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鲁班书

郑明珠的视线并未在萧姜身上多作停留,扫过正殿前方,见三位皇子埋首于课业,没发现自己。随即转身向后,在庭院天井中找到那尊琉璃日晷。

“这是经由陛下口谕,赐给西山学宫的,皇后娘娘亦不能忤逆。姑娘不若再去库房里捡些其他新奇得趣的。”思绣认定郑明珠是想将这日晷纳为己有。

当今陛下自去年染上风疾,五日里总有三日昏睡着。如今内外两朝的政务,都由皇后把持。而郑明珠又极受皇后偏爱,近来亦愈发乖张肆意。

几位皇子也不放在眼中。

“绣姑误会了,我并非想要这日晷。”郑明珠看着琉璃石上那些细小的月氏文,心头逐渐沉重。

和梦中….一摸一样。

不远处,萧谨华抖开几案上的绢帛,扫过上头的儒经,恹恹地扔下。正是百无聊赖,倏尔听闻细小的交谈声。

他回头打量,果是郑明珠。

“怎么,郑姑娘前些日子在椒房殿没看够,病了几日也不忘跑来学宫里。”萧谨华站起身,勾唇讽笑。

众学子听见动静,纷纷望向庭院中。

郑明珠回过身,步入殿内,并未第一时间与这人呛声。

她迎视萧谨华不善的目光,沉心思虑。

当今陛下皇子不多,姑母所出的大殿下因病故去后,也只有陈王萧谨华、晋王萧玉殊和萧姜三人可堪储君之选。

萧姜的生母被陛下厌弃,又是生来目眇,能封王已是大幸,自然无缘太子之位。

未来皇帝,只能在陈王、晋王之间作选。

梦中那男子,显然对她恨之入骨。

她没罪过萧玉殊,但的确与萧谨华不睦。

八年前,郑家奉皇命驻守边塞,抵御乌孙敌寇。父亲带着大军撤离,唯独落下母亲和她。

之后,她和母亲在乌孙国流浪,盼着父亲相救。后来,她们没等来父亲,却等来一封让母亲自裁以保郑氏清誉的信。

母亲拼死将她送去乌孙都城内,尚且在乌孙做质子的萧谨华身边。

之后的几年,她与萧谨华也算相依为命。若没有后来之事,他们二人不会如今日这般,令其恨自己入骨。

若真是让萧谨华登基,她还能有顺心日子?

“大病一场,是成了哑巴?”萧谨华见她久久不应,横眉竖目,更不客气。

“多谢陈王殿下关心,您还是多留意自己的课业吧。”学宫人多眼杂,郑明珠给彼此留着三分面子。

她收回方才的想法,萧谨华若能登基,公猪都能上树。

“来人!请郑姑娘出去。”萧谨华话音方落,一直默默在旁的郑兰,轻拽他的袖口。

“姐姐一直都是这般直性子,殿下莫要生气。”郑兰话罢,又看向郑明珠,“姐姐,既然来了,便坐吧。”

郑兰坐在萧姜所在的书案之侧,重新拿起笔墨,像是在替这人誊抄书简。

“还是二妹妹心善。”

郑明珠没推诿,径自坐在晋王身侧的矮案前。在她落座那一刻,萧玉殊提笔的动作微僵,将“不自在”写在脸上。

与萧谨华的飞扬跋扈不同,萧玉殊虽在大皇子故去后受陛下倚重,寄予厚望,却丝毫没有亲王的架子。他温润亲和,善待众人,就算对她冷淡疏离,也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郑明珠上下打量着这人,视线一瞬不瞬。

无论怎么瞧,她也无法将萧玉殊与梦中那个坏人联系起来。

身侧的小黄门上前来,作势要替萧玉殊添茶。

“我来。”郑明珠接过碗盏。

小黄门折身后退,郑大姑娘有意于晋王殿下,这是满宫皆知的事,他早已见怪不怪。

“多谢郑姑娘,本王自有侍从,不必烦劳。”萧玉殊放下笔墨,只淡淡瞥着身侧的少女,直言拒绝。

半分颜面也不肯留。

郑明珠闻言愣了片刻,而后轻笑着将茶盏放回几案,对此浑不在意。

郑兰瞧见这一幕,起身来到二人面前,自然地替萧玉殊添茶:“正好四殿下的经书誊抄完毕,姐姐交给我吧。”

