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飘浮在空气中,甜腻病态的酒精气味弥漫在宏伟主殿的每一寸。我们踏上了距离地面几英寸高的平台,将喧闹聚会的场面尽收眼底——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
我的眼睛前后扫视,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探究着每一张脸、每一片荫翳,搜寻着机会,防备着危险。绫罗绸缎、珠宝珍奇、精美的盔甲在十几盏吊灯的照射下熠熠发光,犹如人间的群星璀璨,在大理石地面上汹涌交织。在一个月的囚禁之后,这样的景象对我的感官形成了冲击。但我照单全收,那是一种女孩的渴望。太多的色彩,太多的声音,太多熟悉的达官贵人、小姐太太。他们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的目光并不追随,他们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杯中之酒、彩色饮料、飞快的节拍和空气中卷曲蜿蜒的熏香烟雾。这一定是个狂欢的盛大庆典,但是为了什么而庆祝,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飘散。他们获得了又一个胜利吗?对付卡尔,对付红血卫队?还是仍然在为抓住了我而欢呼?
看一眼伊万杰琳就足以窥见端倪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怒气冲冲的样子,就连对待我也没有过。她那猫一样的冷笑变得丑陋、气愤,充满了我无法想象的怒意。她的眼睛黯然阴郁,打量着这炫耀的场面,虚空般的黑色,仿佛要把朝臣官员们穷奢极乐的样子活生生吞下。
或者——我意识到——是无知。
应某个人的要求,红血族的仆从从远处的墙壁那里飞快地走近,姿态娴熟地穿梭在大殿的人群中。他们捧着托盘,上面放着水晶杯子,里面盛着的饮料像是红宝石、黄金、钻石辉映的星光。他们走到另一边的人群那里时,托盘就已经空了。再装满,再走过,再拿空。究竟有多少银血族站在这儿,我估计不出来。他们的欢宴继续,交谈,跳舞,手里端着酒杯。横七竖八的烟管向空气中喷出彩色的诡异烟雾,闻起来不像烟草,不是干阑镇的老人们私藏的那种。我满怀嫉妒地看着那些烟管的火星,那些针尖大的亮点。
更糟的是看见那些仆从,那些红血族。他们让我心痛。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不过是没变成犯人、当了奴才罢了。真蠢,我嘲讽自己。他们和你一样是被囚禁的,你的族人全都一样,在银血族的脚下被束缚压制,只有苟延残喘的份儿。
都是因为他。
伊万杰琳从平台上走了下去,亚尔文家族的狱卒推着我也往下走。台阶通向另一个高台,它的高度决定了至高无上的重要地位。当然,那上面有十几个禁卫军,戴着面具,全副武装,震慑着四周的每分每寸。
我以为王座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钻石玻璃铸成烈焰形状,装点着国王宝座,蓝宝石和抛光的白金点缀着王后宝座。然而,梅温仍然坐在一个月前我所见到的那个王座上,那时他高高在上,用链子拽着我,当着全世界的面。
没有宝石,没有贵重的金属,只有灰色的厚石板互相交叠,边缘平滑,闪着亮光,而且残忍冷酷地去掉了国王徽章。它看起来冰冷,坐着也不会舒服,而且显然非常沉。在它的衬托下,梅温显得小了一圈,比实际更年轻、更瘦弱。看起来强大就会真的强大,这是我从伊拉王后那儿学到的一课,但梅温不知为何不是这样。他就是他自己的模样,一个小男孩,黑色制服让他看起来极其苍白,他身上仅有的其他颜色是披风里衬的血红色、勋章的银色,还有冷漠眼睛的蓝色。
卡洛雷家族的梅温国王,一发现我在这里,就与我目光相接。
这一瞬间好像凝固了,时间延展开来,我们之间仿佛凹陷出一座深谷,塞满了优雅的喧嚣,而整座殿堂都是空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变化。病弱、伤痛,寂静牢狱加诸我身上的一切折磨。他一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从我凸起的颧骨滑向项圈,又滑向他们给我穿上的白色裙子。这一回我没有流血,但我希望自己流血。让所有人都看看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直都是,红血族。伤痕累累,但仍然活着。就像以前面对朝臣官员,几分钟前面对伊万杰琳时一样,我挺直了脊背,用全部的力气和专注凝视着他,搜寻着只有我能发现的裂痕:发黑的眼圈、抽搐的双手、僵硬的姿势——他的背可能都在发抖。
你是个杀人犯,梅温·卡洛雷,懦夫,弱者。
奏效了。他收回了目光,看向自己的脚,两只手仍然搭在宝座的扶手上。他的怒火像锤击似的倾泻而下。
“亚尔文警卫,这是怎么回事!”他冲着离我最近的警卫怒道。
三重奏吓了一跳。
戛然而止。音乐,舞蹈,推杯换盏,突然中止,像是心脏漏跳了一拍。
“陛,陛下——”三重奏结巴起来。他戴着手套的手抓着我的胳膊,静默效应让我的心跳都放慢了速度。他想找个合适的解释,不会牵连到自己,也不会得罪未来的王后,却说不出什么。
我的链子在老猫手里颤抖,但她仍然紧紧地攥着。
只有伊万杰琳对国王的暴怒无动于衷。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没有下令让她把我带来,他根本没想叫我来。
梅温不是个傻瓜。他冲三重奏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期期艾艾的开脱。“你这无力的解释已经够了,”他说,“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伊万杰琳?”
