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识不过半日便闹成了死对头,一路飞机上一言不对,藤雪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到香港机场就想把对方甩掉:“诺,我把十鹿所在的医院地址给你,你自己去吧,那边的伙计我会打好招呼的。”
年岁岁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站在提取行李的传送带边,手插口袋,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将他整个小身子都遮住,他脸上露出极为严肃的表情,眼睛望着机场出口的方向。
绷紧的警惕里隐隐又透露出嗜血般的兴奋,那绝不是孩童的表情。
藤雪走过去想说什么,被他轻轻一压手制止,嘴唇没有翕动,藤雪耳边却听到清晰的声音:“有大人物入境。”
藤雪莫名其妙:“大人物?”
香港机场常年都有巨星富豪出入,大人物不稀奇,无非是惹来传媒群聚,粉丝扎堆,保安前呼后拥,大家都习惯了。
问题是,周围很安静,深夜到达的航班,乘客陆续拿了行李便离开,戴墨镜的人寥寥无几。
年岁岁丝毫没有和藤雪玩笑或解释的意思,他急促地命令:“抱起我,到地下停车场。”
起初藤雪的想法是你要吃我豆腐咩?幸而年岁岁的严峻神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身为猎人联盟的首席五星,显然他非常清楚如何切换角色——在人小鬼大的迷你色狼和精明能干的专业猎人之间。
藤雪犹犹豫豫一弯腰,他已经蹿到了其臂弯之间,在耳侧轻而坚决地吩咐:“前行,300米后上电梯,直达负2,到D停车区。”
藤雪被他语气所慑,依言而行,一面问:“你要找什么?”
年岁岁不答,兀自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藤雪微恼:“什么不会?迈克尔·杰克逊复活了,现在在停车场蹲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出现,比你说的迈克尔·杰克逊复活更惊人。当然,是对我,还有和我一个世界的人而言。”年岁岁肃然。
藤雪完全不理解。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负2层,D区在东面,藤雪一走出电梯间,年岁岁就从她肩上一跃而下,在触及地面的同时化身为一只雪白的花栗鼠,向东面狂飙而去。速度之快,如同闪电,任藤雪在背后拔足狂奔,都只能落得一个被甩得越来越远的结果。
幸好花栗鼠很快停住了脚步。
在D区,13道。
那里停了一辆暗绿色保时捷卡宴,车主人想必相当没心没肺,车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凹凸和擦挂痕迹。
花栗鼠跳上了右侧车窗边的后视镜,蹲了下来。
藤雪随即赶到,张口问:“你干……”
花栗鼠的尾巴一摇,做出一个类似于人类Shut up的手势。
他们的前方,是停车场出口前那块空地,右侧拐弯就是付费闸机和电梯。空地正中,有一个高而瘦的男子,正若无其事向电梯走去,从后面看,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白色过膝的外衣,质地颇精良,式样却与世风时尚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藤雪再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需要年岁岁拼命追逐。
她只是不经意地觉得,咦,怎么停车场突然这么冷?冷气开太大了吧?真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
而且,冷得真奇怪。
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青梅竹马的恋人忽然提出分手,说要远渡英伦,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明明是盛夏天气,却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寒气氤氲,从内到外,把整个人牢牢包裹住,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却能够致人于死地的凉薄。
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屈起双臂,忽然见到自己的指尖,分明变得青紫。
花栗鼠年岁岁的大尾巴,轻轻拂过来,有意无意地,盖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微而持久的暖流,直接进入到血液中,开始随同气脉流通般,暖着她。
他低声说:“精蓝。”
藤雪不明所以:“谁?”
那白衣男子已经进了电梯,转身的瞬间,藤雪看到了他的脸。
事实上他长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漠无表情,凝定如玄铁,偶尔流转之间,带来雪山崩塌般的窒息感觉。
他随意向外一瞥,藤雪无端觉得心脏收紧,被针刺了一样,竟然忍不住失声一呼。但她没有叫出声来,年岁岁的尾巴堵在她嘴唇上,再度说出令人费解的名字:“精蓝!”
声音里有惊骇。
他跳上藤雪的肩膀,微微一沉,回复了三岁小儿的模样,静静不知想什么。藤雪从那不知其可的震惊中初初回过神,就听他吩咐:“速去十鹿所在的医院,快,快!”
