
“那么军团就会撤回了,”希望在我的胸膛里尖利而粗野地扇动起来,“那些红血族的士兵……”
“他们有几千人驻扎在科尔沃姆,不少人意识到他们的数量已经大大超过了银血族军官。四对一,至少。”
四对一。我的希望就这样瘪了下去。我亲眼见识过银血族是什么样的人,见识过他们有什么能耐。我曾经是他们的犯人和对手,能抗衡一时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异能。四个红血族对一个银血族仍然是自杀,仍然是完败。但法莱好像不这么想。
她感觉到了我的紧张,便尽可能地温和下来,就像匕首入鞘:“你弟弟不在科尔沃姆,短刃军团还在窒息区的战线之外呢。”
卡在雷区和起火的城市之间——了不起。
“我担心的倒不是莫里。”暂且不是。“我只是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可能夺取那座城市。他们或许人数众多,但银血族……好吧,毕竟是银血族。几十个磁控者就能眼睛也不眨地杀死几百个人了。”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科尔沃姆的样子。我只在简介影片里看到过它——从银血族的录影带或新闻镜头里截取的小片段,在红血卫队里传阅。它更像是军事要塞,而非城市。凶险的黑色石头垒成围墙,守望着北方大片的战乱荒地。它有时能让我想起那个姑且称之为“家”的地方。纽新镇也有围墙,也有数不清的官员监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有几千人,可唯一的反抗是轮班迟到,或者在宵禁时溜出去。没什么能做的,我们的命就像工厂的烟一样脆弱且毫无意义。
法莱又沉浸到她的工作中:“把我的话告诉他,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我点了点头,把门关上,而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必须重新校准视频接收机,法莱上校的命令——”
我还没说完——一贯的小谎,守在中央指挥室门口的两个红血卫兵就向后退开了。他们看向别处,躲避着我的视线,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因为羞愧而火辣辣的。
新血像银血族一样令人害怕,也许比银血族还更胜一筹。在他们看来,拥有异能的红血族是不可预测的,充满能量的,危险的。
我们先抵达这里,随后更多士兵也来了,关于我和其他人的传闻便像疾病似的传播开来。那个老太太能变脸,那个紧张兮兮的家伙能用幻象包围你,那个技工女孩只消想一想就能杀了你。被人害怕的感觉很糟,而更糟的是,我不能责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就是不同,奇怪,拥有连银血族都不敢承认的异能。我们就像散口的电线和失灵的机器,仍然在了解和学习自己以及自己的异能。谁知道我们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我忍住这种熟悉的别扭,走进了房间。
指挥室通常都是嗡嗡作响的,充满了屏幕和通讯设备发出的声音。今天这里却安静的古怪。只有一个单线接收设备呼呼响,吐出长长的信纸,上面打印着密电码。上校站在机器旁边,读着越来越长的信纸,他的两个背后灵——梅儿的哥哥们,像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而房间里的第四个人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信纸上的情报是什么内容。
是关于梅儿·巴罗的。
不然卡尔怎么会也在这里呢?
他像往常一样心事重重,下巴支在交叠的手指上,长久的地下生活让他原本苍白的皮肤更白了。身为王子,他在这种危急时刻的样子称得上自我放任了。眼下他看起来真该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然后挨上几巴掌,好从浑噩状态中醒过来。但他仍然是个战士,比其他人都更早地发现了我。
“卡梅隆。”他尽量心平气和。
“卡洛雷。”他是个流亡的王子,没必要加什么头衔,除非我真想惹怒他。
父亲像女儿,女儿像父亲,上校也没从信纸中抬起头看我,不过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表示知道我来了。“让我们先自保吧,卡梅隆。我现在既没有人手也没有机会去拯救一整个军团啊。”
我和他一起说出了这些话。他几乎天天这么跟我讲。
“几乎没受训过的儿童军团,梅温一有机会就会把他们杀光。”我回敬道。
“所以你就没完没了地提醒我。”
“因为你需要人提醒,长官!”这个词几乎让我退缩。长官。我从未宣誓加入红血卫队,尽管他们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人。
上校读着信纸上的内容,眯起了眼睛:“他们审讯她了。”
卡尔猛地站起来,碰倒了椅子:“是米兰德斯?”
