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过来!”
郑明珠自睡梦中猛然惊醒,目光滞滞地盯着头顶的纱帐。她拼命地回忆,在脑中搜刮着方才的噩梦,妄想抓住梦境中的关键细节。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随着时间点滴流逝,梦的内容也逐渐模糊,只剩下心有余悸的恐慌。
片刻后,郑明珠掀开湿涝涝的薄衾,起身下榻。外殿的宫娥听见声响,三三两两入内,各持漱具。
“郑姑娘醒了?”为首的思绣姑姑虽上了年纪,手脚依然麻利,上前拢住床帐,转而扶起榻上的少女,“姑娘可是又梦魇了?”
郑明珠摇摇头,不愿细说。
一月前,她便持续地做同一个噩梦。她似乎被关在一处宅院中,那宅子不大,庭院中央有尊巨大的琉璃日晷。
梦中那名男子,就是困住她的人。
宫娥引着郑明珠坐在铜镜前,她拿起玉梳,心不在焉地捋着乌发。
黑袍赤衫,金龙绣襟,十二旒冕,那男子大多如此装束。
他是皇帝。
郑明珠皱眉,心头一阵浮躁。她是在筹谋皇后之位不假,可还没到如此执着疯魔的地步。
何况,就算是日思夜想,也该是梦见自己执掌凤印,叱咤六宫。为何要屈居于小宅院里,日日等着那男子到来。
倒像是….见不得人一般。
可恶。
郑明珠越想越气,将手中的玉梳扔在案上,发出哐当声响。
思绣挽发的手停在半空,只以为这小祖宗又闹了起床脾气,连忙安抚:“姑娘,各州郡番邦的贡品今日才送到皇后娘娘宫里。”
“皇后昨日还吩咐了,让姑娘您先挑,今日不妨早些过去。“
“晋王殿下也会去呢。”
郑明珠闻言,讪讪答道:“知道了。”
她也是,倒为着一个梦认真起来,兴许今日便不再闹梦魇了。
椒房殿外,
谈笑之声自殿内传来,气氛和谐轻快,其乐融融。
“姑母,是什么事这样高兴?不妨让我也听听。”
少女清亮的嗓音落在殿内各个角落,强势地打断众人的交谈。数道视线不由自主望向屏风外,有审视,亦有恼怒。
二九之岁,是桃羞杏让的好年华。可郑明珠偏喜欢灰败暗淡的颜色,她一身普通豚褐曲裾,浅白下裙拖拽在地。正因如此,倒是让人一眼瞧见她缀在前襟的明亮珍珠。
以及那抹连珍珠璀璨都无法争夺的张扬笑意。
“珠儿,你今日来迟了。”皇后于高座上,口中嗔怪,面上却没有怒意,只是招手让少女上前来。
郑明珠越过众人,站定在皇后身侧。
“郑姑娘好大的架势,姗姗来迟不说,如今连本王和六弟,也视若无睹。”萧谨华抱着双臂踱步,目光冷硬,语气不善。
陈王,萧谨华。如今几位皇子之中,他最为年长,又因幼年曾在乌孙国为质子,于江山社稷有功。地位尊崇,性子骄横,不会因皇后的面子忍让。
“珠儿,还不见过你两位兄长。”皇后不好偏袒过甚。
郑明珠这才不情不愿福身:“拜见晋王殿下,陈王殿下。”
“郑姑娘安好。”晋王萧玉殊礼貌回礼。
萧谨华则轻嗤,不再作声。
“这才对嘛,本都是一家人。你们几个也相与了几年,别总像儿时那般闹脾气。”皇后见二人各退一步,满意点头。
“珠儿,去瞧瞧那些贡物吧。”
郑明珠称是,随即步入大殿之侧。正要选看一二,身后又传来挑衅之语。
“长姐晨间贪睡,可就得捡我们剩下的了挑选了。”
郑竹调笑着,面上真诚,倒好似毫无恶意,只是顽闹。而站在她身旁的郑兰,则垂首不语,只打量着自己手中已挑好的贡物。
她这两位妹妹,总是演戏般,一个唱红、一个唱白。
郑明珠回过身,并不搭腔,视线越过郑竹,盯着郑兰:
“二妹妹,贡物琳琅满目,可我却偏偏看中你手里这一件,你说怎么办才好?”
那是一串雕工精致的七巧玉环,色泽厚润,不似凡品。
郑竹见自己被忽视,一阵窘迫,说不出话。
皇后眼见这姐妹几个要闹起来,不禁揉额,方要开口劝阻,便见郑兰抬起头,答:
“今日中秋,恰逢外朝来贡。我知晓姑母本意,便是一家人团聚,拉闲散闷。”郑兰神色忽地落寞,“可惜,四殿下目盲,行走不便,亦不能来挑选贡品。”
“我便想着将这玉环赠予他,聊表姑母阖家团圆之心。不过,若是姐姐喜欢,便先紧着姐姐。”说着,郑兰将玉环递入郑明珠手中。
这东西是郑兰要送去给萧姜那瞎子的?呵,她倒是八面玲珑的热心肠。
只可惜,郑兰没瞧出,姑母不喜萧姜。
皇后未责她任性,亦未赞郑兰知礼。
郑明珠便没了顾虑,拿起玉环重新走近那些排布林总的贡品。她近来睡不安稳,看着这样多的奇珍异宝,头脑直发晕,只走马观花,未仔细瞧。
倏而,半仗高的庞然大物阻了她的去路,这东西盖着红绸,想来是稀罕物。
郑明珠没犹豫,直接掀开绸布。下一刻,她眼瞳微震,怔忡在原地。
日光照射下,纷彩斑斓的颜色透过巨物,映在大殿砖地上。
这是一尊….琉璃日晷。
琉璃盛产于月氏,中原不多见。而大魏日晷,又多用坚石铸就,以便风吹日晒。这般观赏之物,只能是月氏为大魏献上献上的贡品。
贡品今日才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她不可能见过。
可这尊琉璃日晷一月前就清晰地出现在她梦里…..