在路上他向藤雪解释什么是精蓝。
听完之后,藤雪并没有比之前豁然开朗。因为年岁岁说,精蓝是一种非人。所谓的非人,人类比较喜欢叫做妖怪。
妖怪也有很多种类,精蓝是最邪恶,最强悍,也最罕见的那一种。和忠肝义胆、情比金坚的有钱人,和从来不撒谎的律师属于同一等级。
这么拉风的妖怪,来香港有何贵干?适值减价期,难道是过来扫货的么?不知道他是走奢侈路线喜欢一线品牌呢,还是追求设计感觉专门扫小店呢?他有钱么?对了,妖怪怎么赚钱的……
藤雪难得暴露出自己相当天真而不怎么警察的那一面。
年岁岁嗤嗤发笑,但除此之外不发一言,他坐在藤雪所驾车的副驾驶位上,始终保持一个身体前倾的架势,似乎在密切观察空气中的什么。
“你看什么?”
“看气味。”
“气味能看得见吗?”
“我能看得见。”
“是什么样子的?”
“微蓝色,闪闪发光,带着刀锋一样锐利的边缘,当我看到时眼睛会刺痛。”
银狐狄南美在利先生宅第外所布结界,名字是念,作用是阻。
以人固有的意念作为动力来源,执念多难破除,结界就多坚固。有似金汤浇筑的城池,虽千军万马不能从外界征服。
唯一阻不住的,是里面的人,打开门走出去。
像利先生这样。
走出庭院,信步,跨越光华流动的结界,没有丝毫碍难。
她看到不远处所站的,是安。
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淹没爱情的总是时间。
尽管有些岛屿坚持在汪洋中矗立,或成为亚特兰提斯,再不肯复现,亦永不曾消失。
脸颊犹似能感受他指尖的温度,跟随身边时偶尔手肘上的一扶,最轻微的接触都曾使利先生产生利刃加身一般的强烈战栗。
皮肤原来会被幸福划开,流出只有自己能够感觉的无形血液。倘若持续时间太长,也许会因为难以承受而昏厥,即使她拥有能够应付最恶劣野地环境的体格。
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长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她到利宅,当然不是失业后追求职场第二春,而是受狐族长老会派遣而来。
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合适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罕见资源的需要。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进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会中分成干涉派与看热闹派争执不休,差点大打出手,开到最后狐王要中风了才得出结论:尽管不明白异灵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计划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理,也不需大惊小怪,适当干涉即可。
这一群老狐狸们仔细分析了异灵川的状况:首先,尽管是人与非人两界首屈一指的黑社会组织,但异灵川仍然没有能力快速筛选出足够适合制造灵魂十字架的对象群体;其次,灵魂狙击者是一个对候选人要求极为苛刻的职位,又要很能打,又要很耐打,且不说最后进入暗黑三界的遭遇如何凶险,光是在人间应付各方探查都十分棘手。把异灵川全部现役行动人员算上,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那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孱弱的同袍大眼瞪小眼,对高难度的任务根本有心无力。
长老会这么一说,大家就放心了,有事无事查查异灵川的情况等着看笑话,心里根本没把这当回大事。
谁也没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
从人变成妖怪的安。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十字架通道,需要收集大量孤独之极的灵魂。孤独而带着避免不开的锋芒,降生后就将身边人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来,仁慈地扫除重重积累的寂寞。
这种说法绝不是抒情。
安以孤独作为关键之关键,利用异灵川的技术能力,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进行搜索,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到了一定年纪后没有婚姻和子女,甚至名下宠物都登记了又登记,没一只狗狗猫猫能长寿延年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确认到底哪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亲或同窗挚友闺蜜什么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过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a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适合的完美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悬崖。
也许那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自那之后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容人接近自己,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慎重地将心与身都封锁。
她一生中,能放心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 穿了高跟鞋,刚好能平视男人的脸孔。他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带来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妒嫉。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银狐。
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
你不曾在某个寒冷冬天,义无反顾迎向急驰的车轮吗?在那时候,意念确然单纯坚定,知道死亡会解脱所有哀伤。你难道会有时间停下来,听人宣讲生命纯净宝贵,须用心顾惜吗?
霍金大为震惊:“你怎么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转为轻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或暮色乍来。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对狄南美的前生现世,霍金都一无所知,仅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基本了解,他已经对这句台词大为震惊。
诚然这是真理。
似乎无所不能的银狐曾有过什么遗憾,霍金又何从了然呢?
