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与北市的牌坊之间,是应天府最为繁华的地段。
无数商人、买家、手工业者、进城卖货的农民穿梭在这条繁华的老巷子里。
而在老巷子中间,人群围了一个圈,圈里面是几个杂耍艺人,一个身穿锻打的艺人“呼”地喷出了一口熊熊燃烧的火焰;
“好!!!”
人群中传来了喝彩声,更有人慷慨解囊,献出些许铜钱。
一个约莫四岁的男童骑在父亲的肩膀上,伸长了脖子,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那杂耍艺人。每当艺人做出一个高难度动作,他都会兴奋地鼓掌!
在旁边,男孩的母亲慈爱地看着男孩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暗道:带标儿出来玩,果然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朱元璋动了动身体,将儿子所在的位置调整到一个更稳当的状态。
他都已经在这扛着儿子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得亏是军营里练出来的铁打的身体,要不然可能还真的扛不住。
“看够了吗?”他无奈地问儿子。
朱标低头在父亲头顶“啵唧”亲了一口,撒娇道:“再看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嘛!”
“那就再看一会儿。”朱元璋宠溺地说。
朱标忽然想到了什么:“爹爹是累了?”
朱元璋道:“不累。”
朱标觉得他爹在逞能,扛着自己这么久,怎么会不累?
但是他不会揭穿父亲,让父亲没面子。
而是说:“爹爹,放我下来吧,我看够了。”
朱元璋纳闷儿,刚才还说要再看一会儿,现在却说看够了,怎么回事?
转瞬间他就猜到了真相。
知道儿子其实内心还想看,于是指着旁边的二层茶楼说道:“不如上楼去,既能从窗户里看到表演,又能喝茶歇息。”
朱标听到这个又能看表演,又不让爹爹受累的方法,当即同意,“好啊!”
马夫人也连连点头,“是个好主意。”
朱元璋蹲下身,将朱标轻轻放下来。
这时候,一队带着面具、踩着高跷的艺人手持扇子、手绢,一边舞蹈着一边向人群走来。
人们连连避让,巷子里太过拥挤,免不了你踩到我的脚,他撞到你的身,马夫人在人群的推搡之下,一不小心跌倒在地。
朱元璋连忙去搀扶她,“妹子,你没事吧?”
马夫人借着他的力爬起来,“无碍的。”
然后她看向朱标的位置,然后脸色就变了。
“标儿呢?”
朱元璋一回头,发现,朱标原来站的位置,早已经被拥挤吵闹的人群所占据,小孩已经不知所踪!
朱元璋骇然,大声喊道:“标儿?标儿?!”
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环境当中。
吵闹声、喝彩声、说话声、表演声……声声不断。
朱标还没意识到自己走丢了,他无意中被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在最佳角度观赏着这精彩绝伦的表演。
“好!!!”他跟着人群挥舞双手喝彩着。
周围热闹极了,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朱标忽然听到了一声哭泣。
那哭泣声是如此的真实,与周围欢乐的声音格格不入。
这么快乐的场景里,怎么会有人不合时宜地哭泣呢?
往哭声发出来的方向看了看,没瞧见谁在哭。
朱标踮起脚尖来张望着,“爹爹娘亲,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没人回应他,他一回头,爹娘不知道去哪了。
好家伙,爹娘被他弄丢了。
“爹?娘?”
他正打算找到爹娘,却听到那哭声越来越悲惨,哭声中还伴随着控诉,“你是要逼死我啊……我不活啦……”
朱标又听到一道凌厉的声音:“你的死活与我何干!走开!把东西给我!”
然后就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不妙!有人遇到危险了。而且性命悬于一线!
这就是朱标的第一反应。
他犹豫了一下,放弃寻找父母,而是向声音的方向跑去!
绕过拥挤的人群,他来到了一个小巷,沿着小巷又跑了一二百米,他见到了一栋由木头、泥巴和茅草胡乱垒成的棚屋,哭声的主人就双腿岔开坐在地上,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朱标应该觉得奇怪,按理说,他无法听见这么远的哭声,可是大脑的分析告诉他,哭声却是是眼前这人发出来的。
没时间纠结这个问题,朱标连忙凑到哭泣者的跟前。
哭泣者是一个老婆婆,骨瘦如柴。
朱标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老年人哭得肝肠寸断。
“老人家,发生什么了?刚才是不是有人威胁你?”朱标关切地问道。
老婆婆大哭道:“抢走了……都抢走了……他们把粮食都抢走了!”
朱标浑身一震,又问道:“他们是谁?”
老婆婆吸了吸鼻子,苦笑道:“还能有谁啊!朱大元帅!”
朱标略微震惊,“你是说,朱大元帅,抢了你的粮食?!”
朱元璋: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老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朱大元帅下令征收寨粮,这些丘八怎么敢抢我的粮……”
朱标知道“丘八”是对兵士的蔑称。上“丘”下“八”正好构成一个“兵”字。
“这‘寨粮’是……?”
“娃娃,你年纪小,不懂。朱大元帅手底下的兵多着哩!他们平日里不事生产,那吃什么?喝什么?还不是从老百姓手里征收。这家收一点,那家收一点,凑出军饷才能打仗。
以前也不是没交过寨粮,但是勒紧裤腰带,还是能继续过的。谁料到这次,那群丘八竟然将我仅有的一点粮食征走了……
这叫我怎么活啊!
