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半个时辰后,侍从回来了,快步从长廊处走进来,躬身向陶以墨说道:“东家,六郎不在家。”
“六郎不在张老夫人的府上?”
陶以墨有些意外,搁下手里的账本,从密密麻麻的账目中抬起头,“六郎去了哪里?”
她还想让这位财大气粗的世家子弟给她当天使投资人呢。
哪能还没达成合作,她的投资人便先跑了?
不行,她得尽快找到他。
侍从知晓东家对这位张家六郎的看重,陶以墨刚开口,他便立刻回答道:“听说是六郎自打出生便身带寒症,此病难治,最宜冬病夏治,他便去温泉庄子里泡药浴了,以驱除自己身上的寒毒。”
还在阳武县便好。
只要不出阳武县,再远的温泉山庄也不过一两日的时间。
......等等,温泉山庄?
陶以墨打着算盘的手微微一顿,忍不住瞧了眼太阳。
日头如火轮一般碳烤着大地,繁茂的枝叶被烤得有些发蔫,连不知疲倦的金蝉都有了倦意,有气无力鸣叫这,仿佛在说今日着实有些热,躲来躲去总是热天气。
——如此热的天气,别说跑药浴了,在阳光下走一遭都是一种折磨。
“这种天气泡药浴?”
陶以墨忍不住说道:“呃,看来六郎的寒症很是严重啊。”
话音刚落,她忽而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张予白在看向她时的半眯眼。
那时只觉得张予白态度倨傲,不拿正眼看人,可如今再想,未必不是因为身上有寒症的原因。
父亲开医馆,耳濡目染下,她也跟着学了些医学常识。
比如说,畏光便是身带寒症的一大反应,见不得太刺眼的阳光,也看不得太过鲜艳的东西,否则眼睛会不舒服,人也会有眩晕感。
当然,畏光畏寒只是最基本的症状,一但沾染了寒症,其他乱七八糟的毛病更是多到数不清,身体就像易碎的琉璃娃娃,需要时时细心养着,日子过得别提有多难受了,说句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对于喜欢享受喜欢吃喝的人来讲,怎么就不是生不如死呢?
寒症在这个时代又叫富贵病。
有钱的人家可以花钱养着,没钱的人家便只能等死,活到三四十岁,突然某一日便一病没了,连抓药问医都来不及。
陶以墨多少为张予白感到庆幸。
幸亏张予白生于世家,养于锦绣,才能流水似的花钱养着。
养到如今的年近二十,看上去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否则如果生在普通人家里,只怕早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了。
当然,以普通人家的家境,躺在床上等死都是一种奢望。
更多是在地里或者在家里干着活,然后一头栽下去,便再也醒不来。
春桃自幼相依为命的姐姐便是这样没的。
陶以墨看了一眼春桃。
小姑娘物伤其类,抿了抿唇角,面上有些悲伤之色。
陶以墨伸手揉了揉春桃的发。
温暖的掌心落在自己头顶,春桃抬头来看。
明艳的女人眉眼和煦,面带关切,似是在无声安慰自己。
春桃心中一暖,蹭了蹭陶以墨掌心。
“东家,我没事。”
春桃道。
陶以墨笑了笑,“没事就好。”
春桃面色和缓,陶以墨这才示意侍从继续往下说。
侍从点点头,继续说道:“谁说不是呢?”