我们仰视神龛,进入眼帘的不过是光环。
霍金颓然跌坐,头顶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委顿,仿佛坏消息瞬息之间就夺走了赖以支柱的全部精气神,无意识之间,头在灶台上撞来撞去,像敲钟一样,忽然竖起身子问南美:“是刚刚那个人令她求死么?”
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义一样,他站起来,很坚决:“我要阻止他。”
狄南美怪好笑地看着他:“噢?怎么阻止法?说来听听嘛?”
很体谅霍金的想象力和策划力都不是很足,她主动地承担起制定计划的任务:“你拿最大那把菜刀悄悄上楼去,我帮你引开利先生,等他一落单,你就扑上去!”
她右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下刀手势,加以技术指导:“砍脖子正后方那节颈椎,跟杀猪一样的,要用力,不然很难断。”
看到霍金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自觉地反省了一下:“嗯嗯,不好,硬来好像太血腥了一点。这样子吧,他们在喝茶,喝茶就应该吃小点心,我给你当下手,你赶快做一点小饼干送上去,放毒、老鼠药、砒霜、洁厕精、屎尿屁……有什么放什么,兄弟,考验你手艺的时候到了,怎么把洁厕精做出黄油的味道,是你烹调生涯中最大的挑战啊!”
她越说越兴高采烈,杀人放火在她说出来,活像一场马戏团的表演,其他无关紧要,精彩紧凑才是关键。霍金呆头呆脑看着她出馊主意,心中有一万头麋鹿在咆哮。
阴错阳差的,这恰是制服狄南美恶搞的唯一方法,即以不变应万变,将自己全身心地石化,以彻底的呆滞来对抗可能发生的无限羞辱。
果然她很快兴味索然,瘫在秋千座上面,呻吟道:“真他娘的无聊,真无聊啊。”
然后就爆发了,跳下来一把抓起霍金:“我不跟你玩了,你说吧,为了你主子,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霍金点头,点了十七八下之多,坚定而纯洁。
狄南美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游离开去,看了窗外两秒,倘若霍金善识颜色,会看到她极罕见的怀念之色,不知为何。
但她随即就转了回来:“去死愿意不?”
霍金仍然点头,二十七八下,更加坚定而纯洁。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个子厨师,居然有舍身为人的慷慨气度,倒也不出狄南美所料,她只是奸笑一声:“别点了,你不就是想死吗,哼,在我面前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言论,请问算是威胁么?
提着霍金在手里,她另外一只手在他身上点点戳戳,脖子上、腰眼上、屁股沟沟,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有着虔诚信仰的屠夫要杀猪之前,还给人家念几卷超度的经文一样。霍金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呢?”
她头都不抬:“我找你的灵魂呢,顺便看一下怎么把它捏出来。”
捏?好吧,用什么捏?厨房里的工具不少,夹核桃那个钳子合适么?
狄南美很严肃:“不大合适,你的灵魂又冷又脆,核桃夹子太粗了,一夹破就没戏唱了。”
太粗不行,嗯,那料理蜗牛那个小夹子呢?银丝制的,特别小,特别精巧,我说你不应该把所有厨师都遣散吧?小彼得手最巧了,能把田螺里一点儿泥都勾出来,不破壳!
狄南美不服气:“少来,这算什么呀?想当年,老娘能把鸡蛋里的蛋黄弄熟再勾出来,不但蛋壳不准破,蛋白还得是生的!你行吗?”
这一手的确不容易,但是凭什么非要这么干呀?哪来的厨师手那么痒,要个囫囵生蛋还得只有蛋白?
腹诽一下而已,霍金没敢说出来,这当儿狄南美好像已经定位结束了,在他肚脐眼上下左右,拍了几下差点把霍金拍成小便失禁:“嘿,你那坨灵魂还挺传统嘛,打生出来到现在没挪过窝呀。”
目睹她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工具准备把人大卸八块的样子,霍金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然后豁出去了:“喂,你切了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拿我的灵魂干什么?”
狄南美举起一对银筷子,夹一夹,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呀,要把你和利先生的灵魂放在一起,搅一搅,放点盐花,平底锅上煎了……”
她突然停下来。
不是因为霍金被吓晕过去了,而是她的水晶球忽然放出夺目光亮,照得大家脑子都有点儿半透明。
这场景出乎意料,连狄南美都不例外,她丢下筷子扑过去抓起水晶球,往里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精蓝?精蓝怎么跑出来了?老娘为什么没有算出这几个人会来?”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说的话霍金一句也没有听懂,本着他一贯不懂就问的做人原则,他说:“精蓝是什么东西?”
