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拜帖做什么?”郑竹不敢直接应下,若是郑明珠惹出什么麻烦,来日父亲定会找到她小娘头上。
“你这几年都在宫里,长安城中又没有什么朋友。”
“不答应便罢,我自有旁的法子。”郑明珠加快脚步离开,目不斜视。
郑竹并不是周乔的亲生女儿,不过是郑太尉头些年在外风花雪月,便领了郑竹回来。孟夫人不愿认下来历不明的郑竹,这才送到周小娘那。
周乔还是那么喜欢孩子,这些年对郑竹,可谓是视如己出。
最后,郑明珠还是从郑竹那得到了印信拜帖。只是她又做了一回坏人,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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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雨,一场比一场冷冽,打落窗阁外的梧桐叶,溅起无数泥泞。
在郑府中待了两三日,身边起居伺候都是孟夫人派来的,大小敲打不断。也算这些人幸运,都赶在郑明珠心绪尚佳的时候,睁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雨未停,还没出门,潮湿冷气便扑在身前。今日实在不是个适合出行的日子。
郑明珠带着印信拜帖,与门房要了一辆车马,其间为难周折暂且不提。
车马从郑府出发,穿过喧闹的东桥街,最后停驻在鸿胪寺官署外的另一条街巷旁,离目的地有一刻钟的步行距离。
“姑娘为何不让车夫直接停在官署门前,这雨淅沥沥的不停,走过去怕是得沾染水汽。”
思绣撩开车帘,拿伞的手却被按住。
“不必拿伞了。”郑明珠走下马车,径直步入雨中。
思绣不明所以,只得跟上去。
雨丝拍在身上,打出密麻的深点,不到路程一半,外衫已然湿透了。
“绣姑,上去递帖。”
各国来朝,鸿胪寺奉命安顿使臣,近几日,官署内外忙碌不断。门口站着两个铁面守卫,接过帖子后犹豫许久。
一位姑娘,说是要求见晋王殿下。
拿这种小事烦扰主子,他们的差事也不用做了。
可这拜帖上,郑府的印信也烙铁似的灼人。
两边都得罪不起,最后守卫心一横,干脆进去将帖子送到晋王面前。萧玉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会为难手下人。
郑明珠垂着眼,就这般站在雨中。片刻后,阴影笼罩在头顶,油伞隔开雨雾。
她抬起头,却没见到该来的人。
萧谨华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雨水打湿了她乌黑的发髻,几缕发丝贴在颌角,水滴沾在秀巧下巴尖上。
故作楚楚之态。
瞧见来者并非是萧玉殊,郑明珠神色微变,又恢复原样。
“陈王殿下。”她嗓音低低,状似无力。
手腕骤然被捏住,男子掀开她褐色的外衫袖口,露出一截鹅黄里衣,布料干爽,还带着少女的体温。
“别装了,你若真是从郑府走来的,衣衫早就湿透了。”萧谨华冷笑。方才守卫拿来拜帖,恰好晋王不在,这拜帖就落到他手里。
几载重回府中,故人不在,四处陌然,备受欺凌。这几句写的倒是情真意切,要不是太过了解郑明珠的性子,险些就相信了。
谁能欺负了她?
在乌孙的日子,不算好过。两国频繁交战,哪一方也不肯相让,萧谨华虽为质子,却连乌孙王室有头脸的仆从都不如。
周夫人不知是如何买通了王城中人,将郑明珠送到他身边,只说是作个奴婢给他使唤。
期盼着,哪日他回到大魏,能把郑明珠也带出这水深火热的地方。
当年陛下择萧谨华为质子,便是郑氏和皇后在背后作推手。所以郑明珠最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生怕被赶出去,落到那些乌孙人手里。
但渐渐地,二人相熟,郑明珠胆子便大起来,一口一个三哥哥叫着,也不芥蒂李郑两家的世仇。
两人,曾经的尊贵皇子,昔日高门贵女。却成了乌孙最下等的养马奴仆,管着几十匹烈骢,每日在泥草和水粪中打滚儿。
虽苦,好歹也有个能说话的人。
有一回,乌孙将领的爱马寄养在司马使那,被喂倒了肠胃。那将领暴戾,司马使怕死,将罪责推在萧谨华和郑明珠身上。
质子终究不能轻易杀了,但少不了要挨鞭子。
第二日,那个司马使便死了。
郑明珠给马喂了烈药,发性从司马使身上踏过去,不治而亡。
这般脾性,郑府若有人欺辱郑明珠,她自己便能报复回去,甚至用不着回宫找皇后哭嚷。
如今却特意来到鸿胪寺门前卖可怜?
“陈王殿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郑明珠挣脱手腕,她不愿再此与这人起龃龉。
“晋王不在,此处无人看你演戏,还是省省吧。”
谈话间,马蹄声由远及近。
萧玉殊注意到二人,翻身下马走近。
郑明珠亦瞧见了来人,退至油伞外,转身走向萧玉殊。
“晋王殿下,我…..”话还未完,郑明珠脚下虚浮,倾身倒在面前的男人怀中。
“…..郑姑娘,郑姑娘!”
