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康那边,珉月思来想去,无从下手。
如果对方目的是报复她,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对他服软求和只是在与虎谋皮而已,压根解决不了问题。
相比较之下,晏临那边倒可以试着争取。
珉月让璎珞按照上次的法子,给晏临修书一封,约他明日下午,在城东有名的茶铺“茗香居”见面。
茗香居最有名的不是茶而是茶果,造型精致小巧,馅料足有十来种,以红豆、枣泥、绿豆为主,还有季节性的如栗子、山芋、梅子、山楂、鲜花等。
珉月先到,按店家小二推荐点了时兴的几样。
过了不到一炷香,晏临如约而至。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轻薄春衫,恰巧如上次珉月所想的那般是更合适他的杏色,看上去既温暖又贵气,令人想到春暖花深、和风霁月之类的词句。
几案上点了苏合香,袅袅青烟氤氲茶间,晏临用不急不缓的语速,和珉月讲述了近些日子有关两人婚事生出的变化。
“田康那边搞了不少小动作,连威逼带利诱,先是恐吓我,即使与你成婚,以后在上京城里也绝没有好日子过,然后承诺若是越国主动放弃联姻,会奉上几万两银子作为补偿。”
岂止是田康,甚至连邺国这边的官员中也有人来当说客,称君子有成人之美,如果越国肯主动退让,放弃这门亲事,那么三方都能避免尴尬,是眼下僵局最好的解套方式。
珉月边喝茶边听他讲话。
因为要中和点心的甜腻,店家选用的茶滋味苦涩,她被苦得蹙了眉,放下手中茶盏,葱白手指从粉色纱袖中露出半截,去拈瓷碟中做成荷叶形状的点心果子。
茶果是用绿豆做的,去皮磨粉,加糖炒制成泥,添加了菠菜汁类的天然色素,显现出青翠欲滴的颜色,滋味很好。
听到几万两白银,珉月心里咯噔一声,惦量了下明月阁中自己小金库的分量,暗道若靠比拼财力收买人心自己肯定是比拼不过了,面上平静如常,淡声问:
“公子,对方如此作为,您是怎么看待的,心中有何打算?”
“我?”
晏临笑了笑,温和得像是只被磨去了所有血性,连反抗想法都没有的待宰羔羊,“就像上次和公主说的那样,这桩婚事是赐婚,我们俩都身不由己,能活动的余地不多。有也好,无也好,对我而言其实都不打紧。”
人心的天平上,婚姻不一定比利益可靠。
一个在上京城里生活了十几年的质子,就是个身陷囹圄的囚徒,与其不切实际的去反抗狱卒和其它囚犯的暴行,不如温顺的同流合污,起码还能有点安生日子过。
听到晏临的立场并不坚定,珉月没有失望,反而觉得他起码据实以告,没有拿虚话来敷衍她。
真诚是解决问题最好的钥匙。
能做到坦诚,是基础,若想要晏临坚持娶她的心思不动摇,甚至不惜以越国的名义去交涉,就必须拿出能让他心动的利益。
她不再小口啃茶果,将剩下大半块塞入口中,顿时又觉得被腻到,急忙用茶水冲抵甜味,仰头将一整碗茶水一饮而尽。
将她牛饮的姿态尽收眼底,晏临嘴角微扬。
这位公主精致完美的皮囊下,好像藏了颗与外表不那么相符的心。
说愚笨,是个草包美人,可琴却弹得那样好。琴心如人,音由心出,能补齐古曲,将四弦琴弹出千军万马之势的人,又怎会肤浅?
说她骄横,对明月阁之人却多有维护,珊瑚传回来的消息中,也说她是个御下极为宽和的主子,几乎不端架子。
所以他才一而再的,以质子身份赴约,想看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答案已经很明显。
晏临微乜着眼,平静道:“恕我直言,田康那人实非良配,公主若是嫁给他,怕是要吃不少亏。其实这件事情生变,我多多少少也有责任,最开始公主与他产生冲突,便是因我而起。”
“我打他绑他,也不全然是为了你,事情做了就是做了,自己要承担后果。”珉月清澈的眼看向晏临,“我知道这桩婚事于公子您可有可无,如果邺国和齐国两边同时施压,硬拉着公子趟这趟浑水,坚持不解除婚约可能弊大于利。所以……我想让公子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晏临语调微扬。
他视线随着珉月手上动作,看向放入桌面上的纸,“这是什么?”
