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成公寓一个月前,接收了一对小情侣租客,房子在三楼最左边一户,两室一厅。
入住时候一人带着一个小包袱,余无长物。
名字取得虽然大气,君成公寓其实却坐落在暗影城十三区最阴暗的那条街上。街道连名字都没有,四处垃圾脏水横流,臭气冲天,方圆一百米的区域臭名昭著,打架斗殴,抢劫杀人都是寻常事。天色一黑下来,周边居民要保证自己能见到明天太阳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门窗紧闭,电视机声音也调小一点。
这种环境,就算拿大拇指当鼻子都能马上闻到万事万物在此腐烂的味道。
公寓已经建了若干年,褐石外墙十分破敝,其他一切硬软件的状态大概都只够让人勉强存活下去,自然而然,就可以想见来住的人,是些什么样的货色。
但那小两口走进大门的时候,表情好像是中了天大一个头彩,男的笑嘻嘻,女的虽然不笑,神情却也满不在乎。
这一天他们上楼梯之前,经过住在一楼的吉米家门口,正遇到他出来丢垃圾,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吉米转头就跑去问包租婆玛姬:“那两个小鬼什么来头?”
玛姬正瘫在沙发上看日间重播的肥皂剧,漫不经心地翻翻白眼,说:“哪两个?哦,不知道。”
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说要租房子,随便哪一套,有得住就可以。
玛姬怀疑他们是背着家里私奔出走的,说不定中学都没毕业,看那小女孩子皮肤多嫩,男生虽然体格结实,却显然没有成年。
这种向来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孩子,在暗影城根本没有生存能力,很快就会倒大霉,人嘛,少死一个是一个,玛姬不想惹这种无谓的麻烦。
她当下报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想把他们吓走,结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立刻付了两个月的押金。另外两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钱,请玛姬代买住家要用的种种物件,列了一个表,巨细无遗,又交代说如果觉得缺什么随便帮他们买也没问题。
那个表上尽是超大型投影设备,最尖端的游戏机设备之类娱乐奢侈品,看起来他们根本不懂过日子需要些什么东西,唯一的例外是厨房用具,那个男孩子对此不但精通,而且极为挑剔。
他们拿出来的钱都是大额崭新的现钞,抽出来一叠随便给了玛姬,她的眼睛差点都要从胖脸上飞出来,一手接过钱,欢天喜地回家来再数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吉米听完这番描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这么说,是两头小肥羊咯。”
他喜从心起。
上个月在荷西屠宰场的地下格斗场下错注,输了不少钱,到现在连利息都还不上,迟早会被荷西手下那帮狗崽子咬得一身稀烂,结果天降肥羊,有运气啊!
他连自己家门都没再进,兴冲冲上了三楼。
最左边那一户的门微掩,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仔细一听,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吉米轻轻推开门,客厅的沙发是玛姬帮他们新买的,塑料套都还没拆,那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对着占据半面墙的超大液晶投影打格斗游戏。
画面上一阵蓝色光芒闪过,传来兽人的惨嚎,男孩子打输了,女孩子站起来欢呼一声:“耶,你做饭!”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吉米。
一开始气氛其实很友好,大家把对方处理为正常的邻居,在你吃过没有,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之类话题中厮混了一下。
直到吉米实在受不了正常的社交寒暄,直截了当提出要钱,可能是因为他很客气地用了借字吧,气氛居然还是很友好。
两个年轻人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个陌生人上门借钱有何不妥,尽管这个陌生人身高六英尺有余,筋肉纠结,脸上身上都伤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善茬。
男孩子还是笑嘻嘻的,问:“借钱啊?那你要多少呢?”
吉米狐疑地打量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简单的白上衣,体格流畅精细,看上去极为强壮。假以时日,当他成年的时候,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一把好手。
但现在,还不足为惧。
吉米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尽管他狐疑的来源并不是男孩子的体格而是他的神气,既不意外,更无恐惧,对凭空而来的威胁安之若素。
还重复问了一遍:“要多少呢?”
吉米说:“所有,你们所有的钱。”
这样就不大好了。
男孩子很认真地说:“要是我给了你全部的钱,那我们吃什么呢?我刚刚买了正版的星际争霸,最新的极品飞车还没来得及买呢。我不会全部借给你的。”
吉米被他轻松自如的口气,闹得有点发毛。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非常非常不对。
比如说,正是盛夏的天气,为什么这个房间里那么冷?
