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看两厌(上)

桑桑看着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时,她如以往无数年里那般强大。月圆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或者说她感受到神国里自己的虚弱,那人曾经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么她有什么?

从落进极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间开始,她就想要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国度,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无论是神国里的她还是在人间的她,都很危险。然而那天神国的门便已经毁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着相同的月亮,想着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离开,有的人想要留下,却不知是否想要相见。

她在光明神殿后的露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明月消失,群山东面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洒在身上,依然没有离开。

朝云泛着异彩,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散,露出红暖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里,缓缓眯起眼睛,神情宁静而美好。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间渐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阳便好。虽说那轮红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线与热量却是真实的,是她的力量来源,至于那些酒水和菜肴,对她来说只是肉身所需要的养分,或者更多的是虚弱意识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丰满,或者可以直接说长的很胖,身体把繁花青衣撑的有些涨,她很白很高大,和过往十九年时间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但眼睛却没有发生改变,依然细长有如柳叶,眸子清亮无比。

她眯着眼睛,于是变得更细,像极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那些柳叶,这不代表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依然看着眼前的所有景物。

跃出朝霞的红日,流风里的丝状云雾,崖间的细细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现,她看见飞鸟在绝壁间来回,看见远处山野里的幼兽,看见极远处海水落下有礁石显现,看见阳光的热度让海水变成蒸汽。

所有这些画面,都代表规则在发挥作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撼动,显得那样稳定,于是这个世界也显得那样稳定,天地元气和所有物质的分布显得那样均匀,她就是规则,所以她感觉很满意。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眸最深处却仿佛能够看到近似于人类陶醉时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与自己的和谐之中。

她继续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不停改变却实际上一成不变的景物,始终没有离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月光再次洒落。

今夜的月亮与昨夜相比又有变化,她不喜欢这种变化。

月有阴晴圆缺,她没有旦夕祸福,却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气息,这是她非常厌憎的气息,因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感受的气息。

因为这抹厌憎的情绪,光明神殿后的风景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她愈发厌憎,那些风拂林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惊雷万钧,瀑布落入云雾看似悄无声息,在她耳中却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战鼓,她所喜欢的清静再也无法清静,就像她就算把身后那些酒坛全部扔到绝壁下,也已经无法改变,那些坛子里的烈酒已经被她喝完了这个事实。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们来到桃山后,便没有看见过圣女离开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圣女的真面门,为什么她忽然要离开,她要去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马从殿里探出头,望向车前那两匹西陵的战马,眼神里释放出无数杀意,想要让那两匹战马知其难而退,从而让自己营造出某种机会。

她从神殿深处走了过来,看了它一眼。

大黑马赶紧退后数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冻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乐,显得格外恭顺,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感觉。

她坐进马车开始闭目养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车厢里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挥舞马鞭,赶车离开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驶去。

越普通的马车,在庄严肃穆的神殿里越显眼,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没有任何神官和执事看到这辆马车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蹄声以及白衣女童挥鞭的声音,马车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下了桃山。

马车没有在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行过十余里山道,碾过小河上的石桥上,来到一座小镇上,然后停在小镇道殿对面的一家铺子前。

……

……

宁缺清晨醒来的很早,他先练了套刀法热身,然后在晨雾盘膝坐下,冥想片刻后开始呼吸吐纳,将桃山里丰沛的天地元气丝丝缕缕借入身体里,变成自己的浩然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时晨雾依然未散,他顺着书殿后的小路向上走去,雾中有淡淡花香袭来,不由神清气爽。便在此时红日完全跃出朝霞,山间雾气骤消,他才发现身畔是千树万树桃花正在盛开,不由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

当年夫子饮酒登山,斩尽满山桃花,从那之后这里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忽然熄灭,满山桃花无由怒放,便再也没有谢过,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夏时节也是如此。

他爱书院前的桃花,因为那是夫子从桃山带回来的树种,他不爱西陵神殿的桃花,因为那代表着夫子的离去,还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处隐约有路,不知通向何处,宁缺向那处走去,忽觉山风骤然寒冷,花瓣在枝头不停颤抖,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万树桃花里隐藏着极了不起的阵法,难怪当年老师登山时会对这些桃花下辣手,宁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决定立刻退出。

以他现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诣,此时入阵不深,想退出应该不难,想要继续前行破阵而出,却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满山桃花里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甚至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这些桃花的心意,他对阵法没有任何研究,却也明白这便是破阵的关键之所在,这片桃花对他来说是开放的。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因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震撼惘然,继而生出暂时退避的念头,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满山桃花因为她而盛放,又怎会拦他?

衣袂与桃花相擦,落英阵阵,粉香片片,不需要寻找方向,也不用理会桃花里强大的阵法,只是凭借桃花传与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这片对修行者来说异常凶险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绝壁。

他站在崖畔,看着上方那数座巍峨的神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腰,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发现那里还是一道绝壁。

他所站着的崖壁是桃山里的一部分,对面的那道绝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数座神殿之下,却不知为何独立于桃山。

两道绝壁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中间除了山风没有任何桥梁之类的事物,其下云雾缭绕,隐有幽冷气息传来,不知有多深。

数十丈的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对于魔宗修行者来说,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对面绝壁上的青苔,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在对面的绝壁上出现过,两道绝壁从未相通。

两道绝壁就这般沉默相看无数万年,不知可曾相厌。

有阴风自绝壁下方拂来,云雾微散,对面那道绝壁上隐隐出现了一些什么,宁缺的眼力极好,看到仿佛是数排石窗。他有些不确定,继续看着,待下一阵山风来时,云雾再散,发现绝壁上果然有石窗。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重犯的幽阁?

他看着对面的绝壁,微微皱眉。

他又看了段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不是同情千万年来死在幽阁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经在幽阁里被囚十余里的光明大神官从而想起先师颜瑟,也不是因为那道绝壁石窗里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和阴森气息令人心生悲悯。

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绝壁山风什么都没有,但在先前那刻,却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轻柔,但眼睛是人最娇嫩的部位,他虽然浩然气已近大成,也觉得刺痛无比,难以抑止地流下眼泪。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向绝壁望去,然后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流泪,这一次流的泪更多,因为那只落在眼睛里的力量更为强大。

他确认摸自己眼睛的那道气息,正是来自绝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看下去,那么那道绝壁的反击力度便会越来强。

绝壁之间有大阵,可以防止任何人对幽阁的窥探,无论像宁缺一样站在数十丈外,还是站在数千里之外,只要你看这片绝壁,便会眼睛被触。没有人能避开,因为当你看时,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绝壁上,而是绝壁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眸里,这道阵法的力量便会随之一道来临。

此阵名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