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珠将长剑放回萧谨华腰间玉带上挂着的剑鞘内,重新看向使臣之首阿伊尔。
杀不得,打不得,骂不得。
但,阿伊尔此人,最是好面子。
郑明珠看向屋檐上的几块碎瓦,心中已有了个主意。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地余光瞟见不远处的男子身影,立即收了声。
又朝自己腿侧狠拧一把,痛感传来霎时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萧谨华离得近,将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抬头望天,怒极反笑。方才那点昔日情分转瞬即逝,一时间,竟不知阿伊尔和郑明珠,谁更可恶一些。
“乌孙是西域诸王之首,该是人才辈出,不在大魏之下。不料出使朝觐的大事,派遣之人,尽是无礼鼠辈!”
萧玉殊上前厉声道。
郑明珠默默站到萧玉殊身后,耷拉着头,不做声。
“大胆…..”阿伊尔才要发作,便被身旁的人劝住。
乌孙自几年前战败后,元气大伤,现今虽有恢复之势,但还不足以到可与大魏开战的地步。
所以乌孙使臣也不敢得罪大魏的储君。
加之,阿伊尔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货色。立刻软了态度,照常交涉后,随着译官令,老老实实入内。
“让殿下看笑话了。”郑明珠看向身前的男子。
在大魏境内,这些使臣瞧见郑明珠尚且趾高气扬,更遑论一介孤女流落乌孙。不知要受何屈辱…..
萧玉殊心绪沉沉,想说些什么,但再多言语宽慰终究苍白无力。
“……你别怕。”萧玉殊接过少女手中沉重的文书,“已经没事了。”
“多谢晋王殿下。”
萧谨华看着四目相对的二人,提起剑冷面离去。
- -
当日傍晚,晋王命人备了一辆不大起眼的车马,提议萧姜与郑明珠先行回到皇宫去。
一来,官署中的外来使臣越来越多,人多眼杂,不大安全。
二来,最开始守在官署的暗卫,已经察觉到四周有人蠢蠢欲动,大概要对萧玉殊不利。就算已准备万全,也免不了一场厮杀。怕会误伤他们二人。
郑明珠不大想回去,她不怕这些打杀之事,唯怕错失机遇。
但顾及到萧玉殊,她不便再添烦扰。
“天气渐冷,还以为能在宫外住到初雪之日。不想这么快就要回去了。”郑明珠裹紧上身的厚绒外袍,望着窗外冯令君的背影。
她是来相送的,还带着些精致的糕点,据说是她父亲在西域走商带回的。
萧姜知道郑明珠自言自语,默不作声,不主动招惹。
车马自鸿胪寺后方长街向前,缓缓绕行至前方,恰经过官署正门。
忽地,萧姜侧耳,道:“出事了。”
郑明珠愣住,随后反应过来,是那些人动了手。
“车夫,快些离开此地!”
前方哗啦一声,车夫凄厉惨叫。电光火石间,马儿受惊,在街市内横冲直撞。
马车颠簸不堪,郑明珠坐不稳,紧紧扒着车顶梁和身侧的萧姜。
车帘被掀开,蒙面之人手持利器,抵着他们二人的脖颈。
“四皇子与郑姑娘在我们手里,你们再敢上前一步,便鱼死网破!”蒙面之人竟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以此来威胁埋伏的暗卫,谋求生路。
慌乱中,郑明珠顾不上其它,与萧姜紧紧贴在一处,生怕剑锋下一刻偏动,这条小命交代于此。
找谁的马车不好,这般凑巧,就拦截了她们?