空调?
君成公寓是一栋早该拆迁的老楼,根本没有装空调的地方。
那种丝丝缕缕的冷来自什么地方?
可惜吉米不是喜欢关注细节的人,他的风格很简单,既然这里冷,就早点把事情干完,出去就好了。
所以他立刻采取行动,顺手拉过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女孩子,很利落地从手腕后抖出锋利小刀,顶在那柔嫩欲滴的脖颈上,另一只手绕过肩膀,牢牢卡住她的身体。
“把钱全部拿出来。”
男孩子叹了一口气,坐到没有开封的沙发上,点点头说:“好了,你发达了。”
吉米一开始以为这是对方表示屈服的意思。
一秒钟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眼睛正瞪着离脸部只有分寸之遥的脚尖。更多身体部位同时传来剧痛,且争先恐后向他的脑子通报说,它们要么彻底移了位,要么正处于彻底移位的过程中。
男孩子那句话,原来是对女孩子说的。
被曲折为一个粽子之后,吉米所唯一不能了解的事情是自己怎么还健在。虽说读书少,他还蛮有常识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将自家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则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生存下去。
但脸与屁股面面相觑之时,分明还耳聪目明。
听到那容貌娇嫩的女孩子,柔声细语问:“喂,你是不是这一带最坏的人?”
吉米心想,我被你搞成这样子,你还要问这么富于讽刺的问题,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士可杀,不可辱耶。
当然他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士。他最多是砣屎而已。
所以他响亮地说:“不是。”
女孩子俯身看他,兴致盎然:“那是谁?”
吉米很勇敢:“是你吧……”
男孩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羽罗,这个人有点好玩。”
羽罗对好不好玩没有概念,吉米则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就算由于视觉角度怪怪的,头脑开始不清醒,他还是立刻报出了他脑海里的真实答案。
“荷西,荷西屠宰场的老板,荷西。”
他有一种直觉,最好不要在这两个人面前撒谎。
当然这种王八蛋直觉实在来得慢了点,只要早五分钟,吉米本来就可以继续过着要用镜子才能看清楚后脑勺的美好生活。
然后他听到那两个孩子在商量:“我们是今天杀过去呢,还是吃个晚饭睡个觉再说?”
从对话的内容看,男孩子凡事大而化之,什么时候杀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每天要睡足八小时,否则养生之道未免有亏;女生对生活的态度则非常积极主动,她认为把人生一切主要问题解决完之后,其他种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男孩子赢了,因为他会煮饭。
会煮饭的人在家庭里是有话语权的,无论这个家庭成员的年龄层次多么低,大家毕竟都要吃饭。
女孩子只好说:“阿旦,我要吃水煮蛋,否则今天晚上就一定要活埋荷西。”
阿旦默许了,懒洋洋走到厨房去,一边吹起了口哨,煤气炉“啪”的一声响,煎蛋香气很快传来。羽罗对此很满意,继续打游戏,祥和的小情侣气氛弥漫四周,两个人都忘记了吉米的存在。后者不得不以奇特的角度蜷缩在地上,感受暴烈的疼痛持续袭击处处反其道而行之的身体,但总体而言又没有要挂掉的迹象,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苦日子在第二天得到了终结,早上九点,小两口睡醒一觉,走出卧室门来看到他,表情有点惊讶:“你在这儿干吗?”
吉米哑然,半天才说:“你们觉得呢?”
羽罗蹲下来戳了戳他的屁股,抬头说:“埋了吧?”
阿旦不同意:“又埋?”
这个又字引出吉米一整身的鸡皮疙瘩,就算在他充满罪恶的生涯里,埋个活人也是件大事,不发半年恶寒不能忘记,哪里有这种随便埋埋的魄力!
他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羽罗一掌拍在他额头上,阴森森地说:“你们人类发的誓,都跟地狱里的可乐一样不靠谱。”
这一拍力气并不大,吉米却觉得脑浆被浸入了一锅开水,痛苦得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大量的血沫涌上咽喉,呛得肺部焚烧一般抽搐。这一刻他觉得被一枪打中脑袋而死去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去找荷西承认自己还不起钱!