我苦命啊!一辈子没享过福……爹娘走得早,丈夫死得惨,儿子还丢了……
就留我一个人苦苦支撑!
老天爷,你把我的命收走吧……”
老婆婆大哭着。
朱标再细问,老婆婆渐渐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老婆婆李氏,祖上是种地的,父亲那一辈的时候,元庭抢了他们的地,当做养马的马场,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于是各谋生路。
老婆婆来到集庆路(应天府),在纺织作坊当女工,过得十分清贫。
年轻时嫁给了一个码头搬运工,搬运工干活太重,劳累早逝,两人有一个儿子,儿子年幼时走失了,到现在都没有音信,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世上。
后来,她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纺织作坊老板嫌她做活变慢,解雇了她。
谁也不肯雇佣这样一个年老力微的老婆婆。
为了生计,她寻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份大家都不乐意干的掏粪的工作,换取一点微薄的报酬。
祸不单行,她在掏大粪的时候伤了腰,很难再干重体力活了。
正在她为粮食来源发愁的时候,一群士兵出现了,他们进屋搜刮,拿走了仅剩的一点儿余粮。
没有这袋存粮,她该如何度过这个月?
她没有什么亲朋好友,邻居们都嫌弃她克夫克子,说她晦气。
绝望的老婆婆泪水连连,解下腰带,将腰带挂在了树杈上,形成一个上吊用的环,“与其饿死,不如我自己先动手,省得受那挨饿之苦……我那苦命的爹娘啊,我那短命的夫君啊,我那可怜的儿啊,我去地下与你们团聚……”
朱标连忙大喊:“老人家,我给你粮!别想不开!”
老婆婆根本不信一个小娃娃说要给她粮食,“娃娃心善,老婆子我知道了。但是你快走吧,别在这里看着人上吊,太晦气。”
她搬来一条板凳,站了上去,把头塞进环里,闭上眼睛,正打算蹬翻板凳!
朱标十分着急,他一个四岁小孩,根本没有力气阻止一个大人自寻短见。
他天性仁善,怎么忍心见到有人在他面前求死。
忽然灵机一动,他煞有其事地说道:“老婆婆,你有没有听说过,人死的时候,如果家里乱七八糟的,小鬼就会轻慢你,欺负你,甚至在你投胎的时候会作弄你,让你投不成好胎;
但是如果家里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小鬼就会尊重你,好好引导你投胎轮回。”
老婆婆闻言愣了一下,无措地看着他,无从判断是真是假。
朱标又添了一把柴:“老婆婆难道希望下辈子投胎成骡马,干一辈子苦力?”
老婆婆迟疑了,底层民众本就迷信,她也不例外,而且越老了越信鬼神之说。
“那我就收拾收拾屋子,再上路。”
朱标见暂时劝服了老婆婆,抬腿就跑,一开始想找到左邻右舍帮忙,可是邻居们都不在,可能是都看表演去了,也不知道爹娘在哪。朱标心头一狠,想了个主意。
老婆婆清扫了家里,本就家徒四壁,也没有太多卫生死角。
做好了一切之后,老婆婆又打算上吊。
这时候,背后传来年轻娃娃的声音:
“老婆婆,这些粮食可够你吃上一个月?”
原来是朱标一路小跑着回来了,他身后,米行的伙计扛着一麻袋的粮食。
朱标刚才去了典当铺子,将身上唯一值钱的长命锁抵押出去,借了两贯钱,又在隔壁的米行买了一斗米(约50斤),雇佣伙计给他搬到这。
米行的伙计在老婆婆面前解开麻袋口的绳子,老婆婆一看,麻袋里面竟然是白花花的精白米!
老婆婆惊异,“这……这是……?”
米行伙计插嘴道:“这是这位小少爷看你可怜,接济你的,快收着吧。”
老婆婆:“!!!”
她不敢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小娃娃!嘴唇嗫嚅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朱标吩咐米行伙计:“老婆婆伤了腰,还辛苦你把米抬进去。”
伙计依言照做。
老婆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善人呐!”
语言无法表达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她见过饿死的人,那些人肋骨清晰可见、身体水肿、极度消瘦、死状凄惨,也见过吃观音土把自己撑死的人,那些人细得像柴火棒的身体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哀叫着死去,十分可怜。
为了让自己保留最后的体面,她决定自我了结。
她已经笃定没有人会来帮她,谁会来帮助一个丧偶失子、没什么用的老婆婆呢?
却没想到,路边遇到的小娃娃,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如果能避免死亡,谁又不想多活一段时间呢?
如果不是绝望顶透,谁又会选择自尽呢?
小娃娃认真地对她说道:“是那些丘八自作主张,抢走你仅剩的余粮。我会去和他们讨个说法。
如果朱大元帅在这,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老婆婆听着小娃娃维护朱大元帅的话,看着他精致可爱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她仔细一回忆,朱大元帅骑着高头大马进城的时候,她作为围观百姓,曾经近距离见过朱大元帅一面。
就那一面,足以让她将朱大元帅威严的样子刻进脑海。
眼前这个小娃娃,眉眼之中竟有七八分与朱大元帅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