她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孟氏的人来浑水摸鱼,置她于死地。
横冲直撞的车马驱散街市上的人群,喧闹叫嚷声逐渐平息,只闻罡风呼啸。
不知过了多久,郑明珠忽感掌心微痒。
男子微凉的指尖划过,不轻不重,画出几个字来。
剑。
杀。
跑。
蒙面人紧紧盯着他们二人,不放过任何神情。郑明珠不敢表露出半点异样,背后冷汗直冒,打湿了里衫。
该死的,拼了。她这条命,绝不能稀里糊涂交代在这。
郑明珠一脚踹向蒙面人要害,双手大力推攘,偏头避开剑锋。
萧姜袖口里不知何时藏着一柄软剑,紧箍在手臂窄袖上。剑锋偏过,他得了机会,闻声找准方位,粗粝的指掌紧捂刺客的口,反手绕颈,细软如蛇的剑沾满鲜血。
空气中霎时血气弥漫。
蒙面人未坑一声,断颈而亡。
“跳车。”
趁着驾马车的刺客没发现,二人一人一窗,翻身跃下车马。
在地上滚了十几圈,手上擦伤无数。郑明珠也顾不得头晕酸痛,站起身拽着那瞎子猛跑。
方才也就是那蒙面人掉以轻心,没真觉得一个弱女子和瞎子能得手。
真动起真格,半点胜算都没有。
周遭是一片无人的荒野,像是在长安城外。
剧烈的跑动导致心脏鼓噪,耳边的声响听不真切。
驾车的刺客觉出车马变轻,立刻弃了车,奔袭而来。
刺客黑色面罩下的眼,带着必死的决心和凶狠。
郑明珠的猜测,大抵没错。若是想逃命,不可能弃车来追杀他们。
这人是冲她来的。
一路奔逃,早没了气力。眼瞧着刺客追过来,郑明珠看向不远处的山崖。
“你会水吗?”
“不会。”
“那你落水后别挣扎,等我拉你上去。”话罢,郑明珠推向男子背后,自己纵深跃下山崖。
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高空坠落,郑明珠极力保持清醒。
秋水寒冷,沁透骨髓。
郑明珠浮出水面后,大口喘息着,同时在水面搜寻萧姜的身影。
等了许久,河面依旧平静。
该不会是淹死了吧。
“瞎子,你在哪?”郑明珠暂先游到岸上,捡起一根竹竿。
少顷,平静的湖面上泛出泡泡来。
竹竿伸过去,骤然一沉。
萧姜上岸来了。
怕刺客跟着跳下来,二人没多作停留,只沿着河岸向下去。
日光隐没,天色漆黑。冷风一吹,浑身如坠冰窟。
“不能再走了,我们去前面的山洞里躲着。”郑明珠看着远处幽深的山谷,决定等着宫里的人来搜救。
萧姜颔首,表示赞同。
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岩洞,内中还算干净,没什么毒虫蚁兽。一侧时不时滴着清澈的山泉水,洞口垂挂下的藤萝上开着苔米大的白花,遮盖住一半的月色。
洞里坐落着一块平整巨石,天然石质几案般。
郑明珠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下,仍觉浑身湿漉漉地冷。
“郑姑娘,火石。”萧姜声音带着些喑哑。他手中躺着两枚打火石,递到她面前。
郑明珠接过去,随地捡了些枯枝树叶,拢在一处,燃起一堆火。
这洞口还算隐秘,生火不易被发现。但散出的烟尘难免有气味,今日得轮流守着夜。
炙热的温度烤过来,僵住的手脚缓和过来,身上仍潮湿难受。
郑明珠抬眼,观察着坐在暗处的男子。
左右…..萧姜是个瞎子,看不见。
还是有些别扭。
郑明珠只脱下外衫,平铺在一旁的巨石上。而后,状似无意地走近萧姜。
方才那刺客死时,流出的血沾染在二人的衣袍上。男子的白衣上更甚,大片鲜红,如同织绣其上的荼蘼花。
蒙眼的麻绸也变得赤褐,干脆摘下来,擦拭着那柄伤人要害的软剑。
这个瞎子的身手……
方才逃命没来得及细思,加之郑明珠从前对死伤人也司空见惯,竟没注意到。
萧姜居然会武,在掖庭里和废妃学的不成?
郑明珠上前,夺过这人手中的剑,借着月色打量着。
“身手不错嘛。”她抬眼,不期对上那双空洞的眸子。
深暗,冷漠,无边无际。
一个寒颤从脚底爬至脊背,郑明珠僵在原地,脑中忽然恍惚过几个画面。
这目光,十分熟悉。
等她回过神来再去探寻,已是古井无波,毫无神采。
“郑姑娘,亦是女中豪杰。”萧姜面上泛起笑意。
平日里,他皆遮着眼睛。这般轻笑,弯起半阖的双目,倒真似长安的儒雅公子。
“……”郑明珠不由多瞧了几眼,而后将软剑重新递回到这人手里。
惊心动魄后,是不能立刻就睡下的。郑明珠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这人说话。
“瞎子,大魏境内,你最喜欢哪?”
