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北门出来,往东北方向走,便是蜀北屏障剑阁。
为防敌军从此间突入,蜀地一般会在绵竹、石亭一线增加一道布防。
自从赵廞割据以来,最重视的,便是这北道的布防。
他先是让李庠在这里囤兵驻防,眼下李庠一死,立刻便调令阴平令张衡前往石亭,安抚收纳李庠的部卒。
到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挺顺利的。
“怎么样?名册与兵卒都合得上吗?”见到自己的主簿费恕走进军帐,张衡如此问道。
“都能合上,李庠的兵卒眼下都在营中了。”费恕朝后示意,便见几个兵卒各自搬着一大摞竹简走了进来。
张衡松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我还道这些流民只认李庠,眼下不也好好归附了吗?大都督可无忧矣。”
一个兵卒放下竹简,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张衡,并未说话,只是跟他的同袍对望了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就在不知道兵卒第几轮搬竹简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老成些的兵卒,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了张衡面前。
张衡正与费恕讨论军中事宜,见这兵卒走过来,便蹙了蹙眉,“何事?”
那兵卒搓了搓手,“俺们就是想问问,俺们李将军去了何处。”
“大都督对李将军另有安排。这不是你们该问的。”
兵卒并不肯信,“可是军中已有流言,说俺们李将军因为说了大都督不爱听的话,已经被大都督杀了。此事可当真?”
张衡的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们接手军营这几日,对于李庠的事情,可以说是三缄其口,按说这些兵卒不可能知道李庠的情况。
说话间,其他几个兵卒也凑了过来。看得出来,这些陇上流民真的很紧张他们的将军。
如此一来,为防军心不稳,要怎么回答他们,张衡便需要掂量掂量了。
可张衡这一犹豫,便叫面前几个老革看出了端倪。
“将军果然死了!”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那些兵卒呼啦啦地奔了出去,扯着嗓门在营中嚷了起来。
“将军果然叫赵廞害死了!”
“将军叫赵廞害死了!”
“将军叫赵廞害死了!”
……
在张衡反应过来,想要阻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中军帐已经被愤怒的流民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李庠营地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散布“谣言”的两个罪魁祸首正并肩而立,看着下面星星点点聚拢的火把。
“这个李庠,是当真得人心,”孟霁拉着马缰绳往山下走去,“咱们不过把李庠的死讯散布了一下,竟当真有如此效果。”
沈介跟在她的身边,略略颔首,“我听说流民逃难至此,多得李氏庇护。也无怪乎李氏在这些流民中,有此威望。”
于这些流民而言,逐食的一路,朝廷不在乎他们的死活,老天也不管他们的饥饱,只有近在眼前的李氏兄弟,曾向他们伸出过援助之手。
如果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神的话,李三将军就是他们心中的神祇。
可是现在,他们的神祇被人害死了,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
仇恨凝聚成一条蜿蜒的火龙,顺北道,往成都汇聚而来。
火光照亮了半面天空。
赵廞在城外的守军,几乎连挣扎都没有,便被李特率领的陇上寇撕碎,吞入腹中。
至此,赵廞好容易撇开李氏,攒起来的军队还来不及绽放,便化作一把花火,“嗖”地一下,就没了。
而那只哀兵并没有原地停留,他们举着火把,胸中亦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继续自北道逼近成都。
蜀郡太守李苾站在城墙之上,往远处看去,入眼的只有一片悦动的火海,涨潮一般,向着城墙横冲直撞而来。
李苾有些骇然地后退了两步,他是曾见过这些流民的。
这些流民离开陇上后,曾一度在汉中囤聚。可汉中一地,根本无法负荷这突如其来的十万张嘴。
李苾奉朝廷之命,持节至汉中,要把这些流民撵到荆州去安置。
他刚到汉中,李特同赵廞便前后脚地找到了他,一个许以重金,一个许以高官,要的皆是流民入蜀。
时值赵王司马伦造反,囚皇帝,废皇后,根本无暇他顾,李苾一封上表传回去,朝廷稀里糊涂地就允准开了剑门关。
剑门关一开,流民便如鱼入海,散在乡野之间,从此何去何从,再不是朝廷能说了算的。
当日在汉中,这些流民分明看起来无害极了,一群一群的,就像羊羔一样匍匐在他的脚边,乞求一条生路。
不过区区数月的功夫,羊羔竟变成了吃人的豺狼。
而今,这支由流民组成的军队已经来到了成都城下,厚实的城墙并没有阻断他们的气势,他们高声叫喊着,怒骂着,要赵廞出去受死。
城墙之上,李苾只觉两股战战。
“府君,眼下当如何是好?”