狄南美瞪了他一眼:“精蓝不是东西,精蓝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要看他长得高高瘦瘦,皮肤白白净净,穿得也白白净净,好像一个帅哥的样子,他是很可怕的大妖怪!”
霍金很迷惑地想了想,转头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喂,你说的这个妖怪,好像就站在外面呢。”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院子外面站了三个人,一个体态结实,容貌漂亮的女人;一个三四岁大,面团团样的小孩子;另一个则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穿一件白色过膝的长衣。
即使狄南美刚才没有做妖怪常识普及,霍金也决不会把这位仁兄当作是自己的同类。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纯粹的蓝,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杂糅的蓝,非常非常忧郁的蓝。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奔过去“啪”的一声,扭开了灶台上的火。
怎么一下子这么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杀的那一个冬天,每一颗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体里。
藤雪和年岁岁赶到医院,警队的手足正在门口打瞌睡,被藤雪一脚踢醒,急忙站起来。
过去十数小时,没有外人接近,也没有异常响动,周围非常安静,简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一五一十,如是报告。
女上司带着一个小屁孩还满脸正经的样子赶过来查岗,其用意令人颇为犯猜,但看到藤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两银子的犯浑表情,到了嘴边的问题也吞了下去。
这是年岁岁教给藤雪的,不想有多余的麻烦,就要先摆出和一切麻烦绝缘的样子。
他们一路追踪精蓝而来,有好几次年岁岁失去精蓝的踪迹,要求藤雪将车靠边,他闭目冥想,仿佛凭借意念更容易找回线索。
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次都找了回来,最后一次费时尤其久,年岁岁聚精会神,瞠目结舌,造型半点不可爱,过了一阵子脸上汗如雨下,这一动不动的深思,像比马拉松更费体力。
藤雪忍不住要拿出纸巾帮他擦汗,却见年岁岁猛然从座椅上一跳而起,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蜷缩在座椅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但他随即绝然推开藤雪伸来抚慰的手,大叫:“开车,开车,前面右转!”
藤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迹,不等她问,年岁岁开口解释:“精蓝刚刚闯入我的脑海,召唤我跟随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仍然带着余悸,低声说:“好厉害,好厉害。”
付出这么大代价追踪,最后结局十分无厘头,因为目的地竟然是十鹿的病房,早知道何必费那么一牛鼻子的劲,大家相逢不如偶遇多好。
交待下属换班回去休息,藤雪和年岁岁开门进去,床上白被单静静地罩着,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杨,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没有诈尸,也没有发芽。
年岁岁趴在地上仔细察看这棵胡杨木,从裤兜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望闻切敲划钻。他的装备储存原理和叮当一样,随手一摸即得,无穷无尽,储藏量丝毫不受布料面积限制,比叮当更先进的是还不会摸错,精准度叫人叹为观止。他好像知道藤雪心里的感叹,头也不回地说:“赶明儿叫猎人联盟送一个给你,这是三维袋,我们的标准配备。”
随之站起来,拍拍手:“异灵川干的。”
将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岁岁喘了口气,刚要转身,藤雪发出一声尖叫。
抬眼一看,他们一路追踪的精蓝,在对面的亲属探视椅上坐着,正慢慢地说:“如此说来,猎人联盟也认定是异灵川所为么?”
藤雪立刻拔枪瞄准,是一个好警察应该有的职业反应,然后,她发现敌友阵营的两个人,一齐对她投来不以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说,喂,你把这坨破铜烂铁拿出来吓鬼么?
她讪讪地把枪挥舞了两下,没有收起来,坚硬的枪柄握在手里,有一种惯性的安全感。
只是,为什么有一股奇异的冷感从掌心传来?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发现,配枪在手里幻化成液体,形态凝聚,却在流动不息。她的手指陷入枪柄,触手柔滑绵软,仿佛捏住的是一块初成型的果冻,再一用力就会碎裂。
藤雪大惊,双手合拢捧住,正要定睛细看,年岁岁忽然从旁接过她的配枪,淡淡说:“区区人类,何劳精蓝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枪在他手里回复本来形状,静静闪耀金属光芒。
精蓝摇摇头:“哪里,我不过是将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给她看看而已。”
不过是藤雪自己面对根本无力掌控的场面,心中不断酝酿膨胀恐慌与软弱,深知我为鱼肉或炮灰的立场,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枪亦不过泡影泥浆。
将这拼命压抑的念头,变成皮影戏,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蓝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能够穿透骨肉与尘嚣,直接进入一个人自以为锁得严密的内心。藤雪又惊又气,但场面中的重点,根本也不在她。
年岁岁在对精蓝咄咄发问:“我听闻暗黑三界封锁已久,这一次破魂到此,请问有何贵干?”
