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演出如我所料,大获成功!

虽然有些话我并未跟婉仪说起,但其实在我的调教之下,她已经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音乐剧演员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她都很棒,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当谢幕到来时,观众们对着婉仪欢呼着,全场起立鼓掌。她的脸上从未绽放过那么开心的笑容,好似一朵冰封下盛开的雪莲。

成了!一个演员的自信就是在观众的掌声之中建立起来的。如此一来,婉仪就算是成功地出师了。

可是当台上的演员们准备邀请我上去谢幕的时候,我默默离开了。我有点怕,怕自己上了那个舞台之后会难过。

而且现在,那个舞台已经属于婉仪了。

接下来的日子,凭借着婉仪的爆红,剧院终于有了些起色。

演出的场次一加再加,甚至到了一票难求的程度。观众们不惜花大价钱买黄牛票,也要来见识一下婉仪的光彩。

而婉仪的自信也慢慢增长起来,她开始能在表演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了。这让我很欣慰,一个真正的大演员就是要有一份这样的自信,甚至可以说,应该有一定的霸气才对!如果一个演员在个性上毫无魅力,那他凭什么让观众去爱上自己的角色呢?

婉仪也真心爱上了那个舞台,这点我太能理解了。别忘了,我曾经也是那个世界的王啊!站在世界之巅受万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不过就在事情渐渐向美好发展的时候,一件我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被宋妈妈叫到会客室里,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会客室里除了我、宋妈妈、婉仪三个之外,还有两位我不认识的先生。一个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裘皮大衣,带着水獭皮的礼帽和金丝眼镜,叼着胡桃木烟斗,是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另一位却是一位外国先生,穿着倒是十分朴素,西装和皮鞋都是早年的款式。

婉仪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也不敢看我的眼睛。

“阿莱,快来见礼。”宋妈妈说着放下了咖啡杯。

她比之前更加苍老了,仿佛那一场变故已经抽去了她灵魂里的所有重量,她一天天地清瘦下去。

但此时,她的精神却要比之前好了一些。

“这位是明大剧院的谢老板。”宋妈妈为我介绍两位来客,“这一位是从美国来的,威廉姆斯教授,在耶鲁大学教授戏剧学。这两位都是我当年在美国时的好朋友。”

“两位前辈,幸会幸会。”我虽然跟那两位先生从未谋面,但小时候一直听宋妈妈谈起他们,知道他们都说在美国戏剧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宋妈妈把我拉过来坐下。

“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一头雾水,按说这都是宋妈妈的朋友,就算有事情也轮不到我一个小辈。

“小姐,还是我来说吧。”谢老板把话头接过来,把烟斗熄灭,咳嗽了一声,清一清嗓子,“我们是为了婉仪小姐的前途而来的。”

“婉仪的前途?”我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仿佛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对!我和威廉姆斯先生看了婉仪小姐演出,真的是大开眼界!”谢老板诚挚地夸奖了婉仪,“毫不夸张地说,婉仪小姐是我们最近三十年里见到的最有天赋的音乐剧演员!”

“然后呢?”我望着沉默的婉仪。

“当然,我听宋小姐说,婉仪小姐能有今天,多赖阿莱先生的培养,这一点我们也是十分钦佩的。”

“我是说,然后呢?”我冷冷地问。

“阿莱,不要无理!”宋妈妈轻声呵斥了一句,转头对那两位说,“这个孩子本性耿直,两位不要太在意。”

“言重了!言重了!凡是艺术家,都要有自己的脾气,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谢老板的金丝眼镜闪着光,“我们今天是代表美国三家百老汇的剧院,邀请婉仪小姐去做一年的巡回演出。”

美国百老汇?那可是一个音乐剧演员心中的圣地啊!

我们从小就听宋妈妈说起过,那条名为百老汇的大街全长二十五公里,南北纵贯曼哈顿岛,大街两旁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剧院,是音乐剧真正的发扬地!在美国,只有在百老汇各大剧院中担任过主角的演员,才能算是真正的音乐剧明星!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兴点啊!你不是一直想去百老汇看看吗?”我兴奋地跳过去拉住婉仪的手,“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婉仪却一直低着头,脸上不见一点喜悦的神色……

“这个……”谢老板为难地说,“美国方面只邀请了婉仪小姐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刚从澡堂子出来又直接掉进了冰窟窿。

只邀请了婉仪一个人,那这个剧院的其他人怎么办?我们刚刚才算是有点起色,眼看就要活过这口气来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把我的女主角挖走了,这跟明火执仗来拆我的台板有什么区别?!

“我看两位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镜子里的我脸色很难看,“这不是在签卖身契,你们也得看看婉仪她同不同意!”

“这个嘛……”谢老板和威廉姆斯先生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转过去问婉仪,“婉仪,你不回答应他们的,对吧?”