一股热气冲撞着屋子,让我觉得一阵阵难受,不是因为卡尔,而是因为梅儿,因为她遭受的恐怖折磨。我心烦意乱地交叠起双手,放在脑后,压住了脖颈上的鬈发。
“是的,”上校回答道,“一个名叫萨姆逊的人。”
王子诅咒起来,对王室成员来说,算是用词花样颇多了。
“那是什么意思?”梅儿的大块头大哥布里问道。
另一个巴罗家的幸存者特里米则皱起眉头:“米兰德斯是王太后的家族,他们是耳语者——能读出人的想法。为了找到我们,他们会把她翻烂的。”
“还会顺便炫技。”卡尔低声说道。他的暗示让巴罗家的两兄弟一下子涨红了脸。布里怒目相向,却又突然泪流满面。我很想拉住他的胳膊,但还是没动。人们总是闪避开我的触碰,我已经见得够多了。
“梅儿对我们在塔克岛之外的行动一无所知,塔克岛已经完全被抛在身后了。”上校飞快地说道。这是真的。他们火速放弃了塔克岛,甩掉了梅儿·巴罗所知道的一切。就连我们从克洛斯监狱里抓来的——或是救出来的——银血族,也被扔在了海岸上。他们太危险,人数太多,没法儿掌控。
我只和红血卫队待了一个月,但我已经记住了他们常说的话:揭竿而起,血红如同黎明。当然是这句。不过还有非必需,莫多问。前一句是战斗的呼号,第二句则是明确的警示。
“她能吐露给他们的都是些次要信息,”上校继续说道,“没有关于司令部的,诺尔塔之外的情况也不多。”
没人在乎这个,上校。我咬住嘴唇,免得忍不住冲他嚷嚷。梅儿是个囚犯。就算那些人不知道湖境之地、皮蒙山麓和蒙弗又如何?
蒙弗,遥远的国度,据说是民主共和制,红血族、银血族、新血平等共融。天堂?也许。但我老早以前就知道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天堂。我现在可能比梅儿更了解那个国家了,还有那聒噪地宣扬着蒙弗的优点的双胞胎兄弟,拉什和塔希尔。我还没傻到会相信他们的话。更何况跟他们交谈就够折磨人的了——他们总是互相接续对方的思绪和话语。有时候我真想动用自己的异能,让他俩的思维合并成一个。不过那总归残忍了些,而且很傻。人们用不着观摩新血的异能过招儿就已经很怕我们了。
“他们从她身上挖出了什么,眼下这真的很重要吗?”我挤出这一句,希望上校能明白我真实的意思。至少别让她哥哥参与讨论了吧,上校,有点儿羞耻心好不好。
他却只是眨了眨眼——一只好眼,一只坏眼:“要是你受不了这些情报,就别来指挥室。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审讯都挖出了什么东西。”
“萨姆逊·米兰德斯是个角斗场的斗士,尽管他没必要做这个。”卡尔沉声说道,“他很乐于用自己的异能使别人痛苦。如果是他审讯梅儿,那么……”他哽住了,犹豫着说出下面的话,“那真的是折磨,这是明摆着的,梅温故意把她推给了虐待狂。”
想到这些,就连上校都觉得不安了。
卡尔盯着地面,长久地沉默着,隐忍着。“我真没想到梅温会那么对她,”他最终喃喃说道,“可能她自己也没想到。”
那你们都是蠢货,我暗自痛骂,那个顽劣的男孩已经背叛你们多少次了?
“你还有别的事吗,卡梅隆?”法莱上校问道。他用手指卷着纸带,就像缠绕线圈似的。其他内容是我不该听的了。
“是关于科尔沃姆的。法莱说它濒临边缘了。”
上校眨了一下眼睛:“这是她说的?”
