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庠就这么死了。
还没来得及跟赵廞自相残杀一下,就这么憋憋屈屈地死了。
当孟霁专门留在成都,以作耳目的部曲,将李庠身死的消息传递过来后,两个少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竟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他们曾一度寄予厚望的超级炮仗,竟是一颗哑炮!
半晌后,沈介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赵廞只是杀了李庠一家,没听说动了李庠的兄弟吧?”
孟霁便明白了沈介的意思,“你是觉得李庠的兄弟会找赵廞报仇?
可李特他们亦是带兵之将,赵廞杀了李庠,又怎么会不一并处理了他那几个兄弟?”
沈介目光沉沉地看住孟霁,“赵廞从来就不是一个思虑周详的人,他惧怕比他强大的人,却从来都不将比他弱小的看在眼里,此事不是没有可能。”
“可他的谋主难道不会劝他?”孟霁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赵廞向来刚愎自用,他若是肯听劝,我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沈介说这话的时候,悄悄地,却又用尽全力地,掐住了自己手心的肉,似乎有了这一点痛楚,其他的痛便不足以留意了。
孟霁面色一凛,即刻转出帐,吩咐部曲前去打听。
消息并没有那么快传回来,沈介这边却已经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了——
他开始收拾打包他同孟霁两人的东西。
其实他们倒也没什么东西,最占包裹的,也就几件衣物。
孟霁揉着刚擦过药酒的手腕凑过来看,见自己的衣服都被沈介一丝不苟地叠好,整整齐齐地垒在包袱皮上面。
唯独沈介自己的衣服被丢在一边——沈介其实也没什么衣服。
他除却身上穿着的,就只有一套用来换洗的粗布白衫和裤褶,是州牧府仆役的统一着装。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二手中衣,是朱竺看他换不下来,将自己的衣服匀出来给他的。
“你的衣服做什么单独放一边?”孟霁那长长的眉毛几乎竖起来了,“就那一套,难道还单独背个包裹吗?”
沈介没有抬头,假装没听出孟霁的不满,他说:“各自背着,到时候也方便。”
方便什么?
当然是方便他一个人离开!
如果李庠的兄弟们都没死,那他们必然是要找赵廞复仇的。沈氏的大仇,眼见着也要跟着得报了。
沈介自觉不能再拖累孟霁,便打算离开许营后,跟孟霁分道扬镳。
可孟霁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
沈介的话语刚落,孟霁便拿起了他的衣服,跟自己的垒在了一起,并且甚为霸道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还是一个包裹更方便。”
沈介下意识便想把自己的衣服拿起来,却被孟霁不由分说地压住了。
她那只还散发着药酒味儿的手,力道十足地按在上面,丝毫都不肯动摇。
“明彻……”沈介看向孟霁,眼底是他无法遮掩的狼狈。
孟霁没吭声。她也的确不用说什么,四目相对之下,两人都知道对方明了了自己的意思。
在孟霁那炯炯目光的逼视下,沈介终于还是丢盔弃甲了。
“好——,”他有些无奈地松了手,一个好字被他拖得很长,也很温柔,“那就放一起。”
孟霁这才满意地收了手,一转身,正看到适才放沈介衣服的位置上,有一个小塔也似的竹笼。
孟霁拿在手中掂了掂,有些促狭地斜觑着沈介,“涧松,你以前不是说,叫我没事别瞎鼓捣那些外物,以免玩物丧志吗?你如何还专门藏了个蝈蝈笼子?”
“那是朱阿伯的,”沈介从衣物中抬起头来,“本是打算让我帮他抓两只虫豸,等他回南安的时候带给他儿子。”
说着沈介的神色忽黯了下来,抬手从孟霁手中接过那只竹笼,“朱小郎怕收不到这个笼子了,是我食言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让人跑一趟,帮你抓了虫豸送给朱阿伯就行,就是不知他启程回乡没有……”
孟霁话到一半,却发觉沈介神色不对,“……怎么?”
“朱阿伯的家在南安。”
“南安怎么了?南安又不远,快马不过……”孟霁猛地住了口。
——赵廞与西夷校尉陈总的那场遭遇战,就是在南安鱼涪津。
“也……也不一定就影响到了朱伯家,”孟霁觑了觑沈介的神色,有些艰难地开口道,“……要不我叫人去看看?”
许弇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明彻!”许弇的脸白得吓人,那双三角眼也瞪得大大的,“大都督杀了李庠!”
孟霁迅速揉了把脸,等转过身来的时候,神色已经转为诧异,“怎么会?!大都督不是一向倚重李将军吗?”
“一定是咱们上次商议的事情,被大都督知道了,”许弇整个人似乎还没从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他竟杀了李庠!李庠的妻儿子侄,一个都没逃脱!”
“都……都杀了?”孟霁的惊诧终于有了真情实感,“他的兄弟呢?李特、李流也一起杀了?”
若是都死了,他们这个假手李氏陇上寇复仇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
然而不管心里有多失望,沈介都是不敢流露出来一星半点的。
他不动声色地将收拾了一半的包裹藏进了被子里,便躬身退到了角落。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说,大都督已经派人往北道去了,当是要收编李庠的部卒。”许弇的眼底透着惊恐。
连李庠这样的干将都说杀就杀,他还有什么生路吗?
