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

陶以墨心中一喜。

谁会嫌弃有人来帮忙?

更何况是面对让他们毫无头脑的案子?

陶以墨当即便道,“既如此,便辛苦表少爷跟我们走一趟了。”

“墨娘客气了。”

张老媪笑道,“三郎出门在外,家里有了事情,自然落在六郎身上。”

表少爷被唤做六郎?

看来家里人口众多,是个大家族。

陶以墨笑着点头。

张老媪吩咐侍女,“去请表少爷。”

张老媪身后侍女脸色微变。

陶以墨眼皮轻轻一跳。

不能吧?她的运气不能这么背吧?

霍家三郎出了远门,表少爷六郎也不在家?

“老夫人,只怕不妥。”

侍女走上前,与张老媪耳语,“表少爷前段时间受了风寒,这几日汤水不断地,哪里能随陶东家前去?”

侍女的声音压得很低,陶引默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到几个音节,风寒汤水什么的。

陶以墨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表少爷在家,不是跟霍家三郎一样出了远门。

如果是受了风寒,那么她母亲能治。

父亲在世时,母亲跟着父亲学了不少医术,虽达不到神医的程度,但治个风寒感冒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是她贸然开口,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表少爷如今病着,应该多休息,而不是跟着她跑前跑后去查她院子里的问题。

究竟要不要请母亲过来给表少爷看病,要看张老媪的态度。

陶以墨看向张老媪。

张老媪皱了皱眉,“不碍事的,这都多长时间了?”

“他的身体我知道,我说他能去,他便能去。”

陶以墨眼皮轻轻一跳。

这......不能吧?

张老媪在对待表少爷的事情上比她一个外人还不近人情?

自己的小外孙的身体还没好,便让他拖着病体去帮人查案办案?

陶以墨心情有些复杂。

“去吧,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陪墨娘走一趟。”

张老媪道,“一来熟悉熟悉阳武县的环境,二来出去转转,就当散心了。”

侍女只好应命而去。

陶以墨反应过来了。

哦,原来不是不心疼小外孙,而是在给小外孙铺路?

“县丞,墨娘,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六郎家里亦如是。”

张老媪一声长叹,“我那苦命的女儿去了后,六郎家里便有些容不下他,只得来阳武寻我。”

陶以墨顿时在心里脑补一出大戏。

母亲死后不被族人所容?

不是父亲去得早,族里想吃绝户,便是母亲是妾室,母亲死后被嫡兄扫地出门。

霍家颇有家底,旁人想吃霍家外甥的绝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是吃绝户,那便是第二种可能。

——这位表少爷是庶出,不被嫡兄所容。

陶以墨心头一震。

霍家略有家资,绝不会为了几个银钱便将女儿卖给人做妾。

能让霍家女儿当妾、又能在霍家女死后将她唯一的孩子驱除出家的家庭,该是怎样的世家大族?

“可我如今一把年龄,又能庇护他多久?”

张老媪道,“说不得要提前为他打算,为他谋一个生存之机。”

张老媪看向陶以墨与汤卓,“是以,我才想让他跟你们过去。”

“县丞是难得的好官,你又厚道人,六郎若能得到你们的照拂,便能在阳武县站稳跟脚,了却我一桩心事。”

“老夫人,表少爷既有查案之能,为何不让他参加科举,博取一个功名?”

汤卓道,“表少爷身上有了功名,其前途不比做个主簿来得光明?”

他想的没有陶以墨那么深。

只觉得如果表少爷颇有才干,只做主簿不免有些浪费,倒不如去考科举,未来庇佑一方百姓。

张老媪摇头道,“县丞,科举哪是那般容易的?”

“再者,他族里容不下他,又怎会让他顺利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表少爷族里是何人物?竟能一手遮天?”

汤卓眉头微蹙。

“县丞,多谢您替六郎打算。”

张老媪苦笑一声,“只是他家中事情复杂,老媪实在不想多说。”

见她如此,陶以墨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

——能让张老媪这般忌讳的,必是手眼通天的世家大族。

“老夫人既然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

陶以墨笑着打圆场,“如今潘成济已除,阳武县恢复太平,县府里又有县丞坐镇,必能将阳武县治理得欣欣向荣。”

“这种情况下,表少爷若能在阳武县安身立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陶以墨安抚道。

张老媪点了点头,面上闪过一抹心疼,“借你吉言,但愿六郎能待在阳武县。”

陶以墨心下了然。

——这位出身世家的贵公子怕不是瞧不上小小的阳武县。

也对,见惯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谁还愿意回到穷乡僻壤里?将自己的人生消耗在自己瞧不上眼的地方?