“一字不差。”
我立刻就不再是他关注的对象了,他的眼神扫向了卡尔。
“那么,是推进的时候了。”
上校很热切,卡尔却相当犹豫。他一动不动,知道任何一点儿小动作都可能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这副样子就像是个诅咒。“我要再考虑一下我所能提出的意见。”他最终说道。这对上校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他仰起下巴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向梅儿的两个哥哥。
“最好跟你们的家人说一声。”上校说,尽力做出温和的样子,“还有奇隆。”
我动了动,很难受地看着他们咀嚼着关于妹妹的痛苦消息,还要担着传达给其他家人的重负。布里说不出话来了,不过特里米还够坚强,替他的大哥说了几句。“好的,长官,”他说,“不过我不太清楚这些日子沃伦都在哪儿。”
“到新血兵营去看看,”我说,“他大多数时候都在那儿。”
这是实情,奇隆大多数时间都和艾达在一起。琪萨死了以后,艾达就接受了教他读写的艰巨任务。不过,我觉得他天天跟我们黏在一起是因为没有其他人可黏。巴罗一家对他来说亲近得就像家人一样,可现在那家人成了幽灵般的存在,被种种回忆纠缠着。我从来没有见过梅儿的父母,他们总是自己待着,躲在巷道深处。
我们跟上校道别,四个人排成一队,尴尬又僵硬地一起走出了指挥室。布里和特里米很快就走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位于基地另一边的父母的宿舍。我不嫉妒他们。我记得弟弟和我被带走的时候妈妈的尖叫。我猜测着更深重的伤害会是什么——对孩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仅仅知道他们身处险境,然后一点一点地得知痛苦的消息。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愚蠢破败的世界,没有孩子们的一席之地,尤其是我这样的孩子。
我给卡尔留了点儿空间,不过很快就觉得还是不要这样的好。我们个头儿差不多高,要追上他的大步流星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要是你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你会让好多人送命的。”
他猛地转过身,在速度和惯性的作用下差点儿撞到我。我见识过他的火,但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的眼睛里也熊熊燃烧着烈焰。
“卡梅隆,我的心实实在在地就在这里。”卡尔咬牙切齿地说道。
醉人的句子,浪漫的宣言。我都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等把她弄回来的时候再说这话吧。”我嘟哝着。“等”,不是“如果”。他曾请求上校寻找方法,给王宫里的梅儿传递消息,可是被拒绝了,当时他差点儿把指挥室给烧了。我可不想因为用错了一个词就让他把走廊也烧了。
他继续往前走,速度快了一倍,不过我可不像闪电女孩似的那么容易就被甩掉。
“我只是说,上校有自己的策略……司令部的那些人……红血卫队的大官们也许……”我搜寻着合适的词,“各有打算。”
卡尔大声地喘着气,宽厚的肩膀上下起伏。显然在他看来礼仪课程不如军事训练重要。
“如果有哪个大官比我更了解银血族的条例制度和科尔沃姆的防御系统,我很乐意躲开这乱糟糟的一切。”
“肯定有这种人的,卡洛雷。”
“是谁和新血一起战斗?是谁了解你们的异能?是谁知道如何最好的用你们作战?”
我被他的语气激怒了。“用。”我吐了口唾沫。利用,没错。我想起了那些没能活着走出克洛斯的人。梅儿·巴罗把他们招募来,承诺要保护他们,但事实上,是她和卡尔把我们扔进了一场全无准备的激战,而明摆着的是,梅儿连她自己都保护不了。尼克斯、加雷斯、琪萨,还有那些我不认识的人。几十人死了,像牌桌上的弃子。
银血族的统治者也是这么干的,卡尔接受的战斗训练就是这一套。不惜一切代价换取胜利。一分一毫都用红血族的血来换。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冷笑道:“所以我才不那么确定。”
太尖刻了,卡梅隆。
“听着,”我换了个战术,“如果能让我弟弟回来,我愿意把这儿的所有人都烧死。所幸做决定的人不是我。但你——你是有决定权的。我想确定的是,你不会那么做。”
这是真的。我们身处此处是因为同样的理由。不是盲目地顺从红血卫队,而是因为他们是救出我们挚爱的唯一希望。