成都承平多少年了,城门校尉也未见过这等阵仗,当下一样是两腿打颤,比李苾好不了哪里去。
此时,空气似乎都被流民军的火把烧得炽热无比。
李苾看向城门校尉,城墙下的喧嚣盖过了他的声音,李苾只看见对方嘴唇在动,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这三个月以来,李苾一直为自己的决策暗自得意,他的一次果断选边站队,让自己从一个毫无前途的侍御史,替代沈雍成为了蜀郡太守。
而这还只是开始,等到赵廞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他这个从龙首功,还不得混个三公来当当?
可赵廞为什么忽然就败了呢?这却叫他李苾如何是好?
不,他一定还有别的退路。
李特!是了,李特!
他们是有交情的!
他想,不是我,李特根本进不了益州。我为什么要为了赵廞,去做李特的敌人?
再一次选边站队的契机放在了李苾的面前。
李苾一念及此,忙呼城门校尉,“开城门!开城门!”
城门校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李苾,“府君,这这这使不得!”
“我才是太守!我叫你开门!”李苾一把拉出城门校尉腰间的刀,一刀便砍了过去。
“开门!”
当城门被缓缓放下来的时候,李苾站在城门口,准备第一个迎接入城的李特。
他相信,献城的功劳,同曾经的交情,足以让李特在论功行赏的时候,给他一个不错的官位。
李苾甚至有些兴奋起来,他垫着脚尖,有些急切地看向朝着城内涌来的火海。
很快骑在马上的李特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那一刻的时间被拉得极慢——
当李苾扬起手,打算招呼李特的时候,一支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箭,带着被掩盖在吵嚷中的疾风声,钉入了李苾的脖颈。
李苾终究再没能发出一声,便被奔涌的火海瞬间吞没了。
“城破了!大都督!城破了!”
小兵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冲进了州牧府的书房中。
“怎么可能?!”赵廞霍然起身,几案被他撞倒,砸落了一地的笔墨文书。
墨点摔得到处都是,其中一滴恰好盖住了无人留意的角落中,一点尚未褪色的猩红。
“几个城门都破了,长史费远、太守李苾、军祭酒张征等,杀了城门守将,斩关而逃。那些陇上寇便是趁此机会冲进城的。”
小兵跪在地上,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
“走了他们,那其他人呢?”赵廞一把揪起小兵,“我的臣子们呢?”
“没有其他人了,城中文武皆已逃散。”
就这样,这个维持了不过三个月的赵氏小政权,还没等到晋廷平乱的兵马,便在自相残杀中,分崩离析了。
整个州牧府已经完全乱了套了,仆役们、文武们能逃的,全都逃了。
等到赵廞醒过神来,带着妻儿想要逃命的时候,甚至连马都找不到一匹!
赵廞无奈之下,便也只好带着妻儿,徒步从角门出了府。
刚一出府门,便撞上了个仆从打扮的男子,那人许是被这变乱吓傻了,呆呆愣愣地,还要往府中走。
赵廞一把揪住他,“你是我府中仆役?”
那人直愣愣地盯着赵廞看了好几眼,方才讷讷道:“是。”
仆役这话还没说完,怀里便忽然被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
他愕然低头,却见那是个正牙牙学语的小儿。
“抱着我儿跟我走!”赵廞腾出手来,便是从腰间一把抽出剑来,一马当先跑在前面。
堂堂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就这么带着妻儿同一个不认识的仆役,并一柄长剑,仓皇地逃出了自己的家。
当孟霁与沈介赶到州牧府的时候,到底是晚了一步——
“大王,都找过了,没看见赵廞!”奢阿呷奔了回来。
马海阿图也从另一个方向搜了回来,“这鸟厮,逃得倒快。”
“追!”孟霁立即就要重新上马,她一脚踩在马鞍上,却又扭头命令道,“你们分开追,每个城门方向都别放过。”
“是!”众部曲齐齐应声。
“等一下!”
沈介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思,便已出声止住了众人。
孟霁坐在马上,看向沈介,“怎么了?”
“不对,不能这么追,”沈介的语速很快,似是借此缕清思路,“赵廞手下文武散尽,他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而成都城外地势平坦,不论他走哪个城门逃出去,走不了多远必定会被追上。”
“那咱们就快追呀!”马海阿图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若如此说,赵廞不会走陆路,”孟霁却是立刻反应了过来,接着她便又蹙起了眉,“若是赵廞走水路,可城外两条江,数个渡口,却要如何去追?”
那边沈介已经努力爬到了马上,“两条江都是从都安大堰下来,经成都后,往南而去。且离城不远就会交汇,咱们顺流而下,定然能追到赵廞。”
沈介在成都经年,对家门口的水文自然清楚,可赵廞对此也一样了解。
郫江同检江相汇后,很快便会在武阳汇入岷江正流,船行的速度会进一步加快。
当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以岷江水之宽阔迅疾,打量也无人敢贸然下水拦截他们这艘小船了。
而岷江继续往南,直入长江。
到时候,他赵廞就算逃出生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