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秦叶远远低估了村子里八卦的传播速度。
她还没从县城回到村里,她当上派出所公安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似的,从瓦平村一路传回觉星村。
沈大红身为觉星村八卦圈子的中心人物,自然没落下这个消息。
她暗骂秦叶是走了狗屎运,但这并不影响,她在遇到事情的第一时间,搬出秦叶的身份吓唬人:“我家叶叶现在是公安,抓你去枪.毙!你这个臭老九!”
秦叶循声走出秦家院子,只见沈大红站在路口的磨盘上,叉腰指着墙角的男人,嘴里骂声不断。
“哎哟!叶叶!你来了!”
沈大红看到她出来,眼睛唰地亮了,连忙从磨盘上跳下来,亲亲热热地去搂她,“叶叶,你来的真是时候,快来帮大伯娘抓了老张头这个臭老九!”
话里话外,都想向旁人展现两人关系亲近,仿佛诅咒秦叶去死的恶毒言论,都不是她说的。
秦叶闪身躲开,没让沈大红搂住她。
沈大红脸上的笑容一僵,胳膊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秦叶不愿意配合沈大红演戏,她对沈大红半点好感都没有。要不是听到沈大红拿她的身份扯大旗,她不可能出来。
“你在吵什么?”
秦叶问道。
沈大红指着墙角,咬牙切齿:“他!老张头他杀了我的鸡!我可怜的老母鸡呐——它每天都能给我家下一颗蛋咧!”
说完,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干嚎起来。
秦叶顺着沈大红指的方向,这才看到,墙角蹲着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他罩着件边角磨得破烂的红背心,鼻梁上的眼镜还缺一条镜腿,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掐着死鸡的脖子。
她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刮一番,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出有关男人的零星记忆。
这个男人本名张仲涧,是首都农业大学的教授,运动期间被下放到了觉星村。按理说,他少不了挨批.斗,但觉星村的支书心善,从来都没有刁难过他。
后来风头过去,还给他找了饲养生产队牲口的活,让他能赚点工分,最起码吃饱饭。
张仲涧一向独来独往,吃住都在牲口棚。时间久了,村里人嫌他成天臭烘烘的,都不愿意靠近他。稍微好点儿的人喊他老张头,嘴欠的都喊他臭老九。
秦叶回忆完毕,不觉得张仲涧是会随便杀人家鸡的人。
于是走上前,开口道:“张仲涧,你为什么要杀沈大红家的鸡?”
张仲涧很多年都没听人喊过他的本名了。
他心头一颤,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张白皙文静的脸。他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才用声音很低地解释道:“我估计,这只鸡得了鸡瘟。要是不杀它,村里的鸡都得遭殃。”
他连忙翻开手里的书,指给秦叶看:“这里说,病鸡体温升高,鸡冠暗紫,且嗉囊膨胀、嗉囊内充满酸臭液体和气体、口流粘液,会排出绿色的稀粪。后期腿、翅麻痹,死亡率高。[注1]”
秦叶自然能看懂,书上的确是这样写的。可原主认识的字不多,根本不可能懂这些。
周围围观的村民很多,为了不惹人怀疑,她只好假装茫然地摇摇头:“不好意思,我识字不多,您给我看的好多字我不认识。”
张仲涧拿书的手一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群看热闹的村里人不识字就算了,没想到,这个姑娘也不识字。村里识字的学生都在县城上学,那他到底怎么才能给这些人解释清楚,他真的是不得已,才杀了这只鸡的啊?!!
“我不太识字,不过您的意思我大概听明白了。您听听,看我理解的意思对不对。”
秦叶知道村民都听不懂张仲涧的书面语。
她看似在问张仲涧,实际上,则是在用家常话向村民解释:“您说您杀这只鸡,是因为它得了传染病?得传染病的鸡,鸡冠子是紫色,鸡嘴里流口水,拉出来的鸡屎是绿的?”
经过她的解释,村里人终于算是听明白了。
当下,就有人一拍脑门,插话:“哎呀!瞧瞧大红家的鸡,可不是嘛!条条都中咧!”
“传染病?传染病我可知道!其他鸡都会被病鸡传染,那全村的鸡都完蛋咯!”
