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濠州守将传信过来,说三十万石粮食正在按计划运往应天。朱元璋长舒一口气,他许久没有感到这么轻松过了,在吃完饭的时候,看着呼噜呼噜吃盐水鸭的标儿,越看越疼爱,觉得自己的宝贝儿子比什么都好。
但是这天晚上,朱标睡得有些不安稳,他梦到爹爹在前面走着,不管他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能看见爹爹的背影。
这一觉似乎睡得很漫长,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朱标醒来后还心有余悸。
他迅速穿好衣服鞋子,锦儿端来了擦脸的毛巾和水盆,但是朱标顾不上这些,而是往爹爹娘亲的屋里跑去。
他要确认一下爹爹还在!
一进门,他就大喊道:“爹爹?”
马夫人正在听总管家的工作汇报,听见朱标喊人,挥了挥手,叫总管家先退下。
“标儿?”
朱标试图比划着:“我做了一个噩梦,娘亲,你不知道,那个梦太可怕了!”
马夫人关怀地问:“什么梦呀?”
朱标:“我梦见爹爹走了,抛弃我了,不要我了,不管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爹爹。”
马夫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朱标没有察觉,而是仰着小脸四处张望:“娘亲,爹爹在哪呢?”
马夫人迟疑了一下,“标儿……半夜的时候,你爹接到紧急军情,当场上马飞奔前线去了……”
朱标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那么大一个爹呢?就这么没了?
“他……都没想起来跟我说一声吗?”
马夫人说道:“他说告别徒增伤感,不如等回来再见。”
朱标傻眼了,这是什么破理论?!
“他什么时候走的?”
“子时。”
朱标算了算时间,这时候,爹爹多半已经跑到下一座城了。
马夫人给他递了一碗热茶。
朱标越想心中的失落感就越重。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
马夫人:“我也劝他跟你告个别,但是他似乎认定了告别只会让你更伤心。”
朱标扁着小嘴,“不告而别才令我更难受,这个爹爹,哼。”
又问道:“前线战事很紧张吗?”
爹爹会有危险吗?
这些重要的军情,马夫人其实并不知道,她弯下腰来,用手指梳理着标儿有些散乱的头发,坚定地说道:“你爹爹他会平安地回来。”
朱标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推理出要么母亲对军情不了解,要么就是军情紧急,母亲怕他担心,所以不肯告诉他。
他忧心忡忡地告辞离开了。
等到朱标一走,马夫人发现,朱标手里捧过的那杯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马夫人微微诧异,“天气这么冷的吗?”
再看看自己的茶,摸一摸杯壁,还带着余温。
三天后,大元帅府接到了朱元璋的第一封家书。
马夫人:“标儿,你爹爹寄信过来了,我叫人念给你听……”
朱标还记得爹爹的不告而别。
“不听不听!”
说完就走出了屋子,离那封信远远的。
走到半路,心中后悔,其实他很想知道父亲在前线过的怎么样。
他轻咳一声,“锦儿姐姐,麻烦你去叫人烧水,我想洗澡……”
打发走了锦儿,他又悄悄折返到母亲的屋外,听到了下人念信的声音(马夫人识字水平不是非常高,正在努力学认字的过程中)。
信中说:“……标儿吃得好,睡得好吗?身体还好吗?咱又打了胜仗,一切都好,勿念。”
朱标听到这里,安下心来,默默离开了。
朱元璋这一走,直到腊月,才传信说要回来。
收到消息的马夫人激动地放下针线,吩咐下人道:“去喊标儿过来,不,还是我去找他吧,外面怪冷的,他再冻坏了怎么办?”
此时,外面寒风凛冽,草木凋零,而朱标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原本这宅子修建的时候就做足了保暖隔温层,屋子里头更是放了四个取暖炉,无烟的优质炭火在其中静静燃烧着。
马夫人节俭,只在自己屋子的里屋放了一个取暖炉,外屋没放。而朱标的屋子里,却在里屋外屋各放了两个。
朱樉正在向朱标求教怎么拆九连环,朱标刚讲解了几句,朱樉就失去了兴趣,转而去求哥哥把英哥送的连环画给他看。
朱标大大方方地答应了他,“没问题。”
但是又担心朱樉手上没轻重,“你不许弄脏弄坏,只在这里看,我看着你看。”
这时候,马夫人走了进来。
“标儿,你爹刚打了打胜仗,明天回家!”
