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跪在登闻鼓下,毛蘅和兵马司的王充并立在长安门前。
今日长安门暂闭,由此入门的商客被阻在门外,门内的围观之众甚多,议论,吵嚷,询问的声音充斥在一门内外。玉霖听得久了,耳中嗡鸣渐起,逼得她太阳穴胀痛。她抬头遥看立在远处的毛蘅众官,以及拿着镣铐和枷锁的兵马司众人,忽然觉得有些累。
毛蘅让她在登闻鼓下北向而跪,但她不想跪了。
她转向登闻鼓,抱膝坐下。
登闻鼓就在她的头顶,巨大的鼓面向她投下一道足以包容她全身的阴影。
这是赵河明带着她一齐立起的叩阍鼓。
对于赵河明而言,那是他为官的政绩。登闻鼓初立之年,赵河明在登闻鼓下,设监察御史负责接收登闻鼓案件的状纸,直转达到皇帝御前。一时梁京言路大开。而后玉霖为他守住了这一诉讼之制,奉明初年,东府辅臣击鼓被诛后,内阁曾有人奏请奉明帝,封禁登闻鼓院,撤下登闻鼓。当时,连赵河明的父亲,内阁首揆赵汉元都支持此议。
赵河明人在内阁,张口难言,放笔不辩,三法司唯有玉霖与吴陇仪提笔,与内阁长辩数月,登闻鼓终得以保全。
如今,玉霖因获罪而被刑部除名,人们谈及登闻鼓,仍忆当年‘一面登闻鼓,申天下奇冤’的胜景,仍赞赵河明是人间正道,但玉霖的名字却不堪于此处再提。
不过玉霖并不在乎。
这面支撑赵河明名声的鼓,对于玉霖而言,是她曾经静听民声的地方。
在她还是一个八品刑部司官的时候,她曾无数次走到这面鼓下。梁京城多风,多雨,四时节气在城门前不断更迭,鼓下有老者,孱女……他们立在鼓下,悲喜两生。
悲的是艰难境遇,喜的是人间路尚未走绝,人虽然惨,可还可以活。
玉霖的眼睛不好,但她却把这一幅又一幅的人间悲喜看入眼中。
那真的是玉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由衷地觉得,她能做司法官,真的很好。
后来,登闻鼓不响了,即便它还立在那里,却再也不能保护风雨之下,苦苦经营的性命的梁京蝼蚁。尽管如此,玉霖还是会偶尔来长安门前,再看一眼它。
如今她坐在这面鼓下,鼓影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将她遮覆在它的身下。
万物有灵,她护下的鼓,在世人喧闹的议论之间,反过来庇护住了她的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似乎重获了当年立鼓时的那份愉悦。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看着抱膝而坐的玉霖,不禁对毛蘅道:“她也太放肆了。”
毛蘅手中摊着一封信,额上已经浸出了细密的汗珠。王充的话他只是听了一耳朵,甚至连眼都没有抬。
他所有的精神都落在手上那封信上。
信是从宋饮冰与刘影怜从前往来的书信里取出来的,也是玉霖呈上的所谓“证据”。信的内容不长,意思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八月底,焚天机。
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然而那笔老墨秀的字体一字见心,正是赵河明那一手极难写的“虎爪书”。
毛蘅和赵河明算是有私交的,赵河明对付公文的时候,写的是一手楷书,而这“虎爪书”是赵河明的绝技。
近几年,赵河明在诗词歌赋上的心思很淡,也就少有书道传世,加之“虎爪书”难写,他门下学生虽多,除了玉霖,再没有人得过真传。
王充站在毛蘅身侧,看着信上的字,内心也在打鼓。
天机寺的案子从他手里过到张药手里,他以为奉明帝的隐掌覆上,天黑之前,刘影怜必死,天机寺大火,终将以“孤女纵火至寺庙焚毁”盖棺定论。
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死一个刘影怜,他的兵马司脱责,红铺的火丁军也可以活,甚至连那些骗廷杖的科道官员,也都暂时能消停,得以保全性命。然而,这封出自赵河明的手书在登闻鼓前被当众揭出,就已经成了北镇抚司想掩也掩不住新证。
玉霖把刘影怜从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囚变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证,即便这个人证是一个哑巴,三法司也无论如何不能纵容北镇抚司将她刑杀灭口,否则赵河明火焚天机寺的罪名就再也辩不清了。
赵河明倒是不至于因此而死,但他的政治生命却很可能会由此斩断。
他是大梁最年轻的刑部尚书,也是前途最好的内阁辅臣,不论是内阁还是三法司,都不愿自断其臂膀。
王充一面想着,一面望向登闻鼓下的玉霖。
风吹起她身上的素麻裙,她背风而坐,静静地望着那面巨鼓,全然不顾长安门前针对她的行径,而越发喧闹的人群。
王充想起她曾经的身份,继而想起她从凌迟的刑架上脱身,在大理寺反杀王少廉的事迹,后脊微微发冷。
她明明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官婢了,如何能为了一个孤女,把三法司逼到这个地步。
“这……真的是赵尚书的字吗?”王充问毛蘅。
毛蘅这才朝玉霖看去,压低声音道:“这世上会写虎爪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河明,还有一个,是玉霖。”
王充忙道:“那这封信就不能是她玉霖写的吗?”
