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霁他们来得的确是有些慢了,原因无他,朱竺的身体状况实在太糟,他甚至无法自己在马上坐住。
又怕使人背负,会压到伤口,于是便只好用一张厚实的毛毯将朱竺兜在里面,两端系在两匹并行的马上。
如此一来,等到他们终于赶到乱葬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孟明彻!你叫人把我拘在此处,到底是何用意?!”
一见孟霁来了,高烧的赵廞强自按下那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摆出了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孟霁没搭理他,反而是走向了正从马上往下滑的沈介。
沈介此时的状态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折腾了一夜后,他的体力其实已经透支了,人看起来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去,落地的时候,甚至没能站稳,幸而有孟霁在后面架住了他。
“涧松,你还撑得住吗?”
沈介人还有些恍惚,听到孟霁的声音,本能地点了点头。
可随着他的眸光朝赵廞那方一扫,瞬间一股莫可名状的力量便从他的足底升了起来,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
赵廞便看到那个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小儿辈,步履有些虚浮地朝那个刚刚被安置在树下的重伤之人走去,并且非常仔细地,将自己身上裹着的毛毯搭在了那人身上。
那人是——
是那个原本应该已经死在郫水之上的贱仆!
赵廞陡然认出了朱竺,当即便是汗毛倒竖,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他近乎骇然地后退了一步,却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他扭头一看,奢阿呷抱着手,正冷冰冰地盯着他。
惊恐从他的脊梁骨上生发出来,却又被他强行压抑住,他捏紧了拳头,对着孟霁咆哮起来。
“孟明彻!你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见我失势,竟要如此落井下石吗?!”
“赵大都督此言差矣,大都督能落井,孟某多少也是出了一点点力的。”孟霁自认谦逊地,竖起来一根小拇指。
赵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传了点闲话,出了点主意而已,”孟霁并不居功,“也全靠大都督的几个心腹肯配合。”
“是你!是你在背后挑拨离间,害我几个心腹自相残杀?!”
赵廞目眦欲裂,如果不是旁边有众熊罴虎视眈眈,他早就要扑上去取了孟霁的性命!
“挑拨离间说不上,大都督麾下本就矛盾深重,就是我不来,你们早晚也得狗咬狗,孟某所为只是提前让矛盾无法再掩藏了而已。”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地害我?”
赵廞说着,忽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便惊疑不定地转向静静走到孟霁身后的沈介,“难不成,你是为了他?!”
孟霁颔首,“正是。”
“果然就为了一个娈宠?!”赵廞简直匪夷所思,“你为了哄他,连南中王都不肯做了吗?”
今日一来,其实孟霁的态度一直挺和气的,此时却也终于冷硬了起来,“第一,沈介不是娈宠,他是我孟霁的未婚夫婿。”
就在赵廞的瞠目结舌中,孟霁继续言道:“第二,献南中之事,本就是我哄你的。我南中世界清平,百姓乐业安居,我做什么要将南中拖入兵戈之中?”
赵廞张大了嘴巴,一张脸几乎憋成了猪肝色,半晌都没能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高烧早就让他的脑子成为了一锅浆糊,此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震惊于孟明彻居然是个女郎,还是先愤怒于整件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孟霁却根本没去看赵廞的反应,她此刻正担心地看着沈介。
于是,赵廞也终于把目光挪到了沈介身上,“杜淑一直劝我斩草除根,我早该听他的话。如今便是悔不当初,也晚了。”
那个全凭一口气撑着的少年,身形有些打晃,却又在赵廞这番话后,勉力稳住了自己。
“赵廞,我父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便是你想要造反,却又为何一定要杀我沈氏满门?”沈介朝前迈了一步,终于问出了那句藏于心底很久的疑问。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果赵廞此举是因为他父亲是大晋忠良,可难道成都便没有别的大晋忠良了吗?
为什么面对别的大晋官员,赵廞只是改易守令,到他父亲这里,就一定要不死不休了呢?
面对沈介的质问,赵廞冷笑了一声,“别的官吏,我都能用官职、利益收买,可你父亲,我能拿什么收买他?晋廷已经封他做了益州刺史,与我同列。诏书下达之日,州文武吏便全都跑去迎接沈雍去了。我留下他,好与我争锋吗?”
