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松,你说,李庠最后会如何决定?”
绵竹石亭一行,孟霁同许弇可谓费尽心力地游说了一通,却并没有让李庠当场下定决心。
那个弓马娴熟,膂力过人的老将军最后只说要细细考虑,便打发了他们。
沈介正在看书,听见孟霁问他,便抬起头来,“我观李庠那日表现,似多有动摇,就算他眼下不肯倒戈,心底嫌隙已生,对赵廞必然是要加以提防的。”
他轻轻放下手中竹简,“至于说赵廞,他对李庠的忌惮,也是显而易见的。主、将相疑,必难长久。”
不管最后李庠是否被说服,其实都没有关系。
他们已经埋好了雷,剩下的,便只是坐山观虎斗而已。
“可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等下去了,”孟霁坐到了沈介对面,随手捞过了他面前的竹简,看了两眼,便又丢了开去,“算时间,南中的回信这两天就该到了。”
沈介重又取过那卷竹简,侧着头,看了看略有些焦躁的孟霁,忽转了另一个话题——
“明彻,那天我们去拜访李庠的时候,没有刻意避着人吧?”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和。
“自然没有。”孟霁答得有口无心。
可下一刻,在对上沈介那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神时,孟霁当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条没有掩人耳目的消息,不出意外地传到了赵廞耳中。
“许弇果然带着孟明彻,去了李庠军中?”赵廞又惊又怒,那把稀稀疏疏的胡子几乎在他下巴上炸开,“他们竟背着我,私下勾兑!这是意欲何为?!”
张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主公,许弇这摆明了是有背主之心!”
杜淑叹了口气,“南中七郡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这位杜长史说话的时候,依旧拢着手。
“是那个孟明彻撺掇的?他看出我在敷衍他,这才生了如此心思?”赵廞汲着木屐,在室内哐哐地走来走去,“可许弇呢?我素来待他不薄,甚至委以心膂之任,他为何要背叛我?!”
张粲同杜淑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这才拱手言道:
“主公难道忘了,之前许将军曾提出想要迁任朱提监军,被主公拒绝了。”
“就为了这点小事?”赵廞猛地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朝他的两个谋主看来,“我难道不是为他考虑?朱提郡虽属益州,眼下却不在咱们的控制中,我就是同意他,那也不过是个空衔而已。”
杜淑搓了搓手,“依杜某看来,许将军的意思是,他愿意带兵去打下朱提。”
“攻打南中,最开始本就是许将军提出来的。而今搁置下来,他肯定是不乐意的。”张粲又扇了把火。
“所以他就背着我,跑去找李庠勾兑!”赵廞气得再度暴走,“是我看错他了!他难道不知道我对李庠的观感吗?”
“说起李将军,杜某有一事,一直想要问一问主公。”杜淑肃容道。
“你问。”
“《左传》有云,五大不在边,五细不在庭,”杜淑终于把他那双娇贵的手,从袖中露了出来,朝着赵廞拱手以对,“可自从主公起兵开始,就让李庠手握重兵于外,难道主公不怕出事吗?”
室内那急促的,木屐撞击地板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
许是被戳中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担忧,赵廞有些惊恐地看向他这个最为倚重的长史。
杜淑一脸忧色,“须知道,李氏兄弟乃巴氐賨人,本就非我族类,杜某只怕其人早晚会倒戈相向。主公不得不防呐!”
“愚亦以为然!”张粲赶紧趁热打铁,“李庠素来放任部卒扰乱地方,百姓深以为苦,而今又私下勾结许弇、孟霁,愚以为李庠已经不受控制了!愿大都督早做打算!”
面对两个谋主深深弯下去的背脊,赵廞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沉思了一会儿。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过河拆桥的意思,三人皆是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提——
自晋武帝罢州郡武备后,大部分的州郡的确是没有地方守军了,但也有一些特事特办的区域,并没有撤去守军。
就比如说,为了避免西南夷反叛,设西夷校尉统兵,镇守南中。
这支军队,一度可以说是赵廞身边,离他最近的军事威胁。
可这威胁前段时间不是已经给拔除了吗?
赵廞自觉坐稳了益州,如此一来,李庠的那只他无法掌控的队伍,便不再是依仗,而是肘腋之患了。
别看赵廞这波人对李庠畏忌至斯,其实李庠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咸鱼。
壮年时,他便因才兼文武,声名在外,因此曾数度被州郡征辟。
可不管是举孝廉、举良将、还是举秀异,这李三郎次次都称疾在家,不肯接受任命。
毕竟,在家躺着,他不香吗?
可也不知是州郡当真爱才心切,还是被他数度拒绝,得罪得狠了,州郡竟把李庠直接荐到了朝中。
当中护军的辟召传达下来的时候,李庠是真傻眼了。
中护军掌管禁军,都护诸将,李氏再是略阳望族,那也不敢跟这祖宗玩儿什么花招,便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中军骑督。
至于说这个流寇领袖,更不是他想做的,实在是一路上帮助的流民太多了,人心不知不觉就聚拢了。
及至赵廞令他招合流民,他这振臂一呼,随随便便就攒起了万余人。
于是,此事他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
若依着孟霁许弇所撺掇的那样,带着所部,进取南中。
如此一来,他面上再怎么装样子,反赵之心都是昭然若揭了。
不管他最后打不打得下南中,益州的退路,肯定是没了。
可南中是那么好打的吗?