“那老张头杀鸡杀得对啊,他要是不杀,沈大红家的鸡可不得祸害我家的?”
“这是好事咧!要我说,老张头也真是的!念着书里的啰嗦废话说半天,还没秦叶两句话解释得清楚,我看他是读书读傻咧!”
张仲涧听着村里人的话,搔了搔脑袋,好脾气地应下村民对他的指责:“大家说得对,是我的问题,还是秦叶同志解释得清楚……”
秦叶大致看出张仲涧是个性情温良的人,有点想不通。以他的性子,是怎么有勇气闯进沈大红家,还做出当场杀鸡这件事的。
她索性问了出来:“您就算发现沈大红家的鸡得了鸡瘟,也不该闯进她家,杀掉她的鸡呀?”
“我,我没有。”
张仲涧叹了口气,在身上摸索半天,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一块钱,“我本来和她说好了,要花一块钱,买她家的这只母鸡。可她看我身上还装着钱,坐地起价,非要我掏三块钱才卖给我。”
他一着急,才一把夺过沈大红手里的鸡,活活掐死了。
秦叶:“……”
很好,坐地起价,很符合她对沈大红的一贯印象。
她扭头看向沈大红,对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辩解起来多少有些心虚:“就算我临时变卦,想多要钱,他也不能掐死我家的鸡哇!”
秦叶冷笑:“大伯母,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回家看看自己其他的鸡,有没有相同的症状。要是有的话,赶紧处理掉。”
幸好张仲涧及时发现了异样,否则以现在落后的医疗条件,怕是得等全村的鸡都出现症状,才能发现问题。
沈大红没动弹,视线还直勾勾盯着张仲涧手里的鸡:“那……那我死了的母鸡,老张头得把钱赔我啊!”
都到现在了,还想着要钱。
秦叶又一次刷新了对沈大红厚颜无耻的认知。
她刚想说话,张仲涧却摆摆手制止了她,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将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沈大红:“给你一块钱,这是我们两个人最初说好的。”
沈大红噌的一下抽走钱,揣进胸口的位置,生怕张仲涧反悔。
这老张头真是个傻子,她家的鸡是死是活,关他啥事啊?嘿嘿,真好,原本要得病死的鸡给她赚了一块钱,其他鸡也没被传染,她赚大发了!
沈大红越想越美滋滋,扭着腰准备回去检查其他的鸡。
“大伯娘。”
秦叶出声喊住沈大红,趁对方扭头的工夫,她从对方怀里抽出钱,重新还给张仲涧,“你想要钱,不如直接去找村支书,看他同不同意张仲涧给你钱。”
历来,村里得了鸡瘟的鸡,都会被统一处理掉,根本不可能有村里给钱这回事。
张仲涧发现沈大红家的鸡得了病,她不感谢人家就算了,怎么还有要钱的道理?
沈大红见到手的一块钱没了,肉痛极了。
她扑上去想要厮打秦叶,却被秦叶冷冰冰的眼神吓退:“好啊,好啊,瞧瞧你秦叶真有出息,胳膊肘向外拐,跟着旁人一起欺负你大伯娘咧!亏你还是个公安,我看他们是瞎了眼了,才会要你……”
“你少拿公安说事。”
秦叶打断沈大红的话,“公安办案只论规矩,不看关系,你别想打着我的名义出去抖威风。”
沈大红撇撇嘴,心想,嘴长在她身上,她想出去说什么就说什么。
没成想,秦叶的后半句话,吓得她直接丢了半条命。
“大伯娘,我现在还不是正式公安,得多办几桩案子,才有可能获得转正机会。我记得,你女婿是隔壁大队的生产队长吧?不如我去查查姐夫,说不定他干了坏事,没被发现呢!”
秦叶牵起嘴角,冲沈大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到时候,我转了正,大伯娘一定很高兴。到时候,你再打着我的旗号去逞威风,效果肯定比现在好。”
沈大红最得意的,便是她有个生产队长女婿。
她不知道女婿到底干不干净,但万一真被秦叶查出点什么……她根本不敢想,后果会有多严重。
“不说了,我不说了!”