人群之中,她的父亲站了起来,睁大眼睛,坚定地看着。其他人也许会说,他是害怕了,我却不觉得沃洛·萨默斯能感觉到情感的变化。他只是捋了捋尖尖的银色胡子,神情莫测。而托勒密就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了。他和禁卫军一起站在高台上,是唯一一个没有披红色斗篷、没有戴面具的。尽管他没动,他的眼神却在国王和妹妹之间跳来跳去,一只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头。很好,为她感到恐惧吧,就像我为哥哥担忧一样,看着她倒霉吧,就像我看着哥哥死去一样。
梅温现在会怎么做呢?伊万杰琳故意违背了命令,越过了只有她的未婚夫才能给予的许可。就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清楚越权违令是要受到惩罚的。更何况是在这儿,当着所有宫廷朝臣的面呢?梅温很可能当场把她处死。
如果伊万杰琳知道自己是在以身犯险,那她真没表现出来。她的声音如常,一丝颤抖都没有:“你下令把这个恐怖分子关起来,与世隔绝得就像一瓶没用的陈酒。在长达一个月的庭审之后,仍然没有就如何处置她达成共识。她罪不可赦,足以死上十几次,在我们最严苛的监狱里过上几辈子。她杀死打伤几百个你的臣民,只因为她自己暴露了身份,就连你的父母也包含其中。现在她却在舒服的屋子里歇着,吃着,喘着气——活着,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梅温不愧是伊拉的儿子,当着人的一面无懈可击。伊万杰琳的话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
“应有的惩罚。”他重复道。梅温环顾大厅,冲着一个角落仰起下巴。“所以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了。真的,我的宴会有那么糟吗?”
全神贯注观望事态的人群里传出了阵阵笑声,有自发的笑,也有被迫的笑。他们大多喝了酒,但神智足够清醒,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知道伊万杰琳干了什么。
伊万杰琳摆出一副优雅高贵的笑容,看起来极其痛苦,好像嘴角都要流血了似的。“我知道你正在为母亲悲痛哀悼,”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同情,“我们也是。但你的父亲不会如此行事。流泪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最后一句不是她的话,说这话的人是老国王提比利亚六世、梅温的父亲、梅温心头的幽灵。他的面具差一点儿就要裂开了,他的眼睛里同时闪动着恐惧和愤怒。我和她一样记得这句话。那是在红血卫队出于政治目的发起了一次袭击之后,也是像现在一样,面对着一大群人的讲话。那个所谓的政治目的是梅温提议的,由他妈妈灌输给他的。我们执行了那肮脏的任务,他们却把自己造成的惨重伤亡算在了我们头上。他们利用了我,利用了红血卫队,排除了他们的异己,让我们变成了邪恶的魔头。他们毁灭的、杀戮的,比我们想要的更多。
我此刻仍然能闻见血和烟的气味,仍然能听见母亲为死去的两个孩子痛哭的声音,仍然能听见那些点燃仇恨的话。
“强大,权力,死亡。”梅温喃喃说着,牙齿咯咯作响。这些话那时令我害怕,现在令我惊恐。“你有何建议呢,女士?斩首?枪毙?还是我们一起把她大卸八块?”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会准许这些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梅温会怎么做。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根本不了解他,我所一直以为的他的模样只是个幻影而已。可是,那些字条呢?那些以残忍的方式留下,央求我回来的字条呢?一个月安静无事的囚禁呢?也许,这些也全都是假象,不过是另一个用来诱捕我的陷阱,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我们按法律处置,正如你父亲会选择的方法。”