陶以墨无声叹气。

表少爷如此心高气傲,怕是没有霍家三郎那般好相处。

若他肯来帮忙查案,她需在言谈话语间多注意些,莫犯了这位表少爷的忌讳。

当然,汤卓那里她也需要多提点些。

这位县丞人虽不坏,可说话太直,又没什么城府,难保不会言语之间刺激到表少爷。

陶以墨正思索间,忽听侍女来报,“老夫人,表少爷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何时出去的?怎么不与我说一声?”

张老媪有些焦急,“可是他那——”

声音微微一顿。

想起花厅里还有其他人在场,张老媪的话说到一半便咽下,只剩下担忧爬满她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庞。

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跟着侍女一同走进来。

少年身着素色衣裳,衣袖与领口绣着月华。

金乌高悬,暖色的阳光从窗柩处透进来,映得那月华图纹熠熠生辉。而他原本便颇为俊俏的脸,也在流光溢彩的月华图纹前越发隽逸夺目。

陶以墨眼前一亮。

——好生俊俏的一位少年郎!

这位便是客居在霍家的表少爷?

果然是位谦谦君子,俊秀儒雅。

“老夫人,您别着急。”

少年笑着向张老媪见礼,“六郎只是出门散心,很快就回来了。”

“你怎么没跟着他?”

张老媪一惊。

说话间,少年走上前,笑着给张老媪续了茶,“老夫人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六郎身边有其他人跟着。”

陶以墨微微一愣。

——这般大家风范的少年郎竟不是表少爷?而是表少爷身边的一个侍从?

“我之所以没有跟着去,是因为六郎交代了,怕您担心他,这才特意把我留下来。”

少年捧着茶,双手奉到张老媪面前,“六郎说了,万一您想他了,便遣我去寻他,我马术好,很快便能将他找回来。”

进退有度,言语爽利。

还心细如发,连张老媪的茶只剩下半盏这种细微事情都能察觉。

若不是他给张老媪续茶奉茶,陶以墨几乎以为他便是表少爷,而不是表少爷身边的侍从。

陶以墨上下打量着少年。

这就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侍从?

这种应变能力,完全可以在后世应聘职业经理人。

身边的侍从尚且如此,而作为这位侍从主人的表少爷,又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一瞬间,陶以墨对霍家表少爷充满好奇。

——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尚未出现,便能让人感觉到此人绝非池鱼之辈。

张老媪接过素节奉的茶,稍稍松了口气,“我就知道,六郎是个孝顺孩子。”

“这是自然。”

素节含笑道,“六郎是您的嫡亲外孙,哪有不孝顺您的?”

张老媪顿时眉开眼笑。

哄完张老媪,素节向汤卓与陶以墨一一见礼,“见过汤县丞,陶东家。”

“老夫人金口玉言,六郎莫不依从。”

素节道,“只是六郎现在不在府上,不如我先陪两位走一趟,看看东家府上到底是何缘故。”

“我若才疏学浅,看不透里面的东西,再去请我家六郎前来相看,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素节征求汤卓与陶以墨的意见。

陶以墨听明白了。

——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

什么六郎偶感风寒,什么六郎不在家,都是假的。

真实原因是这位出身大家的表少爷看不上阳武县这个小地方,更瞧不上商贾院子里的闹鬼之事,只是碍于张老媪的情愿,他不好直接拒绝,于是便派自己身边的侍从前来打发他们。

偏生这位侍从不卑不亢,见人便有三分笑,哪怕是委婉的拒绝,也让人生出一种表少爷对查案的事情极为上心的错觉。

“既如此,那便辛苦你了。”

汤卓大喜。

“......”

看吧,看吧,她就知道会有人被拒绝了还要感谢人。

陶以墨嘴角微抽。

“能为县丞与陶东家分忧解难,是小人的荣幸。”

素节笑如三月春风。

素节辞别老夫人,“老夫人,我过去了。”

“去吧。”

张老媪道,“早去早回,莫叫我担心。”

“是。”

素节含笑点头。

真的很会做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世家大族的修养?

陶以墨眉头微动,不动声色打量着素节。

素节笑了一下,对汤卓与陶以墨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

素节道。

陶以墨从素节身上收回视线。

一行人走出霍家大门,往陶以墨的老宅进发。

霍家在城东,陶以墨的老宅在县丞的热闹繁华处,两处相隔并不近,从霍家出发,要两刻钟的时间才能走到老宅。

好在经过多年奋斗,陶以墨已不是曾经的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穷苦百姓,现在的她出门有轿,坐着小轿,优哉游哉便到了家。

“东家,到了。”

轿夫落轿。

陶以墨扶着春桃的手,从轿子里走出来。

潘成济死后,曾经的潘字牌匾被摘下,陶字的牌匾高高挂起,无声宣示着这里已换了主人。

素节抬头看着陶家门匾,含笑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黯然。

——若他家主人能与陶东家一样报仇雪恨,那该有多好?