沈大红生怕秦叶真的拿她女婿开刀,忙不迭撇清她俩的关系,“从今天开始,我不是你大伯娘,你也不是我侄女!我再不可能说你秦叶半句!”
秦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终于满意了,对着还没离开的村里人朗声说:“各位都听见了,从今往后,我跟沈大红没关系了。你们要是再听她打着我是公安的旗号欺负人,大可以去县公安局告她。”
村里人早看不惯沈大红的嘚瑟样,都连连应声说好。
沈大红气得脸成了猪肝色,回去前,还不忘恨恨咒她:“秦叶,你欺负长辈,等着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吧!”
秦叶摊摊手,表示无所谓。
任由沈大红以她的名义欺负人,她更可能挨骂好吧?
再说了,从前世到现在,骂她的犯罪嫌疑人多了去了,她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
闹剧结束,看热闹的村民们陆续散去,暮色彻底笼罩住整个觉星村。
张仲涧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准备拎着死鸡找个偏僻的地方埋起来。
“张仲涧同志,麻烦您等一下。”
秦叶出声喊住他。
张仲涧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句“同志”是喊他,连忙慌乱摆手:“秦公安,您不敢乱喊。我的‘帽子’还没摘,要是您喊我同志被有心人听进去,您也要倒大霉的!”
秦叶听到张仲涧的好心告诫,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人会落魄,但骨子里的纯良不会变。
单从张仲涧为了村民们,愿意出钱买沈大红得了鸡瘟的鸡来看,他也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想起前世历史课本上的时间线,开口安慰张仲涧:“我今天在县城里还听说,外地有很多像您一样下乡的教授,他们已经平反了。我想,说不定很快也会轮到您了。”
张仲涧下乡多年,对平反回城的事,没有抱太大希望:“随缘吧,随缘。我觉得我在村子里,替队里照顾牲口,也挺好的。”
牲口很多时候比人强,知道谁对自己好,不会反咬一口。
“张……张叔,我看您年纪跟我爹差不多大,我喊您张叔行吗?”
秦叶觉得直呼名字不礼貌,张仲涧身份又敏感,叫其他的似乎也不合适,“我担心村里患了鸡瘟的鸡,不止沈大红家这一只。您不如明天去找支书,让他派人,把全村的鸡都检查一遍。”
鸡瘟万一传染开来,对村子里的损失不是小数目。
她明天去县里上班,还得告诉派出所的同事,让他们找人通知县里的其他村,最好都找人检查一下。
张仲涧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听到秦叶安排得井井有条,点了点头。
秦叶的目光投向了张仲涧手里的农业书:“您的书里,既然记载了鸡瘟,那是不是记了怎么该预防鸡瘟?”
张仲涧哗啦哗啦翻开书,借着微弱的月色,就要照着念给秦叶听:“这里写着,鸡瘟防治……”
“好的张叔,您暂时不用给我念了。”
秦叶压住唇角的笑意,阻止了张仲涧再给她读下去。
张仲涧心善,但可能因为不跟村里人打交道,不太能理解村里人的认知水平。他照书念出来的专业术语,鲜少有人能够理解,大家听不懂,自然觉得他说的都是废话。
她想了想,打开秦家的大门招呼张仲涧:“这样,张叔,您来我家,先给我念一遍。跟刚才一样,我用我理解的意思给您重复一遍,您看对不对。要是对,您就按照我的说法,向村里人宣传鸡瘟预防方法。”
张仲涧望着秦叶身后破旧却充满温馨的小院,有些迟疑。
“张叔,鸡瘟可耽误不得,咱得尽快宣传出去,对吧?”
听到秦叶的反问,张仲涧终于动了。
两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秦叶等张仲涧念一句,就用通俗的话“翻译”一句,还不忘故作不懂,询问张仲涧,她理解的对不对。
关于预防鸡瘟的这一页念完,张仲涧看着秦叶,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秦公安,你为什么不上学呢?你的理解能力很强,认得字也不少,要是多读书学习,说不定能参加高考上大学呢!”
