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素节回神。
“县丞果然心细如发,这块石块确实有些问题。”
素节转身答话,面上恢复往日的温和笑意。
汤卓一下子紧张起来,“有什么问题?”
“是有人动了手脚,还是.......潘成济的诅咒?”
“县丞,您看。”
素节道,“普通的假山石料质地坚硬,却不会轻轻一捻,便化成粉末。”
他行事谨慎,在拿起石块前,便从袖子里拿了一方帕子垫着,将石块与自己的手隔绝开来。
隔着帕子,他将石块拿在手里,抬腕举了起来,好让汤卓与陶以墨等人看得更仔细。
在确保他们能看到自己手里的石块之后,他才用力捏住石块,在掌心慢慢捻开。
灰白色的石块在他掌心碎成粉末。
长风扬起,有些许粉末落在假山下的溪水里,泛起极细微的白色泡沫。
但那泡沫极小,存在的时间也极为短暂,如果没有素节的刻意引导,根本不会有人发觉石块的问题。
陶以墨秀眉微蹙。
周围衙役们脸色微变,“这是毒!”
“有人在石块上下了毒!”
“毒?”
汤卓一惊,“郎君快放下,别中了石块上的毒!”
素节道,“多谢县丞关心,我有避毒的东西。”
“那便好。”
汤卓这才松了一口气。
陶以墨看着素节帕子上的石沫,眉头不由得蹙了蹙,“小郎君,这是什么毒?”
“此物算不上毒,只是一种毁尸灭迹的东西,名唤化骨粉。”
素节道。
周围人面面相觑,“化骨粉?”
“可以将骨头融化了的东西?”
陶以墨眉头微动。
素节微颔首,“不错。”
“潘成济身上怎么会有化骨粉?”
汤卓一头雾水,“以他之自负,怎会觉得自己会死在我与陶东家手上?还提前带了化骨粉,好对自己毁尸灭迹?”
这是对衙役们的话先入为主的思维。
衙役们多方探查,这里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既然没有人来过,那化骨粉便是潘成济自己带的。
汤卓百思不得其解,“潘成济想让自己挫骨扬灰?”
“他是不是想以自己挫骨扬灰的方式,诅咒我们东家?”
一个侍女小声说道。
“......”
封建迷信要不得,这肯定是有人在这里动了手脚。
陶以墨哭笑不得,“潘成济没有那么蠢。”
“他活着都斗不过我,死了化成灰,就能害得了我吗?”
做他的春秋大梦。
她才不是那么好害的人。
陶以墨道:“这应该是有厉害的人在这里动的手脚。”
可惜这个时代不能验指纹。
否则只要提取了指纹,必能按照指纹顺藤摸瓜找到装神弄鬼的人。
“小郎君,您再看看,是不是有人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动了手脚?”
陶以墨看向素节。
然而被她寄予厚望的素节却在她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陶东家,这里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素节摇头,面色有些凝重,“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个化骨粉应该的确是潘成济自己带的。”
陶以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潘成济为什么要带化骨粉?”
“他没道理带这个东西,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死。”
不仅不觉得自己会死,还无比自信地觉得他能弄死她与汤卓。
——如果没有她的满嘴跑火车,那么衙役们选择袖手旁观,那么她与汤卓便真的会死在潘成济手里。
“陶东家,这是化骨粉,但又不是化骨粉。”
素节解释道,“这个世界上的化骨粉分为两种,一种是精心配置的,只为毁尸灭迹,另一种是机缘巧合下造成的,是在炼制丹药时的意外产物——又或者说,这不是化骨粉,而是丹毒。”
丹毒?
陶以墨眼皮一跳,瞬间想起那些因服用丹药而早早崩逝了的帝王们。
素节问道,“敢问陶东家,潘成济是否食用丹药?”
汤卓看向陶以墨。
幸好小郎君没有问他,这种问题他还真不知道。
作为一心想要复仇的人,哪会不知道他的这种习惯?