然后很飘渺地,听到阿旦的声音说:“好啦,就这样吧。”
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恍惚又响亮,“啪”。
吉米被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晃晃头。
对面是简易衣架,左边的滑轮坏了,所有的衣服都坠过去,于是坏得更彻底,看来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是打包回来却没有吃的食物。
这是吉米自己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摆摆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着,脚趾很安详,没有表露出曾经和后脖子狭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噩梦,一定是噩梦。
最近心理压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缓过神来,觉得有点饿,起身穿好衣服。
有人敲门。
吉米开门的一瞬间,裤裆里一阵凉——他尿了。
在看到羽罗冷冰冰眼睛的时候,膀胱和前列腺证明了自己是比吉米本人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它们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
在袜子被打湿以前,羽罗说:“来吧,带我们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区,荷西屠宰场地下。
这栋三层高的楼是本区标志性建筑,外墙铁灰色,大门常年紧闭,已经牢牢锈死,进出都靠攀援旁边一架木梯,直接爬进二楼的窗户。人们普遍猜测还有某个甚具规模的门开在秘处,因为每到周六晚上,总会有大批漂亮昂贵的车蜂拥而来,在周围盘旋几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见了。
那些车来此的目的不是买肉,荷西屠宰场尽管运作有常,不少生猪在此一命归西,但周六这一天,他们做的是其他买卖。
地下格斗赛。
尽管偏居一隅,荷西格斗俱乐部却在全世界地下格斗界闻名遐迩,赌注极高,采取会员介绍制,对正式会员的引进制度相当严厉,其所必须符合的条件之一,说不定比英国最古老的皇家高尔夫俱乐部还要苛刻——光要爵位要银子不管怎么说都还能努力一下,要亲手杀够一定数量的人,正常人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啊!
地上第一层以水泥浇筑成实心,将楼上的屠宰场和地下的格斗场分隔得密不透风。地下深数十米,空间格局广阔开放,引入名师设计的灯光分布系统,装修简洁,色调冷静,金属感强烈。
最为瞩目的是中心矗立着的巨大椭圆格斗场,高近两米,底座银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防弹玻璃整个笼罩,透明而坚硬,摄像机在各个角度严阵以待,务求实况入镜巨细无遗。
舞台四周呈射线状分布的,是设计别致的小型酒桌及高脚凳,格斗间歇荷西屠宰场无限量提供酒水饮料,以及他们自制的特色小吃猪血肠。许多人对这个小点心念念不忘,其吸引力和舞台上的精彩格斗不遑多让。
距离空中六七米高处,则是荷西格斗场最具特色的悬空包厢,一共十席,为身份最高的贵宾会员专门设置。包厢视角极佳,服务亦是第一流,就连他们吃的猪血肠,相信都以每头猪的第一滴血炮制。
来看格斗的普通会员对此毫无异议,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厢中的宾客,是每晚的格斗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只亮了一盏照耀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蒙眬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三毛眼睛很好,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皮肤,而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
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牙和指甲都有毒,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快。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身体像被水浸过好几晚的绳子,能缠住对方,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地下斗场血腥残酷那是应该的,但突然跑出一个黏嗒嗒的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跟荷西久了,三毛对老板毕竟还是有几分了解,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怡然自得,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中了六合彩呢,还是撞了鬼不想活了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转头去看监控器屏幕。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但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不知发什么神经,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奔跑的英姿,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而后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施施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彩。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吗?”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不请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不自量力而毛遂自荐想在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阿旦手指上传来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直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很乖觉地退后了一步。
阿旦满意地点点头,越过荷西,走到后者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必须比他的女人都更贞洁。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十一个人因为坐了这张椅子而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一气呵成。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打扫卫生,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揉揉眼睛,看到荷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溜溜球一样时快时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一把扒拉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在有力量者而言,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他们的正事,不过要在地下俱乐部里,玩几天,看看人家打架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知会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
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么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正常人吗???”