“下一个怕就是我了。”许弇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冰冷极了。
“没有那么严重,李庠手握重兵,又与大都督离心离德,素来为大都督所忌,有此下场,也是早晚的事情。他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况且……”
孟霁撩开帐帘,往外瞧了瞧,“都这个时辰了,连去北道的人都出发了,也没有人来找将军,将军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一番宽慰之下,许弇那颗乱糟糟的心终于稍微定了定,他这才走到案几前,跪坐下来,“如此说,我性命当无虞。”
“自然无虞,只是……”孟霁犹犹豫豫地闭了嘴,眉间萦绕着一抹情真意切的忧色。
许弇的一颗心便又提了起来,“只是什么?”
孟霁的神色十分恳切,“便是大都督不动将军,可难保他心里没有想法,将军难道不要向大都督表一表忠心吗?”
“我当如何表忠心?我就是为大都督肝脑涂地,也是可以的,”这个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武将有些惶急,“可我总不能当真把心掏出来给大都督瞧吧?”
“将军稍安勿躁,且容我想一想。”孟霁缓缓踱步到竹席上,也跪坐了下来。
许弇无法,只好强自按捺,一双眼睛却又毫无目的地乱转,不经意便扫到了沈介身上。
那个神清骨秀的少年人此时正卑躬地垂手而立,像个泥塑木雕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如此聪俊乖巧……唔,还真别说,虽则帐中光线不怎么好,可这少年往那角落里一站,竟颇有些月下聚雪之感。
自己便是不好男风,竟也有些挪不开眼。
难怪孟贤弟日常训练之余,就算是青天白日,也要不顾蜚语地,跟这个嬖宠腻在一起。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孟霁终于说话了——
“大都督杀李庠,是因为李庠私底下有霸占南中的心思……”
孟霁顿了一顿,待许弇把目光从沈介身上挪走,这才继续道:“既如此,咱们就得让大都督相信,将军你对南中没有一丝觊觎之心。”
“那依贤弟看来,愚兄当如何才能令大都督相信?”
这似乎并不容易,便是从此他什么都不做了,也不可能令赵廞忘记是他许弇第一个提出进兵南中,也是他许弇将孟明彻引荐入府。
他不光提过想迁任朱提监军,他甚至都私底下同李庠密谋发兵南中的事宜了!
许弇数了数自己干的这些事儿,便更加愁苦了。
“将军不如自请做巴东监军。”孟霁这样给他出主意。
“可……可我之前自请外放,就被拒绝了呀。”许弇张大了嘴巴,显然没跟上孟霁的思路。
孟霁端坐不动,那分明还带着稚气的五官间,便流露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她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将军请的是朱提监军,这表示将军你有进取南中的野心。可巴东郡却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了?”许弇一脸迷茫。
孟霁这么跟他解释——
“一则,巴东远离朱提,这是避嫌的意思;
二则,巴东毗邻荆州,荆州如今还是晋室的地界,若是晋军前来,巴东郡便首当其冲,将军以身涉险,在前线护卫大都督。这如何不是向大都督表明忠心?
再者说,只要将军离开成都,从此天高任鸟飞,谁还能冲将军下毒手呢?”
眼前的迷糊似乎就在孟霁三言两语间,被冲破了。一条崭新而又宽广的大路在许弇面前展现出来。
当许弇大喜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面,角落里的那尊玉雕终于动了。
他感慨道:“明彻,你这招真可谓……”
“狠毒?”孟霁打断他。
沈介笑着摇了摇头,“是高明。不过瞬息间,你竟能想到补救的法子,介自叹不如。”说着,便朝着孟霁一揖。
孟霁笑纳了这番夸赞,却又趴坐在案几前,用手掌撑着下巴,“你说,现在州牧府应该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沈介已经踱步回了床榻前,掀开了被褥。
适才他藏得着急,那叠衣服再掏出来,便不似之前整齐了。
他不急不躁地拎起一件,一边重新叠过,一边思量道:“当是不轻松。赵廞未必有太多想法,不过杜淑应该会很紧张。
就算李氏兄弟都死了,那些流民总还在的。李氏待流民素来营护有加,在流民中的声望一向很好,难保流民不会借此生乱。”
这样的紧张氛围,在廊下等待召见的许弇也感受到了——
州牧府显而易见地,多了很多“仆从”。
可谁家的仆从,不去打杂干活,却总在主君屋门前瞎晃悠?
许弇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些仆从,发现他们每一个都身体强健,倒更像是军中老革。
至于他们腰间、袖中,那鼓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什么武器。
许弇努力定了定神,却是无法忽视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虽然刻意隐藏,却依旧剑拔弩张的氛围。
于是乎,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李庠伏诛那天,州牧府也是这般情状吗?
有些事是不能细想的,越想,许弇心头的惊遽便是越盛。他有些不安地擦了擦手心的汗。
就在他盘算,要不要先离开的时候,赵大都督的书房门,终于“嘎吱”一下,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许弇霍地抬头,在看清了面前的人后,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剑柄——
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赵廞,而是他的死对头张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