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霁的脸色变了,她一把从地上揪起那兵卒,喝问道:
“此话当真?兄弟的仇,李特当真不打算报?”
“回……回回回大王,我……我我们将军到底已经年逾六旬,从汉中一路跋涉至此,已……已经去了半条命了,这这这这……他……他死了弟弟,伤心过度,已经卧床不起了,确实无力报复。”
兵卒抖若筛糠,看样子是真把孟霁当成了哪里的山大王。
孟霁把那兵卒揪得更紧了,“他的队伍,当真全都遣散了?”
“当当……当真,”那兵卒几乎吓尿,“不不然,我也不会落落……了单,被被好汉给抓抓来。”
孟霁几乎是发泄一般,把那兵卒重重一推,等回过头来,却又是强自按捺住心中的火气试图安慰沈介。
“涧松,你先别急,此事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沈介并不见什么颓丧的神色,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孟霁。
“明彻,此事到此为止了,你且回南中吧。”
孟霁一愣之下,脸色便是彻底黑了下来,“沈介,你什么意思?”
这个屡屡受挫的少年人,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明彻,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你不要参与了。”
孟霁心底那股火,眼见着要按捺不住了,“你打算做什么?”这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这是我的事情。”沈介把包裹从马背上取下来,开始解上面的结,显然是打算把自己的衣服拿走。
然而下一刻,包裹就被孟霁劈手夺走,“你不说,我又如何能放你走?”
孟霁的话语未落,她的那些部曲便已经很有眼色地围拢了过来,个个抱着膀子,肩并着肩,丝毫也没打算给沈介留出跑路的空间。
这就是秀才遇见兵了。
沈介被欺负得没脾气,也只好选择妥协。
“我观李特此人,绝非怂人。”他这样说道。
“这还不算怂?!”马海阿图瞪大了眼睛。
沈介解释道:“我估摸着,李特此举,八成是为了麻痹赵廞的权宜之计,他未必没有后招。”
孟霁摆摆手,示意部曲们可以散了,“你怎么知道,李特会有后招?你很了解他?”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了解倒是说不上,只是之前听说过李特的一件逸事,”沈介抬头,看了看远方,今日天气上佳,百里外绵延的岷山仿佛就在触手可及处,“李特与流人入蜀的时候,见剑阁地势险阻,曾说过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刘禅坐拥这样的天险,居然面缚于人,可谓庸才。”
孟霁一愣之下,却忽然失笑,“那赵廞简直是个蠢货,他竟一直防错了人。李庠根本不会反,真正有野心的是李特。”
她随手把包裹丢给身后的部曲,“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李特,将赵廞的虚实告诉他。促他进攻赵廞……”
孟霁说着,见沈介欲开口,便又霸道起来,“你既已经把打算告诉我了,难道还想撇掉我吗?”
于是,沈介那已经到嘴边的话,就不得不憋回了肚子里。
“咱们这就出发,能不能一举剿灭赵廞一党,就在李特身上了。”孟霁一锤定音。
遣散部卒后,悄没声息退回绵竹的李特,自以为已经足够低调,却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回到绵竹,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人声称是自家已故三弟的旧识,有成都军防的情报奉上,要助自己报仇雪恨。
对此,李特表现出了十足的戒备——
“李某不知二位此来是何目的,但六郡流民颠沛至此,若非大都督收留赈济,我们岂能苟活至今?我又怎能恩将仇报,背叛大都督!”
当这位身长八尺,雄武善骑射的老翁,沉下脸来的时候,便显得极有威严。往常只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身边的人莫不被他吓得两股战战。
可显然面前两个小儿辈不在此列。
孟霁甚至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凛然质问道:
“威寇将军无辜横死,督将作为威寇将军的至亲骨肉,自己亲弟弟的仇,难道便不报了吗?”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李特这样想着,不过这样的愣劲儿倒是对自己的脾气。
这么想着,面对这两个少年,李特的态度竟是和缓了不少。
“小娃娃,你不懂,我那三弟实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大都督。”
当李特如此说的时候,他那双沉着刚毅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了浓浓的悲伤。
“就因为威寇将军劝赵廞称尊号吗?”沈介道,“那赵廞早已行谋叛之实,所谓威寇将军的大逆之言,不过是赵廞的借口而已。”
“可老三他到底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谋逆是要诛九族的。赵大都督仁慈,没有追究我们老兄弟几个的罪。我们难道不该感恩吗?”