精蓝显然不是很喜欢回答问题的人,他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须臾点点头,对年岁岁说:“你要不要救他?”
救谁?十鹿?
他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物尽其用的话,胡杨能做家具还是建房子?
精蓝对于人变树这个课题好像还蛮有研究的,慢条斯理说:“这是异灵川典型的机体异化手法所为,但施法者有意无意,做得并不彻底。
“他的思想意识仍然全部存在,只是被牢牢封存在化为树干的身躯里,不需再造血肉肌体,我能帮你把那些东西转移出来,相信其中大量信息是你会有兴趣的。”
年岁岁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啊,而且言辞恳切,态度温存,世道变了么?猎人联盟那些编教科书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么?我落伍了么?
不,我绝不能落伍,老子还年轻呢!
他振作起来:“对你有好处吗?“
精蓝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难道我们没事做来三月学雷锋啊?我们破魂族只有一个偶像,拜多神会被牵去当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尽快找到灵魂狙击者现在的位置。”
作为本来应该特立独行的大妖怪,他口气其实更像房产中介:“你我所长,刚好交换,何乐不为?”
年岁岁终于彻底陷入了迷惘。
精蓝,破魂族人主体组成分子。擅摄取拥有强大法力者魂魄,随之饲养对方为食粮来源,破坏力与战斗力惊人,相互能够贯通意识,汇集精神力与能量一体协同作战,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胁的种类。无主动攻击性,不苟言笑,绝对服从族中领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现有的资料不能说明其具备社交冲动或人际常识。
这是年岁岁过去考猎人星级时,每一次都要复习的内容之一。
身经百战之后,对所有五星猎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远的那一颗明星。倘若能够有机会狭路相逢,其意义不亚于毕生致力登山事业的人,最后终于爬到了月球上,不论结果是生是死,都那么的意气风发。
他绝不会把相关资料记错,何况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蓝,分明世情练达,又会给人下马威,又会适度自爆其短,更过分的是,还会见人下菜碟,主动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闭关锁国的这些年里,在精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拼命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以便跟上眼前形势的变化:“你拿什么保证,我一旦带你去见灵魂劫掠者,你就能让十鹿意识复活?”
精蓝站起身来,双手一摊,耸耸肩,然后弯腰把胡杨十鹿拨了一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功夫,又睁开,说:“行了,都在我手指尖上了。”
伸出手来给人看,藤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头一望,果然在精蓝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张隐隐约约的人脸,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动,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给人掏出来了呢。
年岁岁这时候就恨啊,手脚太慢,没从空间袋里摸个摄像机出来把这一段拍个正着,这要是放在猎人联盟内部的视频分享频道上,点击率不High翻天啊!年终十大佳片评选,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他倒也干脆,看精蓝料理好了十鹿,大家算是成交了,转身就出了病房门。藤雪急忙跟上,弯腰轻轻问:“你真的带他去?”
年岁岁看她一眼:“不然怎么样?”
藤雪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好讪讪地说:“他好像不怕你反悔哦?”
年岁岁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过,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这么来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银狐的封界还在,上面那只流光溢彩的小狐狸素描图标则稍有变化,从一开始安到来时的老神在在,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一副别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岁岁是识货的,一见先倒抽了口凉气,心想这趟浑水,怎么搅下了这么多人啊?看来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搞下去不知怎么收场,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随后精蓝的反应。
狐族的威风,那是不用说了,但也要看对上的是谁,寻常族类闻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诚望多活二年之举;换做破魂,大家论资排辈斗身家挽袖子打一场,满世界开盘口,估计也是赌一比一居多。
问题是身边这位精蓝,身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员,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自觉,一瞧见银狐标记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来,一鞠躬!!!
藤雪看得纳闷,悄悄问:“他干吗呢?”