这个钟点,宾客都还没到,斗场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活动。
工作人员里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场的格斗者。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披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愿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很彻底。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没有切实存在过。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搏努力,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形,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混沌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蔓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自己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集中最后意志睁开一丝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今生无望,至少死后的鬼魂知道找谁复仇。
咦,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便突然会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部位都瞬息间恢复原状,而且更加饱满强壮,这过程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那上面粘着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地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
羽罗凑过来看了一看:“炎变蠕虫?这里怎么会有?我们那儿都已经很少见了。”
阿旦点点头:“嗯,自从推行定期卫生检查之后,的确都不常见了。”
他打量那条触角,后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渐渐瘫软,僵硬,悬吊下去,变成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颜色逐渐褪为灰白。
“很老了,没什么生命力。”把死去的蠕虫丢到一边,阿旦随意地说,“也许是很久以前被带出来的吧。”
拍拍鸭嘴兽的肩膀,他说:“去找你老板,拿到钱就立刻走吧。”
面对面这么近,鸭嘴兽终于看清这男孩子的样子,眼睛小小的,鼻子却异常神骏,整张脸熠熠有光,表情却总是有点半梦半醒的无所谓。
他张了几次嘴,问不出什么来。
阿旦又说:“去吧,不要为无谓的麻烦,耽误了你真正关心的事。”
鸭嘴兽退后一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唯独地上有一层潮湿的、蜕皮一般的东西,还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转身拔足狂奔而去,遥遥听到阿旦在后面喊:“如果他不给你钱,你就走到玻璃窗边来。”
五分钟以后,鸭嘴兽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一号包厢的玻璃窗前——不算非常自愿的,毕竟身边还围了荷西的三五个保镖,都挥舞着相当专业的工具——杀猪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他固然战斗力惊人,保镖们也不是吃素的。
羽罗抬头望了望,对阿旦说:“你的法子没用。”她唇边有一丝冷笑,“如果他是最恶的人,怎么可能会一下就被吓成好人?
阿旦叹了口气,嘀咕着:“是不是吓唬得不够?”
但他毕竟是聪明人,摇摇头:“这个荷西,笨蛋,一点反省精神都没有。”
羽罗顿时雀跃:“那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你的办法了?我上吧?”
阿旦苦着脸,想了很久,伸出手来:“算了,剪刀石头布!”
剪刀石头布非常考验技术,一点儿侥幸都不带,而羽罗显然是非常专注于技术的。
她赢了。
胜利带来的最美妙的礼物,就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则我们人人干吗都想赢呢?
羽罗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楼梯,方向是一号包厢。
吧台里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确定其去向后有点惊慌——他一直以为这二位是提早来占座位的客人,赶忙问:“她要去干吗?”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告诉人家,要制服恶,要用更恶。”
羽罗的更恶到底以什么手段实现,酒保和阿旦都未曾目击。但一分钟之后,荷西变身为一个球——五官四肢百骸都用无缝连接的方式通汇贯通,真的是一个圆溜溜的肉球,从一号包厢通往地面的楼梯上顺势而下,滚到吧台面前弹跳两下,不动了。
死得透透的,透得轮回转世都没可能。
阿旦耸耸肩,继续喝他的牛奶。而酒保压抑着狂叫的冲动,战战兢兢往上一看,发现三毛和荷西的其他几个保镖无一幸免,通通贴在包厢玻璃窗上,模样还完整,就是浑身上下薄得跟纸片差不多,就这样都没死,嘴巴还在拼命开合,如同呼救。
过了好一会儿,羽罗才慢吞吞走下来。望了酒保一眼,后者明明整天都没喝过水,裤子却彻彻底底地湿了。
阿旦比较好心,安慰他:“放心啦,你没干过坏事,她不会找你算账的。”
羽罗果然没有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往旁边一坐,问:“下一站咱们去哪儿?”
阿旦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你非要自己动手啊?这样子很慢哦!我们出来有点久了。”
他掐指算算:“七十七天之后星辰通道就要开了,我爹肯定会来找我的,在那之前,咱们还是把该干的事儿都赶紧干完吧。”
羽罗不算很乐意,不过她是一个讲道理的小姑娘,抱着阿旦的胳膊叹口气,娇滴滴地说:“明明这样比较好玩嘛,Adventure模式,一关一关过下去嘛。”
她很认真地强调:“比编扫帚好玩多了!”
阿旦听到扫帚两个字不知为啥有点窘,连忙打诨:“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比的,来来来,还是用Survive模式一扫光,我赶时间赶时间,多久没吃辟尘做的饭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总之,在关卡模式转换到生存模式一小时之后。
大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