可惜,他家主人没有这样的机会。

终其一生,他家主人都只能隐姓埋名,忍辱偷生。

身后响起脚步声,素节敛去眼底情绪,笑着与陶以墨一行人走进陶家。

他的情绪变化太快,刚刚下轿的陶以墨没有捕捉他的脸色变化,在她与其他人看来,面前的少年郎仍是那个一眼望去面上满是阳光少年郎,眉目之间全无愁绪。

少年笑眼弯弯,陶以墨便领着他来到被潘成济“诅咒”过的地方。

陶以墨下了封口令,抄手长廊处发生的事情暂时没有传到外面,只有来办案的衙役与她府上的几个侍女侍从知晓,其他人一概不知。

保密工作做得好,更方便素节来排查。

他来到抄手长廊处,一边查看周围环境,一边问话衙役与侍女侍从。

衙役们多是老油条,三两句话把自己摘出去。

而陶以墨的侍从侍女们,在衙役们的对比下便多了几分真诚,哪怕所说的话并不利于自己,但在她们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要帮助他尽快破案的心一览无余。

——她们担心是潘成济的诅咒,更担心是潘成济党羽的报复。

唯有把事情早点查清楚,才能保护她家东家的平安。

能把下人养得这般忠心护主,这位乡下女商倒有几分手段。

思及此处,素节这才仔细瞧了一眼拢袖立在一旁的陶以墨。

大抵是为了图方便,女人的打扮并不繁琐,窄袖襦裙,再搭上一条披帛,是典型的女商的简洁打扮。

而那丝绸般的长发也未发挥出它原本的美丽,被她随意挽着,鬂间再簪一支俗不可耐的金钗,便是她的云鬓了。

说她爱打扮吧,她的穿着好不出彩。

说她不爱打扮吧,她还簪着一支漂亮又庸俗的金钗,腕上带着一个金闪闪的虾须镯,只差把我就喜欢闪闪亮的金子写在脸上。

这样的衣着首饰若没有一张极为漂亮的脸撑着,便是俗得让人不想去看第二眼的庸脂俗粉。

可偏偏,女人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

眉不画自翠,脸不饰粉而白,再怎样俗艳至极的穿着打扮,在她身上都是雍容富贵的点缀。

极为少见的美艳女子。

是盛世的牡丹花,不需要任何高山流水来相称,她的美也能深入人心,瞬间夺去周围人所有的视线。

素节眼皮跳了跳。

——作为女商,有这样的一张脸不是什么好事。

“郎君怎么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陶以墨挑了一下眉,问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绝对不是她多心,这位表少爷身边的侍从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这群人,唯有这一眼,才算勉强将她瞧进眼。

这是出身世家大族的傲慢。

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瞧不上挣扎求生的普罗大众。

这是怎样何不食肉糜的一种高高在上?

陶以墨心里十分好笑。

——劳动人民才是最光荣的!

素节笑了一下,敛去眼底的情绪。

陶以墨的话锋芒毕露,尖锐直白。

她不会被人瞧上一眼便羞得满面通红,娇怯垂首,她只会迎着你探究视线,反过来审视你的行为。

“没什么,只是有些佩服东家。”

素节道,“旁人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东家不仅不害怕,还能有条不紊去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陶以墨笑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活着我都不怕他,没道理他死了,我反倒怕起来了。”

虽然知道素节瞧不上自己,但陶以墨言谈话语间依旧颇为有礼。

商人重利轻,对事不对人,人家是来帮她查案的,她没必要因为别人的态度便轻视别人。

素节含笑道,“东家果然豁达。”

两人间的交锋一点即止。

素节继续查案。

衙役们虽是老滑头,但在查案的事情上却颇为上心,只是碍于自身能力问题,查不出个所以然罢了。

——这里不是没有人来过,而是来人的功夫好,正常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

但这点痕迹,似乎是......

素节动作微微一顿,面上的温和笑意骤然转淡。

陶以墨眼皮轻轻一跳。

——假山到底有什么问题?竟能让这位八面玲珑的小郎君变了脸色?

素节微俯身,指尖捻起假山上的石沫,放在自己鼻尖嗅了嗅。

只一瞬,他温和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手指捻着半碎不碎的假山石块,几乎能将石块捻得粉碎。

只是他低着头,众人看不到他脸色,只看到他手上捏着石块,动作越发细致,似是发现了什么一样。

见他如此,周围人的心全部提了起来。

无论是潘成济的诅咒成真,还是潘成济的党羽在作祟,这两个结论都不是什么好结果,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要提心吊胆过日子。

“小郎君,你手里的假山石块可有什么问题?”

汤卓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