年岁岁不愧是猎人联盟的稀有五星,对非人界八卦的来龙去脉称得上博闻强识,脑海中略过了过狐族与破魂的历史,当下了悟,答道:“据说他们的大老板和狐族有世交,莫非这是交代了要以礼相待?”
在外行面前说得笃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暗黑三界关了这些年,达旦憋在里面莫非是在努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搞和谐社会么?抓教育树新风,文明经商,尊敬长辈,这样子搞下去,精蓝迟早要以世界杰出青年身份出来竞选参议员,那所有女性选民不得都给他投票啊?
这一鞠躬毕,大家就傻在那儿了,年岁岁知道自己闯不过那个结界,就算闯得过,和狄南美结梁子也非人间正道;精蓝则执礼甚恭,压根没有闯过去的打算;剩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藤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乃雄纠纠气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门,刚一接触到银色光幕,身子忽然一哆嗦,两腿一分,摆了个马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猛然大笑起来,声如狼嚎,令人闻而鸡皮疙瘩乱出。
年岁岁心想糟了,一眼没看住,这姑娘也真憨厚,我们两个都不敢去动的东西,你起什么劲啊?就说人类的脑仁太小,不经用。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藤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门忽然洞开。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来,银狐纵横天下,到哪里都是那么气度销魂,背着手,拖着声音正问:“谁那么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几个升调出来。
她身后跟着宅子里现时全部的住客与访客,先是霍金,然后是安,身边紧紧跟随的是利先生。数她神态最为安详,温柔之中还隐约带有一丝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颇有心事。
藤雪还在那儿笑,狄南美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人?”
随手抄起来,跟抄个擀面杖似的把人家大头朝下,抖了抖,然后顺回来放在地上,藤雪顿时止住狂笑,筋疲力尽软倒,蜷曲起来,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一眼就盯上年岁岁了:“你,猎人联盟的?上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年岁岁顿时四岁正太上身,奔上前去,抱住狄南美的腿就蹭:“银狐,银狐大人!好高兴见到你……”语调娇嫩得要出水。
结果人家半点不买账,当即撩起一脚,将年岁岁踢出数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轻轻飘起来,落地后鼻子一皱,眼睛一红,泫然欲泣,浑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做作,在十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来无往而不利,谁知今天踢到铁板,狄南美不但不觉可爱,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发冲冠:“死小子,你再敢装模作样,老娘让你每年出生两次,每一次都两个屁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发出如此富于创意的威胁之后,招呼霍金:“去,把你们客厅的太师椅给我搬一张出来,嗯,桌子也要。什么?太重了你一个人搬不动?放心,一定搬得动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着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桌走了出来。这些质量上乘的贵重木家具,当初搬进来可是出动了整批彪形大汉,才勉强不磕不绊越过了车道到客厅之间的数百米距离,现在个子瘦弱的霍金却一手举一件,还一路小跑。他对于自己猛然之间气力能和海格利斯并驾齐驱不觉得有什么惊喜,神情始终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摆摆好,狄南美跳上去,调整了几个姿势坐舒服了,忽然间满场人听得“啪”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敲在桌上,如县太爷的惊堂木。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后伸出的一根小尾巴,银毫葳蕤,灿烂生光。
她一本正经敲了几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藤雪头上,后者还在喘,不过已经能爬起来了。狄南美问:“小妞,你跑来干吗的?”
藤雪刚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心气大弱,强作镇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奉命协助猎人联盟工作,跟随他们来到这里而已。”
南美点点头:“哦,没你什么事。”尾巴在脑门上拂了两下,嘀咕着,“是打你十棍呢,还是判你充军呢?”
藤雪一听大惊,都说没什么事了怎么还要打啊?狄南美分明听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呐喊,这个法盲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说:“没事就不能打了吗?我看人家审案都是见人就打的啊?”
藤雪怎么也是专业出身,终于鼓起勇气大叫:“没事就应该当庭释放啊!”
狐狸好在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释放释放。你要去哪?”