伊万杰琳说“父亲”两个字的方式犹如使用匕首般残忍,带着了然的确定。像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她知道提比利亚六世会将整个故事的走向延续下去。
梅温仍然紧握着王座的扶手,白色的关节在灰色石板上甚是突兀。他环视众人,感受着他们聚精会神的目光,然后冷笑着对伊万杰琳说道:“你并非是我的议会的一员,也不够了解我的父亲,更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我是像他一样的国王,我明白为了胜利应该做什么。我们的法律是神圣的,但我们现在正面临着双重的战争。”
双重战争。
肾上腺素在我的身体里飞速窜动,快得我都要以为自己的闪电回来了。不,不是闪电。是希望。我咬住嘴唇,免得笑出来。在我被囚禁的日子里,红血卫队还在继续活动,而且还发展壮大了。他们不但仍然斗争着,而且已经由梅温公开地承认了,再也无法被遮掩或忽视。
为了得到更多信息,我决意缄口不言。
梅温定定地看着伊万杰琳,目光像要穿透她似的:“所有敌对的犯人都不该简单地处置,尤其是像梅儿·巴罗这种人,她的价值不该被浪费。”
“是你一直在浪费!”伊万杰琳飞速地回敬道。她的反应如此之快,我都觉得她肯定事先排练过了。她向前走了几步,拉近了和梅温的距离。这一切都犹如表演,犹如一场戏,演给王室贵族看的一场戏。然而,受益者究竟是谁呢?“她只是坐着积灰,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给我们,而科尔沃姆却被焚毁了!”
又是一条珍贵的信息。再来一些,伊万杰琳,再多给我一些。
我见过那座要塞,那是诺尔塔的军事中心,一个月以前在我眼皮底下发生了暴动。原来反抗真的发生了。提及科尔沃姆,欢宴人群的酒醒了,而梅温也注意到了,他正极力地保持冷静。
“议会就要做出决定了,女士。”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请原谅我的冒失,陛下。我知道你希望尽最大努力尊重你的议会,哪怕是其最为薄弱的部分,哪怕是不敢做出必须之事的懦夫。”伊万杰琳又靠近了一步,声音柔和下来,像是猫的咕噜声,“但你是国王,做决定的是你。”
真是精彩,我想。伊万杰琳像其他人一样善于混淆视听。就这么几句话,她就避免了梅温流露出软弱的可能,并且迫使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表现出强大的模样。至于我,则紧张得呼吸加快。他会按她说的做吗?还是会拒绝,给那些已然在贵族中蠢蠢欲动的抗议来个火上浇油?
梅温不是傻瓜,他很清楚伊万杰琳的目的,于是把关注点放在她身上。他们彼此直视,用挤出来的笑容和锐利的眼神无声地交流着。
“选妃大典还真是选出了最有天赋的姑娘啊。”他说着牵起了她的手,两个人都因此恶心得要命。他对着人群点点头,看着一个身着深蓝色的精瘦男人。“表亲,你那个关于审讯的提议,我批准了。”
萨姆逊·米兰德斯“啪”的一下立正,迅速地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眼神清澈而锐利。他鞠了一躬,几乎要笑出来了。蓝色的袍子翻腾着,阴暗得像浓烟一样。“多谢,陛下。”
“不。”
这个词自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
“不,梅温!”
萨姆逊行动迅速,带着克制住的愤怒飞快地走上了高台。他跨了几步,拉近了和我们的距离,直到他的眼睛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蓝色的眼睛,伊拉的眼睛,梅温的眼睛。
“梅温!”我再次哽着声音央求,即便这很可能无济于事。向他索要任何东西都会有损于我的骄傲,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央求他。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萨姆逊是个耳语者。他会把我从里到外翻个遍,会翻检我的一切自我,我所知道的一切信息。有多少人会因为我的所见所闻而死?“梅温,求你!别让他那么做!”
