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要下山,两人一狐也不再耽搁,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打道回府。
解千言脖子上挂着狐狸,一路行至村口,这才停下来扯了扯舟雨的尾巴尖,语气十分嫌弃:“还不快下来。”
舟雨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解千言赶她下来,她便作势要往一旁的程泽身上跳去,刚伸了下前爪,就被解千言拎着后颈皮丢到地上。
“自己走!腿没用的话不如我帮你砍了。”
周围没有鬼的威胁,某只狐狸又能皮了,闻言立马龇牙咧嘴蹬他一脚,变回女冠的模样,叽叽咕咕说着师兄的坏话,跟在后面一起往村里去。
只有程泽在暗自惋惜没抱到狐狸,唉,舟雨姑娘虽然也挺漂亮,但还是毛茸茸的时候更讨人喜欢。
此时已近黄昏,劳作了一天的村民陆陆续续往家去,有些人家已经开始做饭,袅袅的炊烟从茅草房顶升起,小山村一派祥和安宁。
有村民认出了解千言三人,凑上来热情地打招呼:“三位道长,人可找着了?”
“暂时还没有,出了些变故,正要去李阿婆家再问问情况呢。”解千言又摆起了德谦道长的高人模样,跟村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很快便到了李尚德家,解千言正准备上前敲门,院子里却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玲儿!玲儿!你把玲儿还给我!”
门口的几人都被这惨叫吓了一跳,那跟来凑热闹的村民更是连退几步摔在了墙角。
解千言二话不说踹开门,只见一道有些熟悉的黑影抱着个孩子飞快蹿上房顶,三两个纵跃跳出小院,一路踩着各家的房顶围墙往东边山上跑去。
来不及多问,解千言御剑追了上去。
荷娘子这时也跌跌撞撞奔出门外,不管不顾地跟着追了过去,但她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赶得上解千言和那鬼影的速度,很快就失了方向,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舟雨又见到这鬼,吓得跟着村民一起往后躲,幸亏她还记着不能当着这些凡人的面变成狐狸,一直强行忍耐,但说出口的话已经哆哆嗦嗦不成句了:“鬼,鬼,鬼追来了!”
难得的是程泽这时候竟稳重起来,他追不上解千言,便扯着舟雨进了李家院门。
原本收拾得非常整齐的李家院子,此时像是刚被狂风扫过,锅碗瓢盆衣裳农具散落一地,本就病弱的李尚德跌坐在墙根下,神情恍惚,似是傻了,而他儿子壮哥儿双眼紧闭,倒在院子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程泽先去探了探壮哥儿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松了口气,将人扶起来送到房里躺下,又去看李尚德,他却是呆呆的,问他什么都不搭理,只自顾自地低声喃喃着什么,也听不清楚。
确定人暂时都没事后,程泽又来安慰今天被吓了很多次的舟雨:“舟雨姑娘,你别害怕,鬼已经跑了。”
舟雨要哭不哭地,紧紧拽着程泽的袖子,懊恼道:“都怪我,都怪我......”
程泽搞不明白她为何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将人拉上,两人一起出去看荷娘子。
外面已经聚集起了不少村民,都围着荷娘子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程泽走近了才听清楚。
“荷娘子,你就跟大家说实话吧,是不是你婆母?”
“对啊,她其实已经满了六十吧,你们可别藏着掖着害人害己了。”
“可不是嘛!李阿婆当年虽是逃难来的咱们村,生辰年月记不清了,但怎么也该满六十了,之前就劝你们早点将人送走,你们是孝子孝媳,不听劝,这下可好了吧!”
“对啊,你们这样可是要害死咱们全村小孩的!”
程泽听得一头雾水,不得不出言打断大家:“各位乡亲们,你们在说什么呢?李阿婆满六十又怎么了?为什么会害死大家?”
村民们原本说得唾沫横飞,但一抬头看到程泽和舟雨两个外人,顿时都哑了口,支支吾吾东张西望,互相打着眼色,显然在隐瞒什么。
反倒是丢了魂一般呆坐在地上的荷娘子开了口:“道长!道长!求求你们救救我家玲儿吧!都是我跟阿德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荷娘子求了两句,忽然对着程泽和舟雨磕头,一下一下磕得极用力,血和泥混在一起,顺着她的侧脸往下淌,凄苦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舟雨难受极了,赶紧伸手去扶荷娘子,她却死活不起来,一味地苦苦哀求。
“你总得将话说明白了,我们才能想办法救人啊!”程泽也是服了这些村民,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的。
正僵持的时候,解千言回来了,脸色沉沉的,对众人摇头表示没追到。
荷娘子见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下软倒在地,哀声痛哭起来,声声泣血,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发沉。
这时候,村民中一个看上去有五六十岁,满脸沧桑,胡子花白的老头往人群前方挤,有几个村汉伸手扯他,不住地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
老头一边跟他们拉扯,一边大声嚷道:“反正我也没几年好活的了,还藏着干什么,我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再狠狠扑腾几下才算。”
他很快越过众人,来到解千言三人跟前,哀声道:“三位道长,我们村子自古以来就有个习俗,家里不能留年满六十的老人,若满六十了还留在家里,这人就会重新长牙、长头发,变成会吃小孩的秋姑。李家阿婆是从外村来的,记不清自己的生辰年月,李尚德跟荷娘子孝顺,不愿意将李阿婆送走,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祸事啊。”
“送走?送到哪儿去?”解千言蹙眉追问。。
“癞头孙!你可别胡说!”
“这癞头孙疯了,道长别听他的!”