朱樉高兴地大喊:“哇!爹爹要回家了!爹爹要回家了!”
朱标闻言先是露出喜色,然后却撇过脸去,“谁管他回不回来,他若是喜欢打仗,就在外面打一辈子吧。”
马夫人知道他心里头还惦记着当初老爹不告而别的事。
但是马夫人知道,如果说标儿不担心爹爹,不想念爹爹的话,恐怕是假的,朱元璋这些天几乎每日都会寄平安信过来,卫兵每次都是傍晚赶到,标儿每天提前一个时辰就等在大门口。
马夫人又道:“就算你这么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想爹爹的,父子心连心,你爹爹也是想你的。明天,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去城外迎接他吧。”
朱标用烧火棍杵着炭火,像是在杵着他那不告而别的亲爹,闷闷地说道:“娘亲,你和樉儿一起去吧。”
马夫人看他的样子,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怕是等老朱回来,两人才能和好吧,于是不再要求朱标一起去。
第二天,不知道朱大元帅回来的消息从哪里传了出来,全城的百姓都来欢迎了!
不顾气候的寒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商贩富贾、手工劳动者、农民……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城门附近的直道两边,翘首期盼。
直道附近的酒馆茶楼里,也挤满了站累了歇脚的人群!
人们议论纷纷:
“朱大元帅这次又打了打胜仗哩!听说这次把处州路打下来了[注1],改名叫安南府!”
“打得好,打得妙啊!驱逐那些元狗!让他们滚回草原!”
“我看呐,这天下迟早是朱大元帅的,到时候,咱们应天就是皇都!”
“你可别说,这年景,哪个地方不征收寨粮?偏偏咱朱大元帅,说不收就不收,这样的好元帅,上哪找去?”
“听说是朱家大公子看到老百姓因为寨粮受苦,于是告诉了朱大元帅,大元帅体恤百姓,这才废止寨粮……”
“朱家大公子和大元帅真是仁善呢!”
没有被寨粮剥削的人们,家里有了余粮,一个个吃饱了饭,脸色红润,有的甚至还发胖了。
感到幸福的人们自愿自发地等在城门口附近,不肯离去,非要看到朱大元帅才行。
不多时,马蹄笃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地微微震颤,远处,威武的帅旗渐渐显现,后面跟着数百精骑。
“来了!来了!”
人群沸腾起来!
人人都想看看威震天下的朱大元帅是何模样!
维持秩序的卫兵努力将人群控制在道路两边,热情的人险之又险没有突破卫兵组成的围栏。
朱元璋一马当先、意气风发!
他年仅三十一岁,就占据了大半个江南地区,有着问鼎天下的野心和实力!
他微微勒马,穿透性的目光射向城门口,如同凶猛的虎狼!
马夫人和留在府中的几个门客在城外最显眼的地方,樉儿和棡儿也在前面,被仆役抱着。
朱元璋又仔细看了一遍来迎接自己的家人,标儿呢?
他心中咯噔一下,标儿,难道还在生自己的气?所以没来?
从马夫人的书信当中,朱元璋了解到,自己没有告别的离开,让标儿很是伤心,甚至连着做了几天爹爹抛弃了他的梦。
让朱元璋不禁自责,自己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告个别就那么难吗?
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是标儿被人挡住了或者故意躲起来想给他个惊喜,朱元璋打马上前,然后翻身下马,“妹子,标儿呢?”
马夫人表情一滞。
朱元璋立刻知道了答案。
此时,人声鼎沸。
全城百姓都来迎接他了,为他的胜利而欢呼沸腾着。
但是标儿却不在,让他的心头难免失落。
朱元璋和马夫人以及留守的门客幕僚们说了一会儿话,又上马入城。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欢呼的百姓们,明明他们是在为自己高兴,而自己这个当事人却提不起劲来。
心里头空落落的,就好像被挖去了一块似的。
要是标儿在就好了。
他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厮杀,得胜回归之后,他的儿子连迎接他回家都不想。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点怨愤的想法,他这样辛辛苦苦征战,是为了谁?他百年之后,继承这一切的,难道不是标儿吗?