我不够强壮,没法儿挣脱老猫拽住的链子,也甩不开三重奏按着我肩膀的手,他们轻轻松松地就把我按在了原地。我看着萨姆逊,又看向梅温,他一只手扶着王座,一只手拉着伊万杰琳。我想念你,他在纸条里这样写。他是不可捉摸的,但至少在看着我。
好吧,如果他不会救我,我要他一起见识这噩梦。
“梅温。”我低语着最后一遍,尽可能让声音像我自己。不是闪电女孩,不是梅瑞娜,不是堕落的王妃,而是梅儿。他曾透过牢狱的栏杆看着那个女孩,许诺自己会救她。可那个女孩并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他垂下眼睛,看向了别处。
我孤立无援。
萨姆逊握住了我的喉咙,隔着金属项圈紧攥,强迫我看着他卑劣、熟悉的眼睛。蓝得像冰,苛刻无情。
“你真不该杀了伊拉,”他说道,根本懒得字斟句酌,“她是检视记忆的外科医生。”
他靠近了,饥肠辘辘,像一个饿极了,等待大快朵颐的人。
“我则是个屠夫。”
那时,发音装置对准了我,让我痛苦昏迷了整整三天。强烈的无线电波将我的电流掉转方向,涌向自己,在我的皮肤之下回响着,在我的神经之间喋喋不休,就像瓶子里的螺栓哗啦啦摇晃。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伤痕,从脖颈到脊背,参差不齐的一道白色闪电,丑陋无比,我一直都没有习惯。它拧转拉扯着不同方向的皮肉,造成长久的钝痛,就连笑一笑都会痛,提醒着我,自己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而现在,如果可以,我愿意央求它再来一次。
发音装置将我扒皮拆骨的时候,那尖刺的咔嗒声俨然天堂、赐福、仁慈。我宁可骨肉俱毁,从牙齿到指间粉碎剥落,每一分每一寸都销蚀殆尽,也不愿忍受萨姆逊的耳语翻检,一秒钟也不要。
我能感觉到他,他的思维,像堕落、腐烂、毒症似的充溢着我思维的所有角落。他在我的脑袋里搜刮着,切削锐利,意图更是明确。我的尚未被他侵犯的思维痛苦地扭动着,而他则很是享受这一切。毕竟,这是他的复仇。因为我杀了伊拉,他的亲人,他家族的王后。
他从我思绪里剥下的第一段记忆就是伊拉。我的毫无怜悯激怒了他,现在我知道后悔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挤出点儿同情来,可她死去的那一幕实在令人惊恐,远不止震惊而已。我现在想起来了——被他逼的。
令人眩晕的持续疼痛,抽吸拉拽着我在记忆中回溯,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杀死伊拉的那一瞬间。我的异能在天空中召唤出了白紫色的闪电,其中一道击中了她的头,由眼睛和嘴巴贯穿而下,劈向脖子和胳膊,蔓延至手指和脚趾,然后又折返而上。她身上的汗立刻被灼烧成了水汽,她的皮肉烧焦了,吱吱冒烟,她外套上的纽扣也烧成了红色,继而烧穿了衣服和皮肤。她全身痉挛,乱撕乱扯,想要摆脱我狂怒的电流。她的指甲全都掉光了,露出了指骨,而她姣好的面容被跳跃的电流无情拉扯,垮塌下来。浅白色的头发闷烧,发黑,碎成了粉末。然后是气味,是声音。她一直尖叫着,直到声带崩裂。萨姆逊让这些景象慢慢地闪回,他的异能操纵着这些被遗忘了的记忆,让每一秒钟都深深烙进了我的意识。屠夫,的确。
他的愤怒把我抛进了一场无法控制的风暴,天旋地转,无依无靠。我能做的就只有暗自祈祷,不去看萨姆逊正在搜检的东西。我极力地不去想起谢德的名字,可我竖起的围墙只不过像张纸似的不堪一击。萨姆逊兴致盎然地在那些记忆里横冲直撞,我能感觉到它们一片片地被撕了下来,我头脑的另一部分被践踏了。他知道我保护的是谁,知道我不想再经历一遍的是什么。他在我的思维中追逐奔跑,比我的大脑速度更快,越过了那些想阻止他的无力尝试。我想大叫,或是求饶,但是我的嘴巴和头脑都发不出声音了。他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轻而易举。”他的声音在我脑袋里回荡着,围绕着我。
就像伊拉的最后时刻一样,谢德死去的一幕也被翻了出来,残忍地展示着细节。我必须在身体之内重新经历一遍那些可怕的时刻,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内而外牢牢就缚。反射性物质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浮着,克洛斯监狱坐落在污水湾边缘,靠近由这个核废弃区域划定的南部边界。寒冷的薄雾笼罩着灰蒙蒙的黎明。有一瞬间,一切静止了,悬停着。我凝视着,僵立着,无法移动。监狱在我背后豁然洞开,因我们掀起的暴动而战栗着。犯人和追随者从大门内拥出来,跟着我们奔向自由——或某种类似自由的东西。卡尔已经走了,他熟悉的身影在一百码之外。是我让谢德先带着他跳跃离开的,因为他是我们唯一的飞行员,也是我们逃离那里的唯一指望。奇隆和我在一起,也像我一样静止着,他肩上扛着步枪,向后瞄准了伊拉王太后及其警卫,还有托勒密·萨默斯。一颗子弹从枪筒射出,火花燃起,火药溅落。它也悬在半空,等着萨姆逊放开我的思绪。头顶之上,天空里旋涡涌动,满是电流。那是我自己的能量。感觉到它,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如果能的话。
