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长安城外,依傍着丘云山,建着一处丹楹刻桷的宅院。茂密的梅林遮盖住户牖,也将城中的繁华隔绝开来。

马车摇晃,碾出的两道辙痕自城内蜿蜒到密林外,稳稳停驻。

门前戍卫瞧见来者,埋头单膝行礼:

“陛下。”

男子摆手,示意戍卫莫要通传,自顾阔步进门。他穿行游廊,绕过庭院中央巨大的琉璃日晷,径直推开寝居内门。

吱呀一声,晨间冷风灌入内室。

郑明珠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将绸被拉过头顶,想续做美梦。下一刻,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便攀上她的腰腹,作势要将她捞起身。

这半瞎子….

她强忍心头愠怒,按住绸被下作乱的大手,仰头看向男子。

“陛下今日怎么忙里偷闲?”

自下而上打量,男子耳下一道淡红的伤疤率先闯入视线,顺着颊侧乌发又见长眉凤目,秾丽异常。因青年时长期的目盲之症,他如今总习惯半閤眼帘,像是带着笑眯眯的假面。

郑明珠别开眼,不愿再去看萧姜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近日,萧姜忙于清算郑氏余党,已是有半个月没来丘云山。当年郑家选了这人做傀儡皇帝,也未曾料到那个任人揉捏的少年,是个披着羊皮的伥鬼。

如今郑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这算是郑明珠近来唯一一件顺心的事,尽管她也姓郑。

至于将她幽禁于此的萧姜…..她并不担心。

萧姜落魄时,她作践这人,后来又当众拒做皇后,驳了他的脸面尊严。他对自己生了兴趣,不过是想看她低头,悔过。

四年过去,萧姜大仇得报,在朝中无有掣肘,也是时候该厌弃她这根反骨了。

而后,天高任鸟飞。

她便能去瞧瞧琼州山水,以及….那个远在琼州的人。

“一个时辰前,方才了结最后一桩心事。”萧姜更凑近了些。

“大魏的九五至尊还会有心事?”郑明珠轻笑,话语中藏着讥讽之意。

“立后之事。”

什么?郑明珠晃神,只以为自己听岔。

“择立皇后,已经交由太常寺商议。”像是怕她听不懂,萧姜一字一顿,语调极慢。

郑明珠心下发冷,不死心地问:“郑兰并无过错,怎能因母家之罪,便择立新后。”

话音刚落,身前的男子便如藤萝般缠过来,不轻不重地将她重新扑在榻上,温热的气息游离在耳边,避无可避。

“郑兰是太后的侄女,也算是朕的妹妹,之前四年,不过是在宫中为太后侍疾。”

“感念其孝心,免受家族之累,允其出宫自行婚嫁。”萧姜捏着女子细白的手腕,触上他耳下那道时不时会痛痒的伤疤。

怎么可能,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四年前他们明明已经成婚了,是太后协太常寺亲自操办。

郑明珠背后泛起薄汗,她思绪停滞,不敢再去细思萧姜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她当初请旨前往琼州时,萧姜的反应。

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视线紧紧追随着她,带着漫不经心地审视。

“郑明珠,你觉得,谁是入主中宫的合适人选?”话语间,男人不忘手上动作,摩挲着她锁骨前那颗小痣。

萧姜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绝望到极致,怒意反从心起,郑明珠只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当年萧姜目盲,她唤这人算命瞎子,故意将玉珠和琉璃珠掺在一起,为难他分挑。

隆冬大雪,她将打碎贡品之事全部推诿到萧姜身上,最后先帝责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

得知太后决定改换太子人选,她持剑上门,划伤了萧姜的脸。

种种欺辱之事,不过十之一二,都不足以让萧姜厌恶她吗?

不可理喻。

清脆的声响打断男人的动作,一道巴掌印覆盖在耳下的疤上,淡红如梅蕊,辨不出新旧。

这巴掌也打破了两年来的虚与委蛇。

日光自东向西而照,琉璃日晷轮转,旖旎春光亦未有尽时。

如此,便是整整一十五年。

郑明珠其实有些看不透自己,她最初向晋王示好,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晋王,得到皇后之位。

为了得到权势,看郑家覆灭。

如今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她却和萧姜僵持了整整十五年。

最近萧姜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不能来丘云山。郑明珠也就得了空闲,将旧事翻出来细细琢磨一番。

晋王,萧玉殊,因性情温良,本是太后和先帝最为中意的太子人选。

她那时追在萧玉殊身后,不吝吐露心意,最初那人待她冷淡,对太子位也不甚上心。

后来,他不知怎的,主动跻身夺位之争。

再后来,他被贬为庶人。

临去琼州前,萧玉殊叩响她的门扉,只说了两句话。

“如今,我已没了成为天子的可能。”

“你便另寻出路,保重。”

“….”