沈介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解释,“若你只是杀了我父亲,这解释倒也说得通,可你对付我沈家的手段,看起来倒是更像泄愤。这里面,定然还有别的缘故。”
赵廞打量了沈介一眼,叹道:“沈涧松,我果然小瞧了你。”
冷风呼呼地扫过整个坟场,卷起一地纸钱,也捎带手吹熄了赵廞适才直冲颅顶的怒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努力挤出来的镇定便有些维持不住了。
“我听说你自幼聪敏,沈雍将你带在身边,亲自教你如何处理庶务,你虽则年龄尚小,却早已能代理机要。”
这咋还拍上马屁了,马海阿图有些疑惑地抠抠他的绣花头巾,深刻怀疑是因为自己官话没学好,理解错了什么。待要跟谁咬咬耳朵,却见所有人都严肃以对,便终于是没敢多话。
“是,”沈介稍一颔首,“当日我父在时,我的确时常随侍左右。”
“如此,你便应该能知道,流民入蜀之时,你父亲曾向朝廷上表过什么。”
孟霁扭头去看沈介。
所有人也跟着扭头去看沈介。
沈介在稍微一愣之后,立刻明白了赵廞的意思,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风度尽失,那张清隽好看的脸,甚至也有些扭曲起来。
“这……这不可能!你!你怎么可能知道,那封明明是密折!”
沈介的失态,终于令赵廞感到了一丝快慰,他觉得自己轻松多了,连脑袋都没那么昏沉了,“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自有我的办法。”
马海阿图终于忍不住问道:“沈郎君,那密折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说呀!”
“当日陇上六郡大饥,流民先是盘踞汉中,汉中粮亦尽,流民继而入蜀就食。”沈介看起来已经很快平静了下来,然而一双充血一般发红的眼睛,却只顾死死地盯住赵廞。
“入蜀就入蜀了呗,蜀中富饶,也不缺这一口粮食吧。”马海阿图有些莫名其妙。
“倒也不是如此简单的,”孟霁道,“灾民穷毙已极,绝不会满足于一口饱饭。放灾民入蜀,无异于将豺狼赶入羊群,若不能妥善安顿,轻则劫掠百姓,重……就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兵乱的源头。”
沈介轻轻颔首,悲凄的目光落在沈雍的墓碑上,“当日家父便预计到了这一点,命我以他的名义,将当中的厉害表奏朝廷,直言危机当前,成都根本无法应对可能出现的动乱。请求朝廷下令将这些灾民迁还本乡。谁知奏表呈上去,却如石沉大海……”
言及此,沈介便又怨愤地瞪向赵廞,“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吗?你早就起了割据之心,只是苦于手中无兵,你便想要那些流民做你的爪牙。我父子不如你的意,你便恨毒了我们!”
“我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才得以让流民顺利入蜀,又岂能坐视你父子如此毁我根基?”
“赵廞,你竟为了一己之私,引狼入室,”沈介愤怒了起来,这个向来斯文的书生,连嘴唇都气得发抖,“你不光是对不起我沈家和朱家,你还对不起整个益州的百姓!”
“沈介,你少跟我装什么仁德爱民的样子,朝廷把我调回去,让你父接替我的位置。你们当然是一万个愿意。”
马海阿图总算是听明白了,看向赵廞的眼神就更加不屑了,“不过就是朝堂上的斗争,输了就认栽呗,有什么好计较的。”
“是,我是输家,我不怕一死,可是士可杀不可辱!”赵廞的声音陡然放大,“你可知道朝廷让我回去做什么?”
“做什么?”
“让我做大长秋!”赵廞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马海阿图便又茫然地把目光投向沈介,“大长秋是什么?”
“大长秋是在皇后身边侍奉的,负责统领宫中内宦,管理宫闱。”沈介已经猜到了赵廞当日所想,他那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似乎陡然被人抽去,整个人显出一种死一般的平静。
“……管内宦的,不应该是宦官吗?”孟霁也意识到了什么。
“倒是没有规定必须是宦官才能担任大长秋,士人也是可以担任的,不过……”沈介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他还是把剩下的话讲完了,“……自汉以来,这个职位,确实多为宦官担任。”
让一个坐镇一方的刺史,回去当宦官头头,怎么不算一种侮辱呢?
所有的人都咂摸出味儿来了,于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乱葬岗上,便只剩下赵廞一个人的叫嚣,“凭什么沈雍占了我的刺史之位,我却要去宫里做那内侍头子!”
“想在我这里做赢家?你们做梦!”赵廞近乎恶毒地朝着沈介的下半身瞧去,“沈雍我是留不得的,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的儿子尝尝这做内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