别说丹药了,潘成济再深一点的事情她也知道,主打一个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陶以墨点点头,“不错,潘成济的确有炼制丹药食用丹药的习惯。”
有权有势的人都怕死,潘成济也一样。
他已是阳武县的土皇帝,下一步当然是追求长生,按照祖上留下来的方子,自己摸索着去炼制丹药。
但这件事并未被陶以墨放在心上。
这个时代医巫不分家,潘成济的祖先又是术士转医官,在阳武县开医馆起的家。
能靠开医馆便发家致富,说明潘成济的祖先在医术上的确有两把刷子,更别提潘家传承下来的药丸有价无市,抠搜如汤卓都能勒紧裤腰带买过几粒,托人送给节度使。
祖上的医术这么好,作为继承人的潘成济的医术应该也不差,在炼制丹药时会格外注意配比。
——毕竟不是坑蒙拐骗,而是给自己吃的,哪能还把自己给吃死?
哪曾想是药三分毒,是丹全是毒,潘成济给自己炼制的丹药不仅没让他长命百岁,反而还被他搞出了化骨粉?
陶以墨有些一言难尽。
早知道潘成济吃丹药就能把自己吃死,她就不孤注一掷去报仇了,她只需要好好活着,然后等潘成济自己毒发身亡就好了。
“这便是了。”
素节道,“潘成济并非有意携带化骨粉,而是在炼制丹药时意外制成了化骨粉。”
“包含着化骨粉成分的丹药被潘成济吃下去,其作用融入他的身体。”
素节娓娓道来,“当他被刀剑所伤,身体流血时,他身体里的化骨粉便会随着血液的流出而流出。”
“他的血落在草木上,草木枯萎;落在假山上,假山化灰;落在溪水里,便能毒死一池水的鱼虾。”
素节并起两指,指向枯萎的草木与溪水假山,“换句话来讲,此地并非潘成济的诅咒,也并非有人故意下毒,而是毒在潘成济身上,他的血毒死了这一地的生灵与草木。”
听到这,陶以墨长舒一口气。
她就知道封建迷信要不得。
这里根本不是潘成济的诅咒,而是被潘成济吃的丹药里的丹毒污染了。
汤卓面上有一瞬的古怪,“你的意思是,他的丹药里有化骨粉?”
“正是如此。”
素节微颔首。
汤卓面色大变。
——穷鬼如他买不起金银玉器,只买过潘成济的丹药进献给节度使。
汤卓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如果有人意外服用了这些丹药,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会。”
素节答道。
汤卓面如土色。
——好的,他的仕途在节度使吃下他送的丹药的那一刻彻底终止。
“但这种化骨粉不同于外面精心配置的化骨粉,它包裹在丹药里,只占丹药极小的一部分。”
素节又道,“如果只服用一粒丹药的话,里面化骨粉的作用微乎其微,其丹毒也可忽略不计,只有经年累月服用丹药,才会让自己成为丹毒的容器,连血液里都带着丹毒。”
“!”
这可太好了!
汤卓差点喜极而涕。
他穷得一把年龄没钱娶妻生子,哪怕砸锅卖铁,凑出来的钱也只够给节度使买两粒丹药,火急火燎让人送过去。
这两粒丹药,应该不至于把节度使吃死。
只要吃不死,那一切都好说,节度使身体偶有不适,未必会怀疑问题出在他送的丹药上。
汤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什么灵丹妙药?分明是追魂索命的毒药。”
“陶东家,我记得你买了一家潘成济的医馆?”
汤卓对陶以墨道,“医馆可以买,但潘成济的丹药不能卖。似这种只会损害身体的毒药,万万不能出现在市面上。”
陶以墨一口应下,“县丞放心,民女不挣这种黑心钱。”
抄手长廊处的灵异事件水落石出。
造成草木枯萎溪水有毒的原因不是潘成济的鬼魂或者诅咒在作祟,而是因为潘成济身体里的毒,提心吊胆的衙役侍女们终于把心重新放回肚子里。
“太好了,东家。”
春桃激动说道,“您没有被诅咒,您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陶以墨扑哧一笑,“那当然。”
“你们东家的命硬着呢,不是潘成济想诅咒便能诅咒得了的。”
“多谢小郎君。”
陶以墨对素节谢了又谢,“如果没有你的话,只怕我们还被蒙在鼓里,把这里当成潘成济的诅咒。”
侍女走上前,奉上陶以墨早早安排好的谢礼。
那是一个花梨木的匣子,上面雕刻着宝相花图纹,雕工细腻,纹路精致,一看便价值不菲。
周围衙役纷纷咂舌。
到底是陶东家,出手就是阔绰。
不,她其实一点都不阔绰,她的心在滴血。
花梨木的匣子是好东西,里面的金银更是好东西,是让她看一眼便觉得心在滴血的好东西。
但素节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哪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必须要表示表示,还要表示得极为大方,让别人觉得她颇为厚道,才更利于她以后在阳武县做生意。
“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望郎君切莫推辞。”
陶以墨努力笑得温柔和煦。
素节忍俊不禁,想要推辞的话瞬间咽回肚子里。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素节笑着收下侍女捧过来的谢礼。
“???”