有人大喝一声想要阻止这老头,还有人想上前继续拉扯,解千言执剑一挡,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这些人,继续等着老头的回答。
“送到东山,东山的水潭去......”被称为癞头孙的老头说完这句,忍不住老泪纵横。
“将人丢水潭里淹死?”解千言毫不留情地说出真相。
癞头孙边抹泪边点头,而他背后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纷纷低着头,似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泥地上勾勒出一个又一个佝偻的背影,年年月月的劳作摧残出极其相似的一张张苦脸,暗淡的光影下更显得灰败又颓唐。
辛苦劳作一生,年轻时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长辈,老了再被被儿孙丢进水潭溺死,生生世世挣脱不得,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解千言开口打破沉闷的气氛:“是谁让你们将人扔进那个水潭的?”
癞头孙凄然道:“我们村里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也不知道最初是谁说的了。”
另一个看上去也有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接口道:“每过几十年就总有不信邪的,结果都出事了,次次都要搭上几条孩子的命,后来就再也没人敢将家中老人留到六十之后了。”
“我从小就听阿婆讲,六十岁之前要去东山水潭‘上路’,后来她刚满五十九,就瞒着家里人自己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凄然道。
“我阿翁也是五十九的时候自己去的,他说不能牵连儿孙……”又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讷讷开口。
“我娘也是……”
“我爹不想去,是我送去的,我实在没办法,家里孩子还小,呜呜我真不是人啊……”
“我明年也该去了……”
像是堵了太久的洪水一瞬间冲开了拦路的山石,事情已然说出了口,大家再没有顾忌,争先恐后地将那些不敢回忆、不敢直面的,血淋淋的真相摊开,袒露于夕阳最后这抹余晖中,又沉入更深浓的夜色里。
人群中渐渐响起一片呜咽痛哭之声。
舟雨也跟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解千言和程泽一时都不知该作何言语,他们又想到那汪古怪的水潭,水边密密麻麻人形似的大青石,心里一阵阵发寒,那水里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老人的性命,而将这种弑亲惨剧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幕后推手,又是怎样的狠辣心肠啊。
沉沉叹了口气,解千言又问地上呆坐哭泣的荷娘子:“你们四天前将李阿婆丢进了水潭对吧?”
“是,是……我们也不想的!可是婆母她已经,已经变成妖怪了!白天看着正常,但一到晚上她就起来吃家里的鸡鸭,直接咬断脖子生吃!每天早上一起来就看到满院子的血,怕被人发现,我不得不天天收拾,后来鸡鸭被吃光了,她就开始盯着壮哥儿和玲儿,我们实在是害怕啊,只能按村里的规矩将她悄悄丢进东山水潭里,谁知道当天晚上她竟然又回来了!我们只好再去丢了一次,结果,结果她还是回来抓了我的玲儿,我的玲儿啊!”
荷娘子说完又大哭起来,村民们也没了责怪她的心思,只余一片叹息。
解千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第一次是他将李阿婆送回去的,那时候竟没看出她有问题,恐怕是当时异变还不太明显。
“家里有孩子的都赶紧回去将孩子藏好吧!”有人高呼了一声,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李阿婆已经变成了秋姑,还抓走了玲儿,这村里的小孩都危险了。
人群立刻呼啦啦地散去,大家都着急忙慌地回去藏小孩了。
程泽叹道:“难怪那水潭黑得跟墨汁似的,原来竟是冤魂太多的缘故啊!”
“道长,几位道长,可有我家阿翁阿婆的消息啊?他们可还没满六十呢......”等人都基本走完了,一直缩在旁边不吭声的王大虎才敢凑上来小声问起自家的两位老人。
看着王大虎满脸期待的样子,舟雨愧疚得无以复加,赶在解千言开口前大声道:“你放心,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帮你将人找回来的!”
王大虎不知内情,闻言感动极了,对着舟雨不停作揖,连连道谢。
舟雨不敢受他的礼,将人托住,劝他也赶快回去安顿好家中小孩,其余的事就包在她身上了。
解千言无语,这狐狸天天闯祸吹牛,做事顾头不顾腚,这里跟人作保,一回头准得求到自己头上,他索性插话道:“还请王兄弟回家取两样你阿翁阿婆常用的物件来,贫道寻人要用。”
王大虎连连应是,一溜烟往家里跑去。
解千言让失魂落魄的荷娘子也赶紧回家取一件玲儿的物件来,荷娘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抹着眼泪三两步跑回了自家院子。
舟雨扯了解千言的衣摆,露出个标准的狗腿子笑容:“真是辛苦师兄了,来来,我给师兄捏捏肩!”说着就伸手往解千言肩膀摸去。
解千言才不吃她这套,甩着拂尘将她的爪子挥开,气定神闲道:“啧,师妹少来这些虚的!我想要什么,你该知道的吧?”
舟雨闻言顿时咬牙切齿,她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现在可不就是缺了大德了吗!
“呵呵呵,那就四六分吧!”
解千言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舟雨赶紧抱住他胳膊:“三七,三七行了吧?”
解千言还是不搭理她,胳膊上挂个大活人,却走得脚下生风,舟雨的脚在泥地上拖出了两道长长的痕迹,再开口已经心疼得要哭出来:“二八,二八,呜呜呜不能再多了!”
程泽跟在他们后面,八卦兮兮地问:“分什么呀?可以见者有份,也分我一点吗?”
解千言停下脚步,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舟雨额头上,语气像极了黑心肝的奸商:“一成,只给你一成,不愿意就拉倒,反正这祸事也不是我闯的。”
舟雨差点跳起来打他:“你!你怎么这么缺德!!”
“哼,我若是不缺德的话,会来蹚这浑水?不愿意就拉倒。”
“行行行!那你不仅要把人找回来,还要保护我,不能让我被鬼抓去!”
“能分我点吗?”程泽还在锲而不舍地想参与分赃大会。
师兄妹两个默契地分了他两对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