少女周身湿漉漉的,面容苍白,双目紧闭。萧玉殊没犹豫,将人拦腰抱起,阔步进入官署之内。
萧谨华眼见此情景,轻嗤一声,扔下手中的伞,打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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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珠是装晕的。
这点小雨,还不至于让她昏过去。只是方才若非如此,萧谨华可能便要拆穿她的计谋。
她扶着男子肩头,缩在棉厚的茸氅毛领里,只露出小半张面孔。男子步伐沉稳,几息便将她送到正堂旁侧客厢内的软榻上。
瑞脑香炉,丝烟袅袅。
几位女使换下她的湿衣裳后,便退了下去。
客厢内霎时静谧。
不知道萧玉殊是否还在房中,所以郑明珠不敢睁眼,就这么窝在锦被里。
许是环境过于舒适温暖,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少女的呼吸逐渐平稳,萧玉殊移开视线,起身来到正堂。
官署内的小侍见他出来,拿出那封拜帖,转交过去。为免生事端,并没提起萧谨华方才看过。
“太医令何时来到?”萧玉殊扫过帖中的内容,面色凝重。
“回殿下,已在路上,属下再去催催。”
小侍还没走远,便被叫住。
“不必,你去查查郑府中人,这几日待郑大姑娘如何?”
“是。”
萧玉殊不大相信郑明珠所说的“备受欺凌”,毕竟有皇后在上头压着,而且….郑明珠的脾气秉性——
会不会太荒谬了些。
况且,郑明珠的心思,他也知晓。
太医令来时,郑明珠还未醒。
搭着脉,太医令沉思片刻,想起小侍三番五次催促,该是病人有急症。可是,这脉象平稳有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抬起手又重新搭上去,少顷:
“殿下,郑姑娘无碍,只是疲累困倦,好生睡一觉便没事了。”
没晕,睡的还很香。
萧玉殊点点头,神色变幻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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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明珠醒来时,天色已晚。云停雨住,艳色的晚霞给屋檐披上暖黄色的辉光。
思绣不在,她便自行从客厢出来。
已到下职的时辰,官署中大部分官员已离开鸿胪寺。剩下寥寥侍卫宦者,几名刀笔小吏。
她穿过后廊,见不远处亮着灯火,隐隐传来交谈之声。
雨后天凉,气候舒畅。房门敞开着,几个身着黑青皂服曲襦的年轻人并坐于几案前,对着书卷竹简书写誊抄,时不时商讨交论。
另有几个白衣儒生,年纪不一,不像是鸿胪寺中的官吏。
“冯姑娘,你这句译错了。”其中一名儒生忽而侧身,看向身边对面的女子。
郑明珠顺着这儒生的目光看去,见到一女子概约二十几岁,细眉明眸,神采奕奕。
“哪一句?”女子问道。
“这句。”儒生指着绢纸,“协诸国来朝,鼓缒歌舞同庆。应该是张乐设饮。”
“几百年前,乌孙本是月氏王室分裂而出的小国,现今虽强盛,但其文字民俗,仍旧脱不开月氏去。”
“在月氏俚语中,这句的意思,便有载歌载舞,敲锣打鼓的意思。且乌孙人庆贺之时,并不喜设宴。”被唤作冯姑娘的女子解释道。
“不可能,在下前几日才询问过在鸿胪寺待了几十年的译官,绝不会错。”白衣书生不肯相让,语气也愤急起来。
郑明珠生了好奇心,走上前去,看向二人所指的文字。思忖片刻,她出言道:
“这位姑娘译的对。”
正争论的息鼓偃旗,俱回头看向她。
“你是谁?你说对便对吗?”儒生皱眉,面露疑虑。
在乌孙待了几年,虽不敢说通晓乌孙文语,但这等日用之语句,还是识得一二的。
“我是郑家的大姑娘。”郑明珠答道。
儒生和冯姑娘同时愣住,随后点头,不再怀疑。
“郑姑娘好,方才是在下失敬。”那儒生起身作揖。倒不是贪权慕势,郑明珠在乌孙几年,归来时带回边塞城防图,挽救大魏兵马于危困,实是有功之人。
“多谢郑姑娘指点,小女冯令君。”冯姑娘目露感激之色。
“无妨,译官再有经验,也不过照本宣科。一些俚语方话,不周到也难怪。”郑明珠拿起这二人几案前的绢帛,大致瞧了几眼,该是此次乌孙使臣朝贺前的奏表。
忽而,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异口同声。
“拜见晋王殿下。”
郑明珠听闻,连忙放下奏表,上前行礼:“晋王殿下。”她耷拉着眼皮,佯装病后虚弱。
“多谢殿下收留我。”
萧玉殊在外廊听了许久才进来,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淡:“郑姑娘,本王已备了车马,这就送你回郑府。”
这怎么行?
孟夫人指不定还憋着什么坏水,加之萧玉殊在此,她必要赖在鸿胪寺。
“殿下….我不想回去。府中故人早已不在,无人欢迎我。”郑明珠神色落寞,这倒是真话。
萧玉殊没应声,小侍方才已向他禀明,郑府无人苛待郑明珠。
“……殿下。”背着人,郑明珠悄悄扯住男子的袖角。
一旁的冯令君听出郑明珠话语间想留在鸿胪寺,立刻出言相劝:“殿下,郑姑娘通晓乌孙文字,如今正值各国来朝,译令紧缺。郑姑娘倒是能留下帮忙。”
郑明珠点头,她抬眼看着萧玉殊,目光期切。
“也罢。”萧玉殊松了口,“本王修书两封,送去郑府和宫里。这几日,你便住在鸿胪寺。”
想起前几日答允郑明珠的话,他惊觉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明珠到底为什么想留下来,他自然知晓。
他无意于皇位。
也不想成为郑明珠成为皇后的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