那人似乎尚有未尽之语,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为什么不问?

是太了解自己这副贪权慕势的德行?

郑明珠忽而轻笑,大概是在笑自己傻,笑自己竟如此胆小,胆小到不敢做萧姜的皇后。

不是怕萧姜报复。

是怕夙愿得偿,仍觉一无所有。

要不就应了那半瞎子吧,总不能到头来,一个答案也得不到。

左右她也是个恶人了。

阴云笼罩,空气沉闷而黏腻,不多时,天上淅沥沥洒下细雨。

油伞隔开雨幕,有身影在梅枝旁伶仃而立。

萧姜驻足片刻,而后缓慢地走进宅院深处,因重病未愈,他强撑着身子,步履略显蹒跚。

额间骤然钝痛,冷硬之物迎面撞来,是那尊琉璃日晷。尽管熟悉这庭院布局,但眼前视线模糊,行走不便。

怎么偏偏是阴雨天醒来了呢?

每每光线暗淡,他就成了真瞎子。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舟车过来。”

郑明珠注意到外头的动静,没料到萧姜会突然来丘云山,前日宫里还来人禀报,说没个月余不能痊愈。

她知道萧姜看不见,只静看他跌跌撞撞,弄倒香炉和砚台,墨痕斑驳了白衣,满身狼狈,最终站在她面前。

“郑明珠….”

眼前之景如蒙上数层厚纱,将人封溺其中。

看不清,他看不清。

萧姜凭直觉抓过一旁的烛台,尖刺割破了手指,淋漓鲜血顺着手腕淌。他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点火折子,直到燃起如豆灯火。

微光映照在女子的面孔上,将轮廓衬得比平日柔和。

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半晌,萧姜颓然地扔下烛台,跌坐在一旁,捏紧袖口中藏好的软剑。

他是来杀郑明珠的。

太医令说,他不久于人世,今日乃回光返照。

“你又发什么疯?”郑明珠想伸手搀扶一把,见他举止怪异,又不敢上前去。

软剑锋芒不显,已是许久没出鞘,只是剑柄上镶着一颗明亮的珍珠,令人无法忽视。

郑明珠怔在原地。

她缓缓看向软剑的主人,这才注意到,萧姜面色苍白,眼下乌青,鬓边不知何时生出了白发。

这些无一不昭示着四个字,大限将至。

“郑明珠,你过来。”男人声音虚浮却坚定。

死亡近在眼前,郑明珠摇摇头,不知作何应对。

萧姜若真想要她陪葬,跑到天涯海角也无用,不过早晚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到底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要让你这么多年关着我不放!”

“若是想杀了我,为何又不一早动手!”

十多年的混沌困惑,在今日全部化作委屈,字字控诉。

男人听着这些指责之语,轻笑:“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要嫁给大魏之主,这样就再没人能欺负你。”

“怎么,这大魏皇帝轮到我做,你竟不愿意了?”

郑明珠后退两步,哽咽:“我…..”

耳边迟迟没传来答复,萧姜面上笑意更甚,只是夹杂着阴沉死气,冷意悚然。

在郑明珠还是个没有城府的小姑娘的时候,她说:我要在万人之上,把所有不敬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那时,萧姜心道:我也是。

他们有一样的终点,

是郑明珠走岔了路。

“你以为,我们这种人,能得到他人真心?别做梦了,郑明珠。”

“就算十五年前我放你离开,萧玉殊也不会回头。”

萧姜近乎恶意地揭开郑明珠的伤疤,自欺欺人般预设这二人的悲惨结局。

其实,当年若没有自己阻拦…..

说到底,他恨鹣鲽情深。

更恨自己短寿。

- -

自丘云山归来后,建安帝心神俱损,当夜病发,与世长辞。

驾崩前,萧姜留下一道送往琼州的秘旨。

郑氏女明珠,孽罪滔天,理当陪葬帝陵。若晋王萧玉殊肯自剜双目,便免其一死。

这是郑明珠的生路,亦对她后半生的诅咒。

只要看见那双空洞的眼睛,她就想到有人为救自己所遭受的痛楚,想到自己辜负了什么样的情谊。

更能想到那个短命的瞎子。

她没办法再面对萧玉殊。

自己难逃死别,就要旁人也尝尝生离的滋味。萧姜,这下你如愿了。

未央宫庄严肃穆,丧幔随风而动,飞舞在先帝灵柩之上。

呜咽哭泣的人群外,郑明珠闯入宫殿中央。她手持长剑,不待众人思虑,骤然劈向棺椁。

一剑又一剑,毫不留情。

直到戍卫长.枪.刺向她的脊背,鲜血尽数洒在漆黑的棺木上,再没了举剑的力气。

黄泉路上,接着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