不是,你好歹客气一下啊。
我都这么客气了,你不客气一下,那显得你的出身世家也太不客气了。
陶以墨嘴角微抽,肉疼地看着素节收下谢礼。
晚上的宴席依旧是陶以墨来置办。
汤卓是县丞,没有让县丞请客吃饭的道理。
素节是来帮忙的人,更没有让恩人自掏腰包的道理。
陶以墨长长叹了口气。
肉疼完送给素节的谢礼,又开始肉疼晚上的宴席。
好在汤卓不喜铺张浪费,而素节又极会做人,两人没有选择县城里的天家酒楼,而是留在陶以墨府上,让陶以墨自行安排。
自己做饭比去外面请客吃饭便宜多了。
陶以墨肉疼半日的小心脏终于好受些,吩咐侍女们准备饭菜。
一顿饭吃得宾尽主欢。
汤卓没什么酒量,三两杯酒便喝得晕头转向,不分南北。
陶以墨见怪不怪,一边遣细心的侍从将汤卓送到客房去安置,一边又着人煮了醒酒汤,让人服侍他喝下,省得他宿醉之后明日难当差。
素节看陶以墨忙前忙后去安排,不由得哑然失笑。
如今虽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如前朝严重,可陶东家与汤县丞不曾婚配,两人同住一个宅子,难免会被人说闲话。
可陶东家倒好,不仅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还着人小心服侍汤县丞,这等行为,当真是没有把自己的名声放在心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素节一边吃酒,一边微笑看着,对于陶以墨留宿汤卓的行为不置一词。
“县丞酒量不佳,让郎君见笑了。”
安置好汤卓,陶以墨亲自送素节出府。
素节道,“陶东家说笑了。”
“你们几个送郎君回去。”
陶以墨吩咐侍从,“郎君方才吃了酒,不易见风,你们几个仔细伺候着,别让郎君酒后吹了风。”
素节笑了一下。
这位女商虽爱财吝啬,但为人还算厚道,做事也算细心,怪不得能孤身一人挣下一番家业来。
心中一动,素节开口道,“东家的生意需仰仗县丞,如今县丞还醉着,东家还是快些回去吧。”
陶以墨眼皮轻轻一跳。
——素节这话虽说得滴水不漏,但她怎么觉得话里有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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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怎能是话里有话?”
隔着门窗,素节对里面的男子道。
夜已深,张老媪早已歇下。
素节将自己回来的事情告诉张老媪身边的侍女,又将自己今日做的事情事无巨细说一遍,才拿着陶以墨送的谢礼,回到自己院子里。
院子里的男人正在泡药浴,素节开门进来,夜风带来夜的寒意。
有极轻微的咳嗽声响起,素节迅速关上门窗,将正常人几乎感觉不到的寒意关在门外。
“六郎,您这便是错怪我了。”
脱了鞋袜,素节往里走,“我这不是话里有话,而是分明在提点陶东家,让她接人待物注意些分寸。”
说话间,他转过竹君抱石的金丝楠木,来到烟雾缭绕的汤浴前,“陶东家虽是商人,但更是女子,哪能与男子一样,将汤卓留宿在自己府上?”
“她为女子,本就比男子不易,你又何必刻薄于她?”
被烟雾埋着的药浴之中,响起一道清冷声线。
这话在怪他刻薄,素节笑着接道,“好,好,是我刻薄陶东家了。”
“陶东家留宿汤卓,自有留宿汤卓的道理,我何必干涉她的事情?”
素节拿起药丸,斟了茶水,向药浴走去,“六郎说得对,我不该多管闲事。”
清冷月色自窗台处泻下,勾起一室的霜白。
汤药滚起的白雾晕着月华之色,萦在男人周围,他不像是在泡汤浴,更像是腾云驾雾而来的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