“多谢兰妹妹。”萧玉殊神色柔和许多。

若说方才只是不留情面,这下则是直接往郑明珠脸上打。

萧谨华见她吃瘪,面色缓和。

“想来是二妹妹的手是金造银筑,添的茶更香。”郑明珠昂起下巴,站起身。既然强扭的瓜不甜,她也不在这自讨没趣。

郑兰自幼便在宫中长大,与这几人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而她四年前才自乌孙国被赎回,文墨不通,悖于中原之礼。自是比不得郑兰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

那又如何?

郑氏鼎立朝廷,晋王和陈王无论谁人登基,皆是需要郑氏的庇佑。这二人再喜欢郑兰,也得接受姑母选定的皇后。

郑明珠在殿中闲散踱步,一抹翠色引起她的注意。

在萧姜的书案上,赫然摆着一串七巧玉环。碧玉色泽清透,由金器镶补裂痕,算是美中不足。

是她在椒房殿打碎的那只。

郑兰命工匠补好送给这瞎子了?郑明珠冷笑,只怕又要编排她一通。

她款款上前,站定在萧姜面前。

青年身形单薄瘦弱,肤白而无血色。靛青色麻布遮住了双眼,徒留远山样的入鬓长眉。粗衣旧衫,无半点皇子的模样。

看着可怜见的。郑明珠也不想欺负他,可谁让这瞎子也心向郑兰呢。

那可就别怪她做恶人。

失去视觉的人,五感更为敏锐。淡淡的梅蕊香混着脂粉味扑在面前,萧姜摸索竹简刻痕的指尖微顿。

是她。

下一刻,郑明珠夺过萧姜手里的竹简,随意翻看。

“哟,我们的算命先生也来了。”郑明珠出口便如淬了毒,直挑人要害,“看什么书呢?”

萧姜抿唇,宽袖下指节掐得泛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郑姑娘,说笑了。”

“我从不说笑。”郑明珠冷哼,展开竹简“鲁班书…四殿下想做木匠不成。

萧姜静默半晌,唇角微扬,再道:“郑姑娘,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他伸出手,讨要竹简。

郑明珠半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这人的表情,竟无半分恼怒,不禁有些失望。

“四殿下把这七巧玉环解开,我就将竹简还给你。”郑明珠侧目望向郑兰,那人像是没听见此处的龃龉一般,只专心为萧玉殊磨墨。

假慈悲,这瞎子不会真以为郑兰是真心帮他吧。

不过自己对萧姜的欺辱,倒是真真切切。也罢,待日后有她掌权的一日,就给这瞎子封王封地,聊作补偿。

萧姜在桌案上缓慢试探,而后拾起那玉环。翠玉相撞,叮当细响。因长时间抚读竹简,他的指节修长而粗粝。

几息间,玉环排列齐整,重新躺在案上。不愧于日日研读这《鲁班书》。

还算识趣。郑明珠如得了糖的孩子,弯起眼睛,笑着将书简递给回到萧姜手中。

不经意,二人指尖相触。

温而软,不似她本人,尖刺满身。

- -

西山学宫里到底是讲经论学的地界,对郑明珠来说枯燥无味。只驻足一个时辰,便回了文星殿。回去的路上,思绣跟在郑明珠身后,欲言又止。

思绣年逾四十,并无子女。跟在郑明珠身边这几年,多少有些类似长辈的疼爱。

郑明珠性子蛮横,方才去学宫,将几位殿下得罪个遍。在皇城里,如此行事,非吃苦头不可。

“姑娘,奴婢本不该多说这些,但有些话便是冒着得罪您的险,也得开口。”思绣心下一横,继续道,“您性子直,本是无妨的。但几位殿下皆有可能成为未来储君,或是分封藩王,日后怪罪下来,吃罪不起。”