藤雪一愣,本能地说:“回家。”
狄南美歪着头对她遥遥推了一把:“那走呗。”
藤雪一个趔趄,迷惑地盯着南美,渐渐眼前模糊了,一片银色光芒轻轻掠过,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周围的风呼呼吹起,身底下毫无依托,却渐渐飘起来,心中平安,正在想难道这又是倦极而眠的一场梦?随后极速坠落的感觉便突如其来,藤雪在离心力的惊吓下身子一激灵,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起居室,沙发上,前几天换下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没有拿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狄青天发落了藤雪,下一个对象是年岁岁,被上下两个屁眼的悲惨前景震惊了之后,年岁岁明显老实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儿,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动交代:“我代替牺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灵魂狙击者以了解失魂事件的进行状况。”
惊堂尾巴刚上班,工作干劲很大,啪啪又是两声,青天喝道:“说,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年岁岁有点没奈何:“报告老爷,这里是灵魂狙击者的必经站,猎人联盟根据之前案件发生点整理出了十字架指示图,上面有明确标记。”
一向对科学统计啊绘图啊之类东西没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哦,猎人联盟还蛮聪明的嘛。那么,你是要抓灵魂劫掠者么?”她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指一指后面,“那个中年大叔就是啊。”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后者闲闲站在稍远处,神情平淡。不知几时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依偎的姿态浑然天成,犹如一对默契经年的佳偶,对于大家的探寻,利先生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南美此时精神头来了,叫年岁岁:“哎,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岁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目前为止只需要了解灵魂狙击者的相关情报就完成任务了。”
这么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视:“呸,肯定是打不过!他的目的那么简单有什么好了解的?不就是要去暗黑三界吗?”
年岁岁很顽强,兀自争辩:“我们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暗黑三界。”
银狐看看他,又看看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脾气一下暴躁起来,抓起自己的尾巴就向年岁岁砸了过去。年岁岁大惊,一连串筋斗快如闪电,堪堪避过。那个飞去来小尾巴没打着人,只好自己回去了,狄南美一把抓住,又按回屁股,气呼呼瞪年岁岁一眼,喝道:“喂,到底打不打?”
人家头摇得快要断掉了:“不打!”
狄南美建议年岁岁改名:“你大名俊杰,小名好汉算了,唧唧歪歪的。”
既不抓又不打,当然没什么好玩,她终于转向了最具闹事潜力的精蓝,明显精神为之一振:“嘿嘿,精蓝耶,好久不见你们了。哎,你等我一阵好不?我叫我们家小白来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打架了。”
精蓝对这个要求有点为难:“达旦大人有令,不准与狐族冲突,请见谅。”
南美听到达旦的名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温柔许多:“达旦啊,哎,好久没见了,他有什么口信捎给我么?”
脸上有微微的期待之色,又雀跃,又胆怯,如斯罕见又溢于言表,银狐自己却浑然不觉。
精蓝没有辜负她,说:“有。”
没让人多高兴一秒钟,随后说:“必须要在三个人面前一齐传达。”
南美一愣。
精蓝又鞠了一躬,似乎在贯彻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政策。但他毕竟出身邪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识,不管南美眼下正在主持审判大局,径自转向安,言语中的恭谨谦和一扫而空,恢复到惯有的冷冰冰口气:“我奉命前来告知,贵宾星辰通道将在七十七天后子时开放,无须再收集余下灵魂。”
这一声石破天惊,第一个跳起来三呼万岁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灵魂了!他本能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跟着一起高兴。
灵魂是什么,我们知之甚少,浊世滚滚中用不用得着它,也颇费猜。但被人随便拿走,总不会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转向利先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该说好险。
然后就发现,也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安静下来,默诵一句话,那句话人人都该引为座右铭,以免被世间失望轻易击垮。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为安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极深,能够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长岁月涂抹于感情上的绝望,加一两分竭力抑制而无从消解的怨恨,和满满、满满,黏稠沉重的决心,搅拌成浆。
此时正敷在安的脸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强大的法力威权,把这个人击成齑粉,挫骨扬灰,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
他的决心仍会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万劫后那个最渺茫的机会,不到最后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也绝不可能放弃。
安没有看精蓝,他眼睛投向远处,像在避免接触到什么能够引发剧烈疼痛的东西,缓缓说:“我将以我的方式打开灵魂十字架,多谢阁下费心。”
霍金的嘴巴立刻变成O型。
打击太沉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缄默单纯,只对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厨师,忽然鬼上身一样无畏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嗓子承受过大压力,最后的音符甚至都塌陷了。
他满头满脸,脖子耳朵,被气恼涂得血染过一样红:“你凭什么要牺牲别人?你以为你是谁?”