毛蘅摇了摇头,“她在大理寺受过拶刑,你看她的手……”
“手……”
毛蘅叹气了一口气,把信摊到王充眼前,“以女子之手,修炼虎爪书本就勉强,玉霖虽擅此体,可走笔运墨之力,和她的老师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而这封信上的字,运笔时力道之深,已不是女子的手力可及,更不可能,是玉霖那只受过拶刑的手,所能写出来的。”
王充不禁抓耳挠腮,“那就奇了啊!”
这一句惊异的话,传入了玉霖的耳中。
玉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诏狱中的张药,在刘影怜面前一时没绷住,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张药真的太困了,困得已经听不进去,李寒舟在他耳边说什么。
昨天夜里在宋饮冰的居室里,玉霖在烛下,忍着手指上的剧痛,几乎自虐一般地,写出了一手赵河明的“虎爪书”。
然而,正如毛蘅所言,即便玉霖在赵河明门下,苦练过这一手字,也只仿得形与神。浅看无异,但通书道者,诸如毛蘅,吴陇仪,甚至许颂年,深看之后,都能发现端倪,何况她手上的拶刑之伤,已伤及筋骨,不经数年修养,根本不可能恢复到受刑之前。
张药眼看着玉霖,用嘴死死地咬着一条白布,狠逼她自己握笔。
张药知道拶刑对女子来说有多要命,筋骨之伤,触之即痛,莫说是提笔写这极难的书体,哪怕只是开合抓捏,也足以要掉玉霖的半条命。
所以虽只是短短几行字,写尽之后,她也已是背脊湿透。
张药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他自己的字虽然写得很难看,但鉴赏之力,倒勉强还在,玉霖这一手字,“形”是够了,但笔锋甚软,墨迹凝滞,一看就不可能是出自赵河明之手。
张药放下纸张,“你眼睛不好,你就当毛蘅这些人也和你一样吗?”
玉霖举着一双痛得她发抖的伤手,脸色苍白地看向张药。
“所以,需要…张指挥使…帮我。”
宋饮冰听完这句话,伏在榻上,抬头看了一眼张药,他和赵河明一样,对张药的那一手字十分熟悉,忍不住道:“张指挥使的字……”
“很难看。”
宋饮冰没说出口的话,张药自己说了出来,他低头看着满案讲究的笔墨纸砚,对玉霖续道:“没有人教过我写字,我的字是我入北镇抚司后,自己胡乱学的。少时,我连颜柳二体都没有写过,遑论赵河明的虎爪书。”
“明白。”
玉霖在烛火下冲张药露出淡淡的一笑,手也慢慢地垂放下来,轻轻地按在书案上。
她说着,从书案上站起身,让至一旁,轻声道:“你坐。”
“我的话你没有听懂吗?”张药问道。
“我听懂了。”
玉霖仍然挂着笑,“且我在刑部时间,也在公文上看过你的字。”
张药耳根微烫,他从来就不喜欢写字,因此,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字写得难看。但玉霖说她看过,张药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你的字的确没有骨架,但你的手力不弱。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你坐下,用御批纸,拓我写的这一幅字。”
张药立着没有动,玉霖却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她身量的确不算高,到了张药跟前,就只能仰头看张药。
她一直说她眼睛不好,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