“您虽有皇后娘娘疼爱,但凡事留一线,才是皇宫里生存的本分。得学学兰二姑娘的做派才是。”

郑明珠轻笑,随后开口:“当年,是我从乌孙国带回廊都城防图,才给了大魏兵马修养生息的机会,破乌孙如履平地。”

“我是大魏的有功之人,如何任性,都是应该的。”

见劝诫无功,思绣摇摇头,不再开口。

思绣跟在姑母身边近三十年,更是自小在皇宫里长大,建言不无道理。

可思绣却不够了解姑母。

尝到权力滋味的人,不会再愿意退居后宫,做个安享晚年的太后。待当今陛下驾崩,姑母必然会择一个听话的天子,和不会与她争权的皇后。

郑兰心思细腻,是八面玲珑的通透人,在宫中颇具声名,城府深深。

而她郑明珠,蛮横无理,与各皇子相处不睦,十足十的草包。

聪明人,都知道该选谁做大魏下一任皇后。更何况,她本就是如此刻薄的人,郑明珠心道。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陛下病重,姑母有意择晋王萧玉殊为太子,必然要防备陈王及其背后的势力。

郑家虽如日中天,但萧谨华背后的李家在朝中有四成势力。稍有不慎,郑氏便会被李氏反扑。

越到这势均力敌的当口,越需要郑氏拿出底气来,威慑朝廷众人。让原本支持李家的人忌惮,动摇。

而郑明珠,理所当然地站出来当这招风的旗帜。她越是任性妄为,便越能证明郑家底气。

郑明珠抛开脑中这些复杂的事,回到文星殿,安坐在妆镜前。

在外折腾一整日,也是瞧见镜中苍白的面容,才意识到自己大病初愈。

她不由得恼恨未来要做皇帝的那人,只单靠那怪梦,就将自己害成这样。

晋王、陈王,二人势均力敌,尚不知哪位会是储君。无论他们两个谁做了皇帝,若是敢如梦中那般待她……..她便鸩杀之。

皇后还是太后,一字之差罢了,郑明珠不介意。

宫娥上前来,替少女换上柔软轻薄的寝衫。灯烛灭了几盏,郑明珠拉起锦被准备入睡。

“姑娘,出事了!”思绣自殿外走进内寝,步履匆忙。

是甘露殿,陛下忽添急病,咳血不止,太医令几番救治也不得好转。

怕是不好。

“什么时候的事?”郑明珠披上衣衫,心头涌上一股不安。

若这时候陛下不测,郑家还未做好准备。真让萧玉华做了皇帝,郑明珠怕自己做了皇后也得吃苦头。

主仆二人皆是惶惶,等待着消息。

一刻钟后,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流钥突然造访。

流钥面上带着轻松笑意,手提着食盒,温言:“见过大姑娘。”

“姑母可是有事吩咐。”郑明珠皱眉。

“皇后娘娘说,今夜陛下忽发急症。怕三位姑娘担忧,特命奴婢前来宽慰。”流钥将食盒交到思绣手中,而后语意幽深地一句:

“陛下今夜,不会有事。”

陛下的病,原是姑母所为。郑明珠只当听不懂:“那就好。”

流钥又接着道:“今夜皇子们会前去甘露殿侍疾,食盒中,是晋王殿下所喜的汤羹。”

“皇后娘娘看中大姑娘,劳烦您一个时辰后,送去给晋王殿下。”

- -

奔波一整日,夜里又不能睡个安稳觉。郑明珠的怨气,比伥鬼还大。

甘露殿外,几位太医令商讨药方,黄门与宫娥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晋王殿下,可在里头侍疾?”

郑明珠话音方落,便有男子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郑明珠,你这般讨好晋王,不就是想做皇后。”

“你不如来谄媚于我,日后若我登基,也能念着旧情,封你做个昭仪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