珉月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公子看过便知。”
晏临垂眸,依言展开纸。
入目几行字,是一首诗。
“筑地作盐池,池光朝滟滟。不闻烟火声,天地自烹炼。微风从南来,雪花积璀璨。上以充君庖,下以供征缮。”
未婚男女之间传递诗文多是情诗,可他此刻手上拿着,眼中看到的,显然不是。
晏临面色不动,动作慢条斯理,按原来的折痕将纸重新折好,放回桌上,“请问公主,给我看这首诗有何用意?”
珉月为了更有底气。故意卖关子,“公子可知诗中所写的是什么?”
晏临不假思索回答,“是盐。”
珉月点头:“答得不错,却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珉月让他自己领悟,微抬下巴示意,“你再仔细看一遍。”
不用重新展开纸,晏临记忆力绝佳,看过的诗文几乎过目不忘,直接复述出来,又念了一遍。
“筑地作盐池,池光朝滟滟。不闻烟火声,天地自烹炼。微风从南来,雪花积璀璨……”
他声音突然顿住,收敛了面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不确定道,“这诗里面写的是……制盐之法?”
“答对了。”
珉月差点伸出大拇指,当场给他比个赞。
晏临抬眸问:“筑造盐池,不用烟火,天地自烹,是公主的想象吗?”
珉月摇头否定,“不,是切实可行的办法。”
房间里一瞬间静谧。
晏临抿紧唇,略微失神。
取盐之法,基本就是两种。
越国得盐,主要如柳公《煮盐歌》中所描述,“投入巨灶炎炎热,才得波涛变为雪”,将过滤后的海水,或者盐井中打出来的盐卤水,放入锅中长时间蒸煮,称之为煮盐法。
这种煮盐法,每煮成一担盐,要消耗几百斤的木柴,所费的工时和人力都很巨大,而且盐的品质不太好,滋味苦涩。
而邺国在此事上得天独厚,拥有天然而庞大的盐湖,自然成晶,形态玉洁冰鲜,不劳煮沃,因开采省时省力,在价格上具有优势,行销各国甚至海外诸国。
不知晏临心中已掀起惊涛巨浪,珉月继续推销从纪录片中看来的盐田法。
“有道是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盐的生意是笔大买卖。我知越国近海,多瘴厉之气,遍布沼泽盐碱之地不利耕种,所以物阜不丰,百姓穷苦,如果能得到不用蒸煮不用钻井的盐田之法,可谓一本万利,利国利民。”
“何为盐田之法?”晏临忍不住追问。
鱼儿终于咬食了!
珉月唇边漾开淡笑,将桌上的纸收回袖中,开始收网,“盐田法是我嫁妆的一部分,公子若想知道,就要先娶了我,到时候自然会有详细的步骤方法交予公子。”
晏临就像条经验丰富的鱼,虽然心动面前的食物,在鱼饵边上游走,就是不真正上钩。
他依旧是副无风无波色模样,用平静如常的口吻,质疑珉月道:“口说无凭。如非亲眼所见,我怎能确定公主所言非虚。”
珉月笑了笑,“盐田之法,工程浩大,绝非几日之功,且具体实施还需要摸索实践。就算我想给公子证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办得到,而且上京又不近海,根本没有操作的地方。”
“所以我得到的,只是句空口承诺?”看着她一双笑眼,晏临试图从里面看出是否有掺假的成分。
“是。”
珉月不闪不避,目光直视他,面色坦荡且镇定自若,“如果公子信得过我,愿意用承诺换一个希望,那么请公子帮我摆脱田康的求娶,让我们的婚事顺利进行。到了成婚之夜,我自然会将盐田之法双手奉上。”
这话说得,人家是洞房花烛夜,两人是结账清货时,明明是旖旎的场景,倒显得市侩起来。
晏临垂下眼睫。
他知道珉月可能会让他意外,却没成想,会是这样的意外,甚至可以说是震撼。
盐乃国之重本,关乎民生,也是国库税赋的重要来源。邺国盐铁之利巨大,所以才一直只许官卖严禁私营。越国虽有海盐可品质不好,且成本过高,达官贵人所吃的盐还需要从邺国贩卖而来,每年在盐资上耗费不少。
如果,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刚才用了极大的自制力,他才克制住自己,没表现出过分的兴趣。
她说的没错。
一个承诺,换一个希望。
希望对他而言,对越国这个积弱已久,在邺国周边挣扎存活了数百年的国家而言,都极为珍贵,可望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