婉仪沉默着,头低得更深了,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猫。

“你不会真的答应他们的,对吧?!”我控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阿莱!”宋妈妈皱眉打断了我,“别这么大声说话,你不能替她做决定。”

我一时语塞,心中的万语千言全被憋了回去。是啊,我不是婉仪,我不能替她做这个决定……可如果她真的答应了这个条件……

“阿莱先生,如果您是从剧院的经营角度来考虑的话,那大可不必担心。”威廉姆斯先生说着一口很标准的中文,“那三家剧院已经开出了十分丰厚的解约金,我相信您会满意的——”

“那是生意,但我们之间不是生意!”我强忍着怒火瞪着眼睛,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了回去。

“好了!”宋妈妈生气了,板着脸训斥着我,“吵吵闹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婉仪自己去做决定!”

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动怒过。我也不再说话,而是像他说的那样,等待着婉仪的决定。

屋子里静悄悄的,几乎都听不到人们的呼吸声。

“婉仪……”宋妈妈叹了口气,柔声说,“我从前跟你讲过,妈妈不一样你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明白么?”

婉仪默默抬起头,眼眶里已经全是泪水:“您觉得我该留下吗?”

但宋妈妈的回答,却让我惊讶万分。

“不,我不认为你该留下。”她轻轻抚着婉仪的脸庞,温柔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就在育婴堂的祈祷会上,你和你阿莱哥哥都是唱诗班的领唱。当时我就在想,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我不能把你们埋没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现在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这天底下最有天赋的孩子,应该去一个能配得上你的舞台。”

婉仪的泪水顺着两颊无声地滑过,抬起头看向了我,那眼神让我心碎,因为我从那里面看到了期望。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像个游魂一样夺门而出。

直到婉仪离开北平那天,我也没再见过她。她曾经来阁楼敲了很久的门,可我却没有开。

我明白一个演员对于更大的舞台的期望。越是优秀的演员,对舞台的渴望就越大。我也明白其实留在北平对婉仪自己的艺术生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而去音乐剧之都——纽约的机会,能给她的梦想插上翅膀。

宋妈妈问过我,如果我是婉仪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可我心里知道自己的答案。世界和家的抉择,早在十几年前的护城河边我就已经做好了。

婉仪在美国期间不断地给我和宋妈妈写信,她把自己在那边赚到的演出费寄回来,贴补维持剧院经营的费用。

可我没再看过她写给我的信。宋妈妈每次都想要试图劝服我,可是都无济于事。她知道我的脾气,加上她自己的身体渐渐恶化,也就随我去了。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差,战火几乎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华北。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铁蹄和刺刀。人们都沉浸在亡国丧家的痛楚中,谁还有闲心来看戏啊?

宋妈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前,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坚持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我挣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地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护照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吗?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钱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玩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

我蓦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里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体的晚妆。

“阿莱哥,我回来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她见状要上来扶我,却被我阻止了。

“阿莱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家在几年前那个下雪的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婉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台前会紧张的小丫头了。宋妈妈当年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不仅仅是在美国,婉仪几乎已经红遍了整个世界,音乐剧界都在传颂着她的名字。

现在她回来了,也许是为了为了弥补当年离开时的愧疚吧。她决定要召集当年剧院中的老人们,在这个曾经她放弃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当时就是这个心情。当年的老人?现在整个剧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个,就是我。

她想带我去医院治疗,也被我拒绝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个班子排练,就随她去吧。反正宋妈妈在自己的遗嘱里,把剧院留给了我们两个人,这里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让我去原谅,让我去忘记,这不可能!

那期间婉仪无数次试图来找我,敲我阁楼的房门,可我都没有开。听说她的班子重新拉起来了,里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轻人。

我在阁楼上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那群门外汉实在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从头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这座饱经风雨的剧院再次迎来了新戏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不断咳嗽着,听着楼下观众们入场的嘈杂声,气血不住地翻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很优雅,让我想起了宋妈妈。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忍着咳嗽问是谁。

“阿莱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经长大了,和我记忆中的宋妈妈越来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会儿就要演出了,我想让你来看看。”婉仪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去。

仿佛过了很久,婉仪还是没有离去:“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被气笑了,咬着牙说,“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扔在一旁的废人!”

“你别这么说!”

隔着门,我听见她在哭,哭声很小,却清清楚楚地透过门板传过来。

“我……有点怕……”

十几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似的颤抖着,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怕什么。怕唱不出台词吗?”我失去理智了,讥讽道,“那就去跟观众道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哦对!你当年也把他们抛弃了!不是吗!?”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便抽噎着离开。

那天晚上,我听见钟声响过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声没有响起。那一晚,观众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却一直都没有登台。

怨恨已经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恶毒地期盼再也不要有人占据那个舞台。

那个舞台不只是个舞台,那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家啊!我不希望它被别人所占有,然后再被无情地抛弃。

只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怨恨的力量会那个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