记忆开始移动。一开始非常缓慢。
托勒密蓄谋已久,在手里已有的众多武器中增加了钢针。完美精致的边缘上闪着红血族和银血族的血,每一滴都像是空气中颤动的宝石。尽管异能了得,艾尔拉·艾若的身手却还是不够快,没能躲过那致命的一击。钢针一瞬之间就刺穿了她的脖子。她倒在离我几英尺远的地方,慢悠悠地,像是浸在水里一般。托勒密想用同样的办法杀死我,全力将钢针刺向我的心脏。然而,他发现面对的是我哥哥。
谢德跳回来找我们,他是要用隔地传动的异能带我一起离开。他的身影在空气中显形,先是胸部,然后是头、四肢。他张开双手,眼神专注,他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他没看见钢针,他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托勒密并没打算杀死谢德,但如果能的话,他也不介意这么做。多死一个敌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战争中的又一个绊脚石,不过是不知名姓的尸体罢了。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就做过多少次?
他可能都不知道谢德是谁。
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我多努力,萨姆逊都不让我闭上眼睛。钢针优雅干脆地刺中了我哥哥,穿透了肌肉和内脏,血和心。
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天空做出了回应。当我哥哥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愤怒也倾泻而下。但是我并没有那种苦乐参半的释放感。闪电并未击中地面,而是杀死了伊拉,击溃了她的警卫。萨姆逊决意不给我一点儿仁慈,他将画面拉回,重放,让我再次目睹哥哥的死亡。
一遍。
又一遍。
每一遍他都逼迫我发现其他东西:一次失误,一步踏错,一个我原本可以救他的选择;微小的决定,在这里前进,在那里转弯,跑得更快一点儿。这是最残忍的折磨。
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一波波袭来,围绕着我。
其他记忆击碎了谢德死去的那一幕,画面变了,每一个都展示着不同的恐惧或软弱。我在坦普林发现的那具小小的尸体,是在梅温追杀新血的命令下,死于非命的一个红血族婴儿。另一个瞬间,法莱的拳头打中了我的脸。她怒吼着说出恐怖的话,责备我害死了谢德,悲痛将要将她吞噬。蒸腾的泪水从卡尔的脸上滑下,他颤抖的手里拿着剑,锋刃割向了他父亲的脖颈。谢德在塔克岛的简陋坟墓,孤零零地留在秋季的天空下。被我电死的那些银血族官员,在克洛斯,在哈伯湾,他们不过是依令行事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我记起了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心痛。被官员打折了手的时候,我妹妹脸上的表情。得知自己要去服兵役时,奇隆流血的手指关节。哥哥们被送上了战场。老爸从前线回来,只剩下半条命,困在摇摇晃晃的轮椅里自暴自弃——也疏远了我们。老妈说她为我感到骄傲时的悲伤眼神。谎言。现在看来那是谎言。最后还有难忍的疼痛,那个空洞的真相——我逃避着旧日生活的那些时刻,逃避着注定难逃的命运。
我仍然是我。
萨姆逊恣意地穿梭其间。他拖着我越过那些无用的记忆,所有停留之处都是为了让我感受更多的伤痛。阴影在思绪间窜动,每一个痛苦的时刻背后都有画面闪回,萨姆逊在其中大肆翻检,快得我无法真正跟上。但我瞥见了一些碎片:上校的面孔,血色的眼睛,嘴唇翕动着,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萨姆逊肯定能听到,这正是他搜寻的东西。情报。他能用来镇压革命的秘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枚裂开的鸡蛋,里面的东西正慢慢地渗出来。他搜检着所有想要的东西,我甚至连为那些过去感到羞愧的能力都没有。
蜷缩在卡尔身边度过的那些夜晚。逼迫卡梅隆加入我们的事业。偷偷地重读梅温那些变态的字条。我所以为的那个被遗忘的王子的模样。我的懦弱。我的噩梦。我的错误。最终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自私的一步一步。
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看看你做了什么。
梅温很快就会全都知道了。
这一向就是他想要的。
那些话,他潦草写下的那些话,灼烧着我的思绪。
我想念你。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