李特的肩膀耷拉了下去,看起来便当真是个毫无威胁的老翁了。
如此情状,竟是让人不忍去苛责什么了。
然而孟霁显然不肯放过他,“督将此言差矣,真正谋逆的,难道不是赵廞吗?他诛杀朝廷重臣,署置僚属,改易守令,哪件不是诛九族的重罪?”
接着,她又试探性地,抛出了一个诱饵,“若是督将能讨伐赵廞,告慰威寇将军在天之灵自不必说。就是将来朝廷获知此事,必也少不了一份封赏。或是封侯拜相,也未可知。相反,若是督将按兵不动,等朝廷的兵马来了,难保不会把督将当做赵氏的附逆!”
“此事谈何容易,”李特简直要被少年人的天真逗乐了,“我眼下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就凭我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朽之人……”
他拿手凌空点了点眼前的两个少年,“……和你们两个尚未及冠的小娃娃,就能讨伐赵廞了?”
孟霁同沈介对视一眼,李特不停跟他们绕弯,无非是因为不信任他们。
沈介咬了咬牙,决定自揭伤疤,他朝着李特一揖,再抬起头来,脸色便有些发白,“适才小子未曾自报家门,家父乃是前益州刺史,数月前为赵廞所害。”
“沈……沈雍?令尊是沈雍?”李特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讶异。
同样的仇恨总是能拉近双方关系的,这不,李特说话也不绕弯子了,“我听说沈家满门都丧在赵廞手里了,赵廞竟没有杀了你?”
也不能怪李特消息滞后,他这三个月都在城外关隘布防,对于城内这些事情,还真就不大清楚。
孟霁在旁凉凉道:“当我听说威寇将军遇害后,他的兄弟们能全身退走,我也是一样惊讶。”
于是这位沉毅有大度的李督将便是一滞,心底却也不得不承认,赵廞此人,脑子里怕的确是少了点什么。
“有一个消息,督将怕还不知道,”孟霁再度开口,“赵廞的三个心腹,长史杜淑、司马张粲、牙门将许弇都已经死了。”
乍闻此言,这位连亲弟弟一家横死,都能冷静地审时度势的李督将,竟是呆愣当场,“这……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
“他们如何死的?”李特眸中闪出精光。
“三人间早有嫌隙,之前同陈总一战后……”孟霁如此这般将整件事讲了,不过略去了他们俩在其中的作用,“……说到底,不过自相残杀而已。”
“这当中的曲折,你们却又如何得知?”李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年。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事州牧府人人皆知。小子也认识几个州牧府的仆役。是他们告诉我的。”沈介这样答道。
李特没有说话,只是沉吟。
就在孟霁与沈介都以为,他们已经成功把李特拉到自己阵营的时候,这个滑不留手的老翁却又是摇了摇头。
“可赵廞龟缩在成都太城,那太城城墙高耸,哪里是容易攻破的。更况且……”
“督将且再莫说没有兵卒了,”孟霁简直是不耐烦再同他打什么机锋,当下便是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李特,我们一路自成都来,沿途可没少碰到陇上口音的兵卒。”
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老翁,“这些兵卒,都是往绵竹来的。李督将就地解散部卒不假,可完整的命令只怕是令兵卒散归绵竹吧?”
李特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谎话,却也并不着恼,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孟霁,“可即便我的部卒都回来了,数目也并不多,对上赵廞,并无必胜的把握。”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我三弟那一万多部卒,眼下都归了赵廞,却又徒唤奈何?”
沈介立时给出了应对之策,“据小子所知,威寇将军麾下万余兵勇,其实都是六郡同乡,只须督将振臂一呼,同仇敌忾之下,这些兵勇难道还会听赵氏号令吗?”
“况且赵廞眼下惧怕朝廷的兵马自北道而来,将重兵都压在石亭。这正是督将的机会!”孟霁也趁热打铁,“督将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拿下赵廞这支队伍。”
那老翁还是摇头,“便是有了部卒,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那西夷校尉陈总的部卒难道不比我多?却还不是被赵氏所灭。”
这看似是一句怂得不得了的话,孟霁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这老头心底真正犹疑的关键在于,他摸不清赵廞的实力!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同陈总那一战,我倒是略有耳闻,”孟霁将从许弇那里听到的战况讲了,“大敌当前,陈总却犹豫不决,军士自然不肯用命。却也不能因此便说赵廞有多强。”
沈介叹了一句,“陈总前车之鉴,已在眼前,督将若是再驻足观望,等赵廞回过神来,难保不会重蹈陈总的覆辙!”
这一次,李特并没有立刻再抛出什么理由,而是背着手,在帐内踱了两个来回,忽抬起头来,眼中露出精光,“你们说你们清楚赵廞的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