“听张家的下人说,六郎这是胎里带的病,严重着呢,要不然也不会来咱们这边养身体。”
“咱们这边温泉多,对六郎的寒症大有助益。”
侍从道:“尤其是夏天的时候,配合着药浴一起泡,虽不能把寒症完全根除,可也能削弱个十之七/八,让六郎不再跟以前一样病弱,半点风都吹不得。”
陶以墨微颔首,“咱们这儿的温泉山庄的确多。”
“以前被潘成济霸占着,如今潘成济死了,六郎买下几个用来疗养身体正合适。”
温泉山庄位置好,温泉更好,是每个手里有点钱的商贾们都梦寐以求的冬日的好去处。
可惜她的钱不够,要不然她说什么都要买上一个,在寒冬腊月的时候带着家人朋友们好好享受一番。
有钱真好。
陶以墨再一次心生感慨。
“六郎之前帮咱们那么大的忙,咱们还没好好感谢他。”
陶以墨吩咐侍从,“去,将库房里最好的人参与鹿茸拿出来,我亲自给他送过去。”
“喏。”
侍从连忙应下。
陶以墨又道:“再问问母亲的时间,看她今日忙不忙。”
“若医馆的事情不多,便让母亲陪我走一趟。”
“阳武县没什么好医官,父亲去了之后,便属母亲的医术最好,县里的人若有疑难杂症,大多来找母亲,让母亲给他们医治。”
陶以墨道:“对于寒症这种富贵病,母亲或许比不上世家大族们豢养的医官,但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纵然做不到药到病除,但也能让六郎少受一些罪。”
侍从笑道,“还是东家做事妥当,我这便去请老夫人。”
救人一命比雪中送炭的恩情还要大。
如果老夫人果真治好了张六郎的病,东家便再也不会为钱的事情发愁了。
“去吧。”
陶以墨微颔首。
医馆重新开张,柳慧娘忙得不可开交,又是问诊,又是抓药,又是亲自来试药,自己能做的事情,绝不让学徒们来经手。
侍女见她如此,忍不住劝道:“夫人,您歇一会儿,让学徒们来做事吧。”
“他们虽是学徒,但在医馆待了多年,都是老手了,无论哪一个,都能单独接诊,是人人称赞的小神医。”
“我不是不放心他们。”
柳慧娘笑道:“我知道他们医术好,不用事事听我的话,我之所以这样忙起来,是因为这样让我感觉我回到了夫君还在的时候。”
穷人家的孩子都命苦。
如果是个女孩,那便是苦上加苦,苦不堪言,让人说不出。
很不巧,她就是这种人。
家徒四壁却颇有姿色,她的人生刚刚出生便步入地狱。
可她又是幸运的,她遇到了她的夫君,一个宅心仁厚的温良男人。
夫君将她从深渊地狱里拉出来,彻底改写她的命运,如果没有潘成济的话,她绝对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当然,纵然潘成济害死了她的夫君,她现在人生依旧比以前幸福千百倍。
——她有一个更加出色的女儿。
在夫君去世之后,女儿用孱弱的肩膀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原本想要追随夫君而去的她忽然发现,原来人生有另外一种选择,一种不用依靠别人也能过得很好的选择。
“以前夫君在的时候,他看病,我抓药,墨儿在旁边打下手。”
柳慧娘道:“墨儿命苦,十几岁便没了父亲,只剩下一个我,与我相依为命。”
“旁人都有父亲庇护着,墨儿没有,我若再不帮着墨儿,墨儿的路岂不是更难走?”
柳慧娘一声轻叹,“我多忙一点,墨儿便能少忙一点。”
她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更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她只想多帮帮她的女儿,让她的女儿得一时半会的清闲。
“还是夫人心疼东家。”
侍从感慨说道。
两人说话间,忽听陶以墨的心腹侍从来请,让柳慧娘去看一看张六郎的病。
“张家六郎?”
柳慧娘登时放下手里的药材,“我收拾一下,现在便跟墨儿一起过去。”
墨儿蚕丝被劫匪毁去的事情虽被墨儿与县丞联手压了下去,但她是墨儿的娘,此事如何瞒得过她?更别提张家六郎后来帮助墨儿的事情了,她更是知晓得清清楚楚。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张六郎如此大恩,别说只是让她放下手里的事情,纵然生意不做了,她也得去瞧张六郎的病。
柳慧娘略微收拾一下,便坐上马车找陶以墨。
医馆与绣坊离得不算远,一刻钟后,她便到了绣坊。
“你这孩子,六郎身体不好,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陶以墨上马车之后,柳慧娘便忍不住埋怨,“如果我早些知道这件事,我便早早去给六郎看病了,哪里还等到今日?”