那只有一种可能,梦是真的。
手中的七巧玉环滑落在地,碎成数瓣,裂响引起众人注意。
萧谨华率先动怒,低喝:“你抢了玉环,兰妹妹好性子,不与你争辩。如今竟还得寸进尺,故意将贡物打碎。”
“如此不顾姐妹之谊,可对得起魏氏家训,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郑明珠盯着日晷,渐觉耳边的斥责越来越远,眼前愈发模糊,直至黑暗。
- -
草药苦香弥漫在寝殿中,伴着灯漏嘀嗒,促成一段悠长而难以拨身的梦。
睡梦中的郑明珠,被薄薄的纱幔罩住,如蛛丝裹满全身,双臂动弹不得。热浪滚滚扑来,自发尾蒸腾到指尖。
有男子若有似无的笑意自远处传来,又好像是在耳畔低喃。
她奋力挣扎,掀开纱幔,一层又一层。
一层又一层,永无尽头。
郑明珠筋疲力尽,跌倒在地,声音嘶哑:放我出去。
不再反抗后,敷面的纱幔被粗粝的指节拨开,男子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宽大的手掌上缠着软剑,像毒蛇的信子,下一刻便要咬上猎物。
郑明珠缓缓抬眼,盯着男子被旒冕玉珠遮掩的面孔。
到底是谁。
面孔不断变换,一时是冷漠疏离的萧玉殊,一时是愠怒狰狞的萧谨华。
到底是谁?!
“啊!”
郑明珠惊醒,自榻上弹坐而起,撞上几案上的汤药碗,热烫的药汁泼在手臂,也浑然不顾。
她三两下翻身下榻,随手拨弄发髻,边踏鞋履,边套裙裾。
“哎?郑姑娘醒了…”思绣方才送走太医令,便瞧见这一幕,“姑娘,姑娘您要去哪?”
“太医令说您惊悸忧思,又染了风寒需要好生休养!万不可外出走动….哎!”
郑明珠脚步快,思绣放下手中的药便追了出去。
“姑娘!”
“别拦着我。”郑明珠踏出宫门,向着皇城西北少府方向去。
思绣见阻拦不成,只得为她拢上棉氅,怀柔相劝:“姑娘想做什么,奴婢自不会阻拦,您想要什么,不若让奴婢与您同去。”
前几日郑明珠在椒房殿晕厥,如此昏睡着,汤药轮番喂下去,直至今天才醒来。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思绣真不知该如何与皇后娘娘交代。
“那尊琉璃日晷呢?”郑明珠顿住脚步。
思绣心思微转,才知晓郑明珠想去哪,原是要去少府找前些天入库的贡品。
“姑娘有所不知,陛下已命人将日晷安置去了西山学宫,作赏玩之用。”
“带我过去。”郑明珠目光坚定。
思绣知道拗不过,只得带路。
太祖皇帝爱惜天下贤才,在长安皇城之侧始建西山学宫,各学派子弟,凡有志者,皆可入学宫。
大魏初立之时,尊黄老之学,如今陛下大有改尊儒法之意。在西山学宫设了四位经学博士不说,还命适龄皇子每逢双日,便入西山学宫同儒生们共同进学。
今日恰是八月二十。
“这么说,陈王和晋王也在?”郑明珠听了思绣的话,询问。
“是,晨起时,二姑娘带着食盒出去,想来…..亦在西山学宫。”思绣越道声音越低。
一刻钟后,二人来到学宫正门,为首的老黄门见来者是郑明珠,笑眯了眼,活似颗皱巴酸枣仁。
“您这边请,二姑娘也在呢。”老黄门引郑明珠步入讲经侧殿,“皇后娘娘吩咐过,您与另外两位姑娘,都是魏家的金枝玉叶,多读些经史是好的。”
就连西山学宫这些沾了文人傲气的太监,也对姑母极尽谄媚。郑家,当真如日中天。
郑明珠点头,屏退老黄门,站在竹帘后。
大殿学子静默无声,只闻微风轻飒,书页翕动。寂寂空旷之中,竹简开合的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一道长身挺立的背影端坐于大殿角落,这人目盲,只能靠手指抚摸竹简镌刻的字迹。
极慢,却平和持耐,不急不躁。
大魏四皇子萧姜。
他是个瞎子,永无继位的可能,郑明珠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