可是标儿却连欢迎他回家都不肯。
这时候忽然有尖叫声传来,朱元璋循声望去——
火!
一团极盛的火焰从旁边的酒楼二楼窗户里蹿了出来。
朱元璋刚想指挥卫兵灭火,目光所及的数个建筑物里,都涌出了浓烈的火焰!浓烟滚滚而上!
朱元璋反应过来,必是有人蓄意放火!
人群一下子混乱起来,“走水啦!走水啦!”
冬日天干物燥,再加上有心人刻意为之,周围须臾间就冒起了冲天的火光!被火烧焦的浓郁气味蔓延开来。噼里啪啦的火焰的声音如同最可怕的招魂声,火舌向人群舔去,时不时传来木头或其他东西爆裂的声音。
好好的应天城此时如同地狱一般。
尖叫声、小孩哭闹声、推搡声、吵闹声、救火声……不绝于耳。
人们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有的人想逃跑,有的人想救火,有的人想看看自己家有没有事,有的完全无措,此时人们本就拥挤在一起,这些更加混乱。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救火!救火啊!”
“我的店铺着火了!那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还有人在推搡中跌倒在地,却被踩踏,发出一阵阵惨叫。
朱元璋第一时间就下令:“卫兵!维持秩序!组织救火!”
可是一片混乱中,命令难以彻底执行下去。
紧急时刻,朱元璋看向妻子儿子,想要确保他们的安全,却见到被焚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大量燃烧的木料向人群砸去!而马夫人、樉儿和棡儿就在这木料之下,眼看就躲闪不及!
“妹子——”朱元璋目眦尽裂!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这种寒冷不是心理意义上的,而是生理意义上的寒冷,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间,马夫人旁边的燃烧的建筑物被突然冒出来的大块大块冰块冻住了,形成了一座冰雕,火光也消失不见。
即将坠落的木料忽然止住了掉落的趋势,应该说,木料被突然涌出来的冰块和建筑冻结为一体。
木料底下的人们逃过一劫。
所有人看着刚才还在着火,现在却一瞬间变成冰雕的建筑物,瞠目结舌。
人们十分惊异,左顾右盼,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有人眼尖的人大叫道:“神仙!是神仙!神仙在城楼上施法救我们呢!”
之间城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口中吞吐着寒气。
寒冷的气流和冰花从他的周围开始蔓延,有目的地到达了其他正在燃烧的木楼上,火焰在低温的环境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终熄灭。
他就像是那传说中能够控制天气的龙王,吞云吐雾之间,冰凌凭空出现,烈焰为之屈服!
一起大规模的、引起骚乱的大火,就这样离奇的扑灭了。
朱元璋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屏住了呼吸。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将木料和建筑物冻结的是谁了!
整个应天城,只要他一人能做到这样超乎自然的事情。
他环顾四周,在城楼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标儿正站在城楼上,口中呼出了带着冰凌的白气。
儿子又觉醒了新的能力。
若不是标儿出手,这样大规模的火势和混乱,造成的死伤恐怕会超过百人,这场欢迎会只会沦为人间地狱。
而且若不是标儿的超能力,妹子、樉儿、棡儿恐怕已经被沉重的木料砸中,生死难料。想到这里,朱元璋一阵后怕。
然而,全应天府的人都看到了标儿的超能力,已经藏不住了。朱元璋本以为能拖上几年,延缓敌人们发现标儿能力的时间。可是天不遂人愿。
他的心情很复杂,一边庆幸着妹子和儿子们逃过一劫,一边为超能力暴露之后未知的未来而担忧,与此同时,一丝温暖在他心底悄悄扩散。
原来他的儿子,没有对他弃之不顾,而是悄悄站在城楼上,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欢迎着他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1:1359年农历11月,朱元璋的部下胡大海攻占处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