秦叶总没法说自己前世读过书,现在是在扮猪吃老虎。
她只好搬出原主没上学的理由:“我家没钱供我和弟弟念书,我认识的字,还是跟着把我差点儿淹死的安楚强学的。”
安楚强以前教原主读书识字,原主学了一段时间嫌累,便没继续再学。
张仲涧合上书,看了眼面前的房子,只比他住的牲口棚能稍微强一点,难怪没钱上学。
他一直惜才,经受了多年的打击,本来以为自己改掉了这个“臭毛病”。
今天跟秦叶交谈过才知道,他只是没在农村遇到过蒙尘的明珠,现在遇到了,他的惜才之心再次不自觉地露出来。
他嚅着双唇,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心里斗争,还是道:“秦公安,你要是不嫌弃,语文数学物理化学什么的,我都可以教你……嗐!瞧瞧我这张破嘴,我在说什么?!!”
张仲涧猛得站起来,重重拍打自己的脸:“我现在只是个养牲口的,对不起,我……”
“不不不,张叔,您别这样。”
秦叶没想到,张仲涧竟然主动提出要教她。
她一直苦恼着,到底该找什么理由,才能去学习并参加高考。现在张仲涧主动提出来愿意教她学习,她实在是喜出望外。
她连忙阻止了张仲涧自轻自贱的行为,诚恳道:“谢谢您,张叔,不对,应该叫张老师,我愿意跟着您学习。”
……
秦叶跟着张仲涧学习的事订了下来。
刚送走张仲涧,秦母从里屋出来,手上端着留给她的白菜疙瘩汤:“叶叶,吃饭。”
秦叶看看汤里玉米面混着高粱面捏成的疙瘩,心里暗暗叫苦。她实在受不了每天吃粗粮了,汤倒还好,每次蒸出来的窝窝头都剌嗓子。
现在她手里捏着系统奖励给她的粮票布票,但现在还不能拿出来,只能等她在派出所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时候,她可以借着工资的名义,拿出一部分的粮票和布票。
“叶叶,娘刚才听你说什么,你要跟老张头念书?”
秦母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秦叶点点头,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今天听公安局的同志说,高考还可以报公安大学呢!我想念书,参加高考,要是能考上公安大学,出来以后我可是铁饭碗。”
秦母沉默半晌,才道:“我听说,老张头下放到咱们觉星村之前,是在大学里当教授。”
秦叶以为秦母是担心张仲涧身份敏感,牵扯到自家。
酝酿好说法刚准备劝,只听秦母继续道:“老张头是文化人嘞,认人家当老师,咱是不是得多表示一下,才算不辱没人家?可娘现在没钱,能不能等一段时间……”
秦叶没想到秦母会说出这样的话,先是一愣,旋即笑着搂住秦母:“娘,您忘了,我现在在派出所有工作,每个月都发工资,等到时候发了工资,第一个给娘花!”
到时候,她也可以给张仲涧置办一份拜师礼。
……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梧宁县各村都在各辖区派出所的宣传下,进行了鸡瘟的防治工作。
一开始,还有个别村民觉得麻烦,每次自己按照村里喇叭宣传的步骤,给鸡舍消毒的时候,嘴里都骂骂咧咧个不停。
直到鸡瘟席卷了隔壁几个县,各户人家里的鸡都死了大半。
梧宁县各村的村民们才意识到,派出所宣传的预防工作是多重要。
“秦叶,你这次可是立大功咯!”
派出所里,李全揶揄道,“局长不给你颁个锦旗,我都得去找他闹!”
何公安点点头,赞同了李全的说法:“因为鸡瘟,隔壁县最近治安乱得不是一点半点。有人非说自家的鸡,是被他们县养鸡场给传染的。昨天一群人闹着去把养鸡场给砸了,听说还打死了人。省里领导发了火,这不,刚接到的通知——”
他把通知递给秦叶。
秦叶打开,发现上面说,最近两天,省公安厅要特派调查小组来各县,检查指挥工作。
他们县又没出什么乱子,特派调查小组来不来,对他们的影响不大。
秦叶没再关注特派调查小组的事,随手将通知搁到一边,认真道:“这次预防鸡瘟,可不是我的功劳,是我们大队牲口饲养员张仲涧的功劳。”
几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秦泽飞似地闯进派出所。
“姐!不好了!咱们村的牲口全被人给毒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来自百度百科鸡瘟症状,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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