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师晚怜蜷缩在狭窄的床榻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也睡不着。
她偶然听侍卫们提起过,齐皇为此事大怒,仅限三日之内处斩凶手。
三日……如此说来,明日便是最后的期限了。
她与棠忆自从被审讯一次后便关押于此,不了解外界的消息,也不知凶手是否查到了。想来,按照常理,她们二人未犯下过错,明日也应当能被放出去了吧。
可是不知怎的,她看着隔着一面铁栏的棠忆,没来由地总有一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
而棠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中,盖着一层轻薄的布衾,散发垂落,呼吸均匀,对外界的一切也毫无所知。
师晚怜这两日思虑颇重,总吃不下也睡不好。这里环境阴暗潮湿,她身子骨本就不好,这日夜里便有些生病的迹象。
铁栏窗未封闭,入秋的夜风极为刺骨,裹挟着淬冰般的寒意透过窗汹涌而来,几乎掀起了她被衾的一角。
“阿嚏——”一声,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全身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自己该不会是要生病了吧……
可是再也来不及去往深处想,她便觉得额头变得异常沉重,意识也渐渐混沌起来,迷蒙不清。
她终于阖上双眸,沉沉地昏睡过去。昏睡之中,时不时传来低声的呓语:
“棠忆……不怕……会没事的……”
“你当然会平安的……”
天将亮未亮之时,远处天边铺上一层薄薄的蟹青色。长庚星孤自地落在天边,如同一只宝石般的眼珠子,冷冷地睥睨着天下生死。
“叮啷”一声,班房的重锁被解开。一双修长却万分苍白的手缓缓推开了门,长靴踩过班房底堆积的枯草,发出窸窣的响动声。
他的雪衣拂过破旧黑暗的铁栏,晨光映得他一身清辉,清隽出尘,与周遭的阴冷幽暗格格不入。
宛如落入地狱的神祇。
他徐徐迈步上前,倾身下去,稳稳地抱起在床榻上昏睡的女子,一双凤眸愈发幽深沉冷。
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拂过额间碎发。他长叹一声,声音喑哑。
“……对不起,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师晚怜再次睁开双眸,已是日上三竿。虽是堪堪入秋的时节,阳光却并不稀薄浅淡,在这时尤其刺目。
金色的阳光透过床榻旁的木窗斜照入室内,在她眼前引来一阵昏暗眩晕。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缓和须臾,才勉强能视物。
只见周围早已不是班房内破旧潮湿的陈设,反而一片金碧辉煌,格外雅致,案几上的香炉正点着,香气丝丝袅袅地在空中缭绕,迷蒙之中好似仙境。
这分明是毓灵殿,是……她的寝殿。
晨起体虚,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嗓子沙哑,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在殿外守着的折韵听到咳嗽声,惊惶地小步跑了过来:“公主殿下,您终于醒了!您的病还未好全,还是快把药喝了。”
说着,她唤来了一个端着瓷盏的小婢,从那小婢手中接过汤药,拿起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几下,柔声唤着她:“公主殿下,奴婢服侍您喝药吧。”
师晚怜额间还有些昏涨,讷讷地张口喝了下去,浓郁的苦味在唇间久久未消,教她顿时清醒了过来。
将汤药喝下后,她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昨日夜里……”
折韵意会了她的困惑,解释道:“殿下,昨日夜里你在班房发了高烧,是帝师大人亲自抱着你,送回寝殿的。”
指着案几上的香炉,补充道:“这些汤药还有点着的佩兰香,都是祁大人吩咐安排的。大人说佩兰香可治发热胸闷,安神助眠,特地送来一些,教奴婢这些日子时常点着。”
“祁大人……是祁泽玉送我回来的……”师晚怜低声喃喃,忽而想起了什么,倏而抬眸,拽住折韵的袖子,“那棠忆呢?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棠忆怎么样了?”
折韵问:“殿下说的,可是那个牢狱中的棠忆?”
师晚怜惶惶不安地点了点头:“她怎么了?”
折韵缓缓摇头:“这……奴婢倒是不知。祁大人吩咐我守着殿下,今日宫内的事倒是未曾来得及打听。”
师晚怜失落地松开了手,一颗心没来由地开始发慌。
这日便是第三日了,是齐皇给的最后的期限。她与棠忆据说是唯二的嫌疑,如今,她好端端地躺在寝殿,那棠忆……
她会不会……
师晚怜骤然紧张起来,心跳砰砰敲打着胸口,迅速下床简单收拾了着装,便要冲出殿门。
折韵慌忙跟上前,欲拦下她:“殿下,您病还未愈,这是要去哪……”
师晚怜唯恐来不及,顾不得向她解释那么多,只是急声道:“你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留下这一句话,她便提着衣摆冲出了毓灵殿。
此地离冷宫不算太远,她快步跑至冷宫外,想也没想便迈步入内,情急之下随意拉了一个扫洒的嬷嬷问道:“嬷嬷,棠忆回来了吗?就是那个,那个先丽妃的女儿……”
嬷嬷不知她的身份,摇了摇头,不大耐烦:“她不是被带走关押了吗?这几日从未回这里,我也不知道。”
“好吧,多谢嬷嬷。”
眼见四下凄清寂寥,毫无线索,话音落下,师晚怜又匆匆跑了出来,心下思忖着。
难不成,棠忆还在班房内关押着吗?