“无甚分别。”
“是人,就总有偏好。我们也算是两次过命的交情了,只要你说出来,我日后定然封给你。”郑明珠望着洞口外明亮的月色,像是在观望自己日后站在权利顶峰的模样。
哪里都一样,哪里都如此。
那就长安吧。
萧姜心中念着,口中却答:“在此提前谢过郑姑娘了。”
“你听过江南吴郡吗?听说那里是水米之乡。晋王殿下的母妃便出自那….”
“你的母妃似乎也是吴郡的人。”郑明珠忽地想起。
萧姜没接话,面无表情地感受天空那团模糊的光亮。
山洞中久久无声,只闻虫鸣鸟叫。
郑明珠睡着了。
- -
夜半,郑明珠被冻醒。
她披上自己半干的衣裳,径直贴坐在萧姜身旁。两团温度汇聚,身子重新暖起来。
少女呼吸趋于平稳,重新沉沉睡去。在她贴上来那一刻,萧姜坐直了身子。
在郑明珠睡着后,萧姜褪去潮湿的衣衫,只剩下薄如蝉翼的里衣,半露胸膛。
少女的脑袋紧贴着肩臂,仅仅相隔里衣。接合处捂出炙热的温度。
萧姜方挪出自己的手臂,郑明珠便八爪鱼一般重新靠过来。
“怎么了?!”郑明珠不满。
“郑姑娘….我是男子。”
“矫情什么?你难道不冷吗…..”半梦半醒间,郑明珠不愿搭理这人,又重新抱住他的胳膊。
“快冻死了还男子女子的…..”她又喃喃几句。
郑明珠没把萧姜当人,自然也没把他当男人。
- -
身侧扒着个人,加之要守夜,萧姜自然睡不着。
约三四更天,洞口外窸窸窣窣,像是有人踏草走动。
萧姜目盲,看不见状况,立即唤醒了熟睡的郑明珠。
有火光。
郑明珠瞬时清醒,戒备起来。两三人左右,看衣着打扮,与追捕他们的刺客相似。
这些人尚且没发现这山洞。
若是被发现……能有胜算吗?萧姜身手确实不错,但耐不住目不能视。
萧姜摸索着脚下土壤,双手捧起一大把细沙。
郑明珠心下了然,掩住口鼻,拿起他的软剑,藏匿在洞口背光处。
火堆已经熄灭,视线昏暗。
“去那边看看。”
来了。
细沙弥散在夜空中,如同晨起浓雾。
“动手!”
郑明珠向着洞口人影挥剑,十成的力道,权当作鞭器使。
两名刺客倒了下去。
令有一人,此刻被萧姜压制着,吼叫着,几欲挣脱。
“杀。”
她得活下去。
郑明珠没犹豫,拉紧软剑两端,刺向那刺客的咽喉。
血腥气混着泥烟尘土,如注鲜血溅在褐色的罗裙上,隐匿不见。弄脏了双手与脸颊。
在乌孙那几年,凡是欺辱她的,她都报复了回去,或死或伤。
虽然见过不少,但亲手做,还是第一次。
郑明珠捏着滴血的剑,向后踉跄了两步,心绪不宁。
二人皆静默无话。
少顷,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马蹄和人声,逐渐靠近。
“郑姑娘!四殿下!”
“郑姑娘!”
有人在呼唤他们,似乎是宫里的兵马。
萧玉殊带着人来了。
已倒地的刺客尸体死不瞑目,歪七扭八倒在地上,郑明珠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如梦初醒一般。
她连忙把手中软剑塞进萧姜手中,顺便在这人的白衣上胡乱抹了几把,擦拭血迹。
“我是个弱女子…我是个弱女子,我此刻应该落泪。”郑明珠急得团团转,半点也哭不出。下狠手掐自己,也因方才的变故而不起作用。
“你打我一下。”
她话音刚落,萧姜手掌的力道便落在她后背。
嘶….
巨痛传来,泪水夺眶而出。
这一掌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郑明珠一下子升腾起怒火,狠踹了这瞎子一脚。
而后边哭边低声说:“….人都是你杀的,听见没有!”
瞎子,杀人?
会不会太荒谬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