陶以墨道:“阿娘,我也是刚知道。”
“你知道的,我医术不精,只看人面相的话,根本看不出旁人得了什么病。”
陶以墨抱着柳慧娘的胳膊撒娇,“那日我见六郎有些畏光,还以为阳光太大,他睁不开眼,压根没往寒症上面想,今日听了侍从的话,才知道他是胎里带的寒症。”
柳慧娘伸手戳了下陶以墨额头,声音无奈又宠溺,“你呀。”
“让你跟我好好学医术,你不学,这下好了,连人家得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温泉山庄离县里颇远,坐马车过去要两个个多时辰,一路上母女俩说说笑笑,倒也不显无聊。
两人中午出发,抵达温泉山庄时,天边金乌已有西斜趋势,盛夏的燥热逐渐被傍晚的清凉取代。
陶以墨扶着侍女的手下马车,感受着微风拂面而过,心里暗道自己让马车走慢些的吩咐果然做对了。
若是快些走,那便是最热的时候到山庄,夏日的太阳再加上温泉的热度,简直跟在火焰山没什么区别。
“夫人好,陶东家好。”
素节满面堆笑,前来见礼。
陶以墨忍俊不禁,“还是阿娘有面子。”
“我若自己来,素节是不会亲自来接的。”
“陶东家这是哪里话?”
素节八面玲珑,笑着接道,“陶东家是贵客,我哪有不来接的道理?”
“陶东家下次再登门,遣人提前知会一声,我亲自去东家府上接人。”
素节打趣儿道。
他一边打趣儿陶以墨,一边不忘与柳慧娘话家常,“六郎的病不是什么大毛病,难为夫人特意跑一趟。”
柳慧娘哪里接触过如此长袖善舞的人?
当下被素节哄得眉开眼笑,心里直把他与陶以墨身边的人比较,然后发现自家女儿身边的人皆比不上他,心里不免有些可惜。
——这般知心的人如果能帮着她女儿做事,那该有多好?
陶以墨大抵能猜得出母亲的心思,手摇团扇,抿唇轻笑。
没关系,素节虽然不是她的人,但只要她把张予白这位天使投资人拉上她的船,那四舍五入,素节就是她的人了!
想到此处,陶以墨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她倒真敢想,不仅想跟张予白做生意,还惦记上了张予白的人。
此时的张予白并不知道自己被陶以墨惦记上,彼时他临窗而坐,正在品茶。
棋盘上是他尚未下完的棋,黑白两子厮杀得分外厉害。
但他却没有继续与自己对弈,在随从来报陶以墨前来拜访时,他便放下棋子,去后山梳洗一番,等待陶以墨的到来。
清亮的声音自长廊处传来。
张予白眼睛慢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瞟去。
繁茂的树荫遮去残存天际的阳光,幽静而温柔的光线让他终于看清了陶以墨的衣着打扮。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石榴裙,披帛是松石绿,长发简单挽成单螺,一边的鬂间随意簪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另一边斜斜插着两支金簪。
浓郁与热烈扑面而来。
她不是养在温室里的花。
她是开到荼蘼长满硬刺的玫瑰。
这是时下极为常见的装扮。
走在京都的街头,大多数的女子都是这般模样。
只是阳武县到底是小地方,百姓勉强温饱,自然簪不起这样的金簪,更穿不起如此艳丽的石榴裙,才会让她如此鹤立鸡群。
可尽管如此,张予白还是眉头微微一动,眸光随陶以墨而动。
他看到陶以墨在素节的带领下穿过长廊,踏进他的房间。
傍晚的风分外温柔,依稀送来庭院里的阵阵花香,晚风撩起她的鬂间碎发,将那莹白如玉的更加清晰展现在他面前。
如此美丽。
如此万种风情。
手中茶盏随之放下。
“夫人,陶东家,坐。”
张予白道。
世家公子声音清冷而淡然,但眸光却微微敛着,似乎在敛去方才一闪即逝的惊艳。
那抹惊艳来得太快也消失得太快,以至于让素来精明的陶以墨完全不曾察觉。
她唯一察觉到的,是温泉山庄比她想象中更大,也更奢华,这让她对潘成济的财力有了一个新的认知。
潘成济这个恶霸从哪弄的这么多钱把山庄修得这么漂亮?
陶以墨心中有些疑惑。
漂亮不说,还特别有品位,有品位到让她忍不住怀疑这是张予白自己修的,而不是从潘成济手里买下的。
仔细想来,应该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要银子给得足,能工巧匠们如何不会迎合潘成济的心思来卖弄风雅?
陶以墨顿时感慨万千。
有钱真好,整日里欺男霸女的恶霸都能在金钱的装饰下成为极为风雅的文人墨客。
实不相瞒,她也想成为这样的有钱人。
陶以墨抬头看张予白,仿佛看到人形聚宝盆。
——只要能把张予白骗上她的船,她超越潘成济成为阳武县首富的日子就能很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