她抓住任何可能性,未曾喘息便又急急忙忙地跑到宫内的刑司处。
堪堪靠近,便被守门的两位带刀侍卫拦了下来:“殿下,牢房重地,未经允许,您不得擅自入内。”
师晚怜停下脚步,由于一路跑来,呼吸有些急促:“不……我只是想来打听一下,这几日关押在此处的棠忆呢?”
侍卫们视线相对,目光示意,知晓这位是尊贵的长乐公主,到底也不敢欺瞒,便拱手答道:
“今日清晨,班房狱卒得了令,便将棠忆带出去了。至于是如何处理,属下倒无权过问,因此也并不知晓。”
清晨便被带走了……
师晚怜诚恳道:“多谢二位。”
她转身欲迈步往前走,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步伐也蓦地有些不稳当了。
她看着前方重叠的朱墙,只觉心口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眼下,不管怎样,无论是否能接受,她自己也十分清楚。
只有那一个可能性了。
由于高热刚褪,疾病未愈,此时她的额间闷闷地疼,好似下一刻就要昏过去了。
可是她望着不远处的乾宁堂,强撑着提起裙摆,用尽仅剩的力气疾步往前冲去。
她步伐不稳,在宫道上忽而磕绊了一下,手腕处顿时洇出鲜红的血来。
可此时的她好似连刺骨的痛意都感受不到了,她急忙起身,未曾顾及伤口和沾了灰尘的脏污裙摆,跌跌撞撞地朝乾宁堂跑过去。
“棠忆,你等等我……你一定要等等我……”
“我答应过你……你一定会平安的……”
终于来到乾宁堂,她甚至未曾注意宫中礼仪,冲入殿门,急声唤道:“棠忆——”
可是迎面而来的不是棠忆,而是一双清沉锐利的凤眸。
他一身雪衣,玉冠高束,端的上是清冷出尘,与在天界那般别无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沾留着猩红绝望的血迹,在这般无暇的月白之上格外醒目,仿佛于冰天雪地之中盛放的一株恣意而罪恶的彼岸花。
在看到师晚怜的那一刻,他骤然顿住脚步,平静隐忍的凤眸中生出浓浓的刺痛来。
他想解释,想说对不起,可是在看到她遍身脏污,眸光绝望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的语言和愧疚是多么苍白无力。
于是事先准备好的话,皆哽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旁的几位太监拿来一具残破的架子,将棠忆初芽般娇嫩的尸体放了上去,缓缓抬出大门。
师晚怜定定地在门前驻足,看着他们离自己愈来愈近,那个浑身浴血的小小身影也逐渐清晰。
忽而,一双苍白的大手覆在她的眼前,身后传来一个温柔低磁的声音:
“别看了,会难过。”
是顾晏。
他立于师晚怜身后,覆上掌心,能感受到她眼睫的扑簌。
渐渐地,自己素来狠戾冷血、沾满无数鲜血的手,竟被滚烫的泪水浸透。
顾晏玄色的身形忽而顿了一瞬,只觉心口处慢慢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密匝匝地发涩。
待到太监将尸体带走,顾晏才缓缓放下自己的手。他移步至她身前,只见她青丝凌乱,眼眶通红,清泪流了满面。
他正欲开口安慰,却见她身形一晃,竟要倒下。
蓦地,他狭长的眸中闪过一瞬慌乱,正要出手去扶,却被祁颂上前拦下。
祁颂将她拦腰抱起,护在怀中。顾晏的手就这般僵硬地留在空中,只好紧紧攥住。
他抬眸缓声道:“祁泽玉,你还敢靠近她?她怕是要恨极了你。”
祁颂甚至没有抬眸。他目光垂落,为师晚怜拭去面上的清泪,细细为她整理着额间的碎发,淡淡道:“我们二人之间的事,不劳顾将军费心。”
语毕,他长身如鹤,抱着怀中昏迷的少女,一步一步离开了殿门,周身裹挟着一股神圣般的清逸之气,还夹杂着几分破碎与执拗。
顾晏只身一人留在原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紧攥着的双手愈加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