安的答复虽不近人情,其他人倒还都保持了冷静,反而实实在在被霍金吓了一跳。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纹风不动,只是垂下眼睛,轻轻说:“抱歉,我不得已。”
霍金更气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牺牲无辜的人吗?利先生……”
他接下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不是因为自控或恐惧再度降临,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从来没有想过,唯一和最初的亲吻,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
霍金茫然转头,和利先生对望。
她容颜如雪,一丝儿血色都无,温和地说:“霍金,不必如此,我心甘情愿。”
她轻轻将头,放在安的肩膀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一杯清茶的对坐里,我已经听完了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故事。感谢你,对我如此坦诚,无论坦陈的实质多么冷酷残忍。
我仿佛遥见你当时哀痛,足够将你身躯与灵魂都撕裂一千次有余。
我眼下仍然窥见,你平静如远山的神情之后,什么样细致绵密、难以断绝的暗影在笼罩你,啃啮你,绝望到根本看不到解脱。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
因此,我对世间更无须留恋。
来者恒来,去者恒去。
倘若我将灵魂剖出能助你完成人生里最后的愿望。
冥域中重逢时,你也许会记得我名。
记得我曾虔诚静默地等候过你。
想必这样结局,也算是所谓缘分。
霍金失声痛哭,委顿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捶打着地面,呜咽和脊梁一同起伏。
狄南美轻轻走过去,蹲在地上,拍着他的背,也像哄一个孩子,柔和地说:“别哭,别哭,有我呢。”
然后她回过头对安说:“你一定要取利先生的灵魂走?”
安点头,不曾有分毫犹豫。
利先生合上眼睛,仿佛疲惫已极,她将安的手握得更紧。
那肌肤的接触,不知道是在印证相亲,还是相远。
狄南美叹口气,一把把霍金拎起来。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沾着泥土草屑,狼狈不堪,愣愣地被人家提在手里,哽咽道:“干吗?”
南美不理他,对安说道:“他和利先生的灵魂,是被同一束星线照耀而生,其煞气和本质完全一样。你要打开灵魂十字架,一人取一半就够了,这个解决方法,你觉得如何?”
她完全摆出菜市场肉铺老板娘的架势:“一人取一半,他们命中带的煞气变弱,固然会寿命短一点,至少以后可以养狗了嘛。”
好像养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还对着霍金强调了一遍:“可以养狗耶!”
安神色微微一动,显然被这种可能性打动了。天性而言,他并非完全不可变通,即使被执念牢牢占据,他仍然有能力照顾他人利益,只要,没有阻碍他的前行。
在彻底明了狄南美方案的可行性以前,他保持缄默,等待对方的下文。
谁都没有想到,提出反对的是最不应该反对的人,受害者利先生,锐声道:“我不愿意。”
她身体站得笔直,微风吹过,柔软的衣物贴在她身上,曲线窈窕,难以描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从前在人间的威风多么凌厉,这句话都是她此时写照。
但这团鱼肉,有极为强烈的个性和自尊,就算被切被砍,都要姿势漂亮,凛然说道:“南美小姐,我知你法力通神,但生死我总可以抉择。”
她转向安,柔情交织感伤,一闪即逝,斩钉截铁道:“过去数十年,凡我所爱,都诀别远离,我人生了无意趣。”
伸手轻轻抚摸安的耳轮,眼睛最尖的南美,能够察觉她最轻微的颤动,从心尖上一路连绵过来,反映在手指。
利先生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却是对着安的:“我此前十年,唯一期待,就是你回来。”
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回来就是幸事。”
粲然一笑,她美目如朗星,对南美流转,一瞥之间,看到的人便知道她下定的决心,神鬼都不能改变:“倘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怎么会去推辞?”
面对他人的拒绝,狄南美非常罕见地没有恼羞成怒。她手指中玩弄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银色弯月勾,淡淡地说:“我来这里,本是为截断灵魂狙击者的路线,阻止他带走你们两个的灵魂。”
弯月钩的锋芒割裂空气,肉眼能见那一线线无血的伤痕,她对利先生说:“但你如果心甘情愿,我也不能勉为其难。”
一个人有权利努力生存下去,不断战斗,不断挣扎,从烂泥里也要翻滚出来,吐出被打落的全部牙齿,继续这条不归的路途。一个人也有权利死去,按照自己的方式。
自由比苟活重要,也比死亡重要。这是银狐的信仰。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有差事在身,得把活干完,我有个法子,你听听看行不行?”她诚恳地建议道。
弯月钩划过身侧,破空之声犹如呻吟,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