卡尔歪着嘴笑了,我曾见梅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这样笑过。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别跟我甜言蜜语的,卡梅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免于遭受另一次大屠杀。”他的神情严肃起来。“你以为只在乎胜利的只有银血族吗?”他喃喃说道,“我看过上校的报告,看过司令部的往来信息,我听到过更多事实。他们的思考方式是完全一样的,而你被这些人裹挟着。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们会把我们都烧死。”
也许这是真的,我想,但至少他们想要的是正义。
我想到了法莱,上校,那些宣誓效忠的红血卫兵,还有他们保护下的红血族难民。我亲眼见过他们护送平民越过边境,也曾坐在他们的一架飞机上,呼啸着冲向窒息区,意在解救一整个军团的娃娃兵。他们的目的代价高昂,但他们不是银血族。他们也杀人,却不是毫无缘由地杀人。
红血卫队确实不是和平安宁的,但在冲突之中,和平安宁本来就没有存身之处。不管卡尔如何看待他们的方法和秘密,那都是唯一可以与银血族对抗并取得胜利的希望。卡尔的族人是咎由自取。
“要是担心科尔沃姆的情况,那就别去了。”他勉强地耸了耸肩。
“错失手染银血的机会吗?”我尖厉地说道,也不知道这是个差劲的玩笑还是在威胁他。我的耐心又被磨没了。之前得和那个唠唠叨叨的人形闪电棍打交道,现在我可不想再忍受这个闷葫芦火柴王子的态度了。
他的眼睛里再次燃起了愤怒和烈焰,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异能能不能足够快地压制住他。那会是怎样的大战呢。火焰和静默,他会烧死我,还是我会盖过他呢?
“真是可笑,你竟然告诫我不要轻视人的性命。我可记得你在监狱里为了杀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样子。”
我曾被关在那座监狱里,忍饥挨饿,无人在意,被迫看着身边的人衰竭、死亡,只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错的。甚至在被关进克洛斯之前,我也是另一座监狱里的犯人。我是纽新镇的女儿,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被一支特别的军队征用了,注定要一辈子生活在阴影和烟灰里,受制于轮班的哨声和工厂的时间表。我当然要杀死那些抓我关我的人,要是另有得选,我也还会那么做。
“自豪之至。”我说着绷紧了下巴。
他失望了,那是显而易见的。很好。没有什么演说家能动摇我,让我倒向他的思路。我估计其他人也不会听他这些话的。卡尔是诺尔塔的王子。流亡在外,没错,他和我们却全然不同。他的异能像我的一样被竭尽所用,但他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武器。他的话只会传递得更远,传递到那些装聋作哑的耳朵里。尤其是我。
他突然拐进了一条小路,那是艾拉贝尔拥挤巷道中的一条。它从较宽敞的走廊分叉而去,以缓和的坡度向地面的方向延伸。我困惑不已。那个方向什么也没有啊。只是空的走道,废弃的、没用的走道。
不过有句话提醒了我。我听到过更多事实,他说。他越走越远,高大的身影渐渐变小,而我则越发疑窦丛生。
有一瞬间,我犹豫了。卡尔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不过是刚好在同一战壕罢了。
如果没有那些烦人的头衔,他什么也不是。他不会伤害我的。
于是我跟了上去。
这条小路显然是废弃不用的,原本安装灯泡的地方留下了杂乱的刮痕和黑印。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卡尔的存在仍然温热着四周的空气。这的确是令人感到舒适的温度,我在心里暗暗想着,要和另外几个逃出来的技工聊一聊。也许我们能想出办法,用地下巷道里加压的空气来取暖。
我看着顶壁上缠绕的电线,数了数它们的数量——如果只是用来照明,太多了。
我踌躇不前,看着卡尔用肩膀顶开一些木板,然后从墙上拆下了一些金属。一扇门露了出来,上方电缆密布,不知通往什么样的房间。当他走进去,在身后关上门时,我才敢更靠近一点儿。
混乱纠结的电线一下子明朗了。无线电阵列。现在我可看清楚了,清楚得就像自己脸上的鼻头一样。这些吐露实情的黑色电线意味着,这间屋子能与艾拉贝尔之外进行通信。
但是,他会跟什么人联系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去告诉法莱或者奇隆。
等等……如果卡尔认为他的所作所为能让我还有其他上千人免于针对科尔沃姆的自杀式袭击,我该让他继续才对。
我希望自己不会因此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