别看孟霁同许弇说得天花乱坠,似乎只要带兵去了南中,就能不废吹灰之力拿下来。
可他李庠通悉兵事,哪能看不出来其中的艰难?
南中不比益州。
益州没有州郡军,这才让他们有机可乘。
南中作为边地,晋廷一直有兵马囤驻。西夷校尉是被赵廞拔除了,这不还有南夷校尉吗?
那南夷校尉李毅,曾随王濬平定东吴,可不是陈总那种废物。
不光如此,当地大姓、昆叟手中亦有武备——
难道他真能相信孟明彻所说,他们已经上下串联好了,只等他李庠一去,这部分当地势力便能立刻俯首称臣?
更不要讲南中地势复杂,山岭又多瘴气,于行军亦是一大困难。
这仗,根本就不好打。
李庠今年已经五十五了,年轻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雄图大志,这个年纪了,他只会更想躺平。
再说了,他随着流民一路颠沛至此,好容易找到个风调雨顺,饿不着肚子的地方。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非常满意了,干嘛还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那么若是李庠不想反了赵廞,却又要面临一个问题——
如果说初初入蜀的时候,赵廞对他的军事才能还是欣赏和拉拢的态度,到了现在更多的只是忌惮而已。
那么,他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得到赵廞的信任呢?
大抵是心虚的缘故,当威寇将军李庠入府求见的消息,被递到赵廞面前的时候,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州牧府差点人仰马翻。
“李庠带了多少兵马前来?”赵廞一张脸几乎是惊恐的。
愣是把仆从都吓住了,“不……不曾带兵马,李将军只是单人匹马前来。”
李庠当然没有带着他的大军前来,他又不是来兵谏的,相反,他是来展示他那一颗赤胆忠心的。
稍后,在获得赵廞传入后,这个连铠甲都未曾穿上的老将军,在廊下脱了鞋,除去兵刃,摆出十足的恭谨姿态,驱步入内,拜倒在赵廞面前。
赵廞眼皮跳了一下,却是立时起身,上前一步,将人扶了起来,“玄序何须如此客气!”
“庠与众弟兄流浪至此,若非明公收留,庠弟兄尚不知能在哪一处落脚。
明公于庠乃是恩主,自当受此大礼。”李庠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赵廞看起来有些紧张,他干笑一声,竟是有些生硬地转了一个话题,“玄序今日忽然到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庠见问,便又拜了下去,“庠今日是为请明公上尊号而来。”
赵廞几乎呆住了,目光下意识投向一旁的杜淑,见对方略略点头,这才问道:“玄序这是何意?”
李庠直起身来,神色殷切,“如今天下法度不存,民生凋敝,晋室败亡已在眼前。
而明公之德,上能感通天地,下能泽被万民,何不行商汤与周武王之事,救黎民于倒悬,以顺应天时人心。”
李庠似乎被自己的说辞感染了,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一张老脸都涨红了。
而他面前的赵廞脸色却也是立时大变,他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一拂袖子,转身走了开去。
“玄序此言简直荒谬!这是为人臣子者该说的话吗?!”
姿态总是要有的,谁篡权登基前不得三辞三让呢?
李庠并没有被赵廞的装模作样吓住,反而是更加殷切地俯身再拜。
“明公德被苍生,自当并吞八荒,又岂能安于区区庸、蜀!”
“李玄序!你这是陷我于不义。”赵廞转身指向李庠,手指却有些发抖。
李庠看出来了,赵大都督这不是在生气,他这分明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要成了!
只要赵廞一登基,他李庠便是从龙第一功!这辈子都可以躺平了!
一念及此,李庠匍匐下去的腰,压得更服帖了。
于是,他便没能看到,赵廞那只略略颤抖的手,五指陡然张开,用力地朝着屏风后面一招——
在李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有十几个健壮的兵卒,从躲避处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按在地上。
“明……明公……唔……!?”
李庠实实在在地懵了,他想要开口询问,一张嘴却被什么东西强行堵住了嘴巴。
赵廞只觉得快活极了,好像胸口那颗压了他数月的石头,终于被踢走了。
他有些得意地睨着地上死狗一样挣扎的李庠——
膂力过人又如何?勇猛知兵又怎样?还不是被自己轻轻松松就拿捏住了。
赵廞便就着这个得意的神色,看向自己的两个心腹,“杜长史、张司马,以二位来看,这李庠当如何处置?”
李庠挣扎间,听到此话,他那颗专程捧来的“赤胆忠心”却是彻彻底底地坠入谷底——
赵廞根本没有要讨论上尊号的事,他只是说,如何处置李庠。
那一瞬间,李庠再迟钝,也明白了,自己这一通表演,只是给了赵廞一个除掉自己的好借口而已。
绝望忽然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李庠甚至连挣扎都忘了。
直到此时,一直在旁边不曾吭气的杜淑、张粲这才双双上前拜倒。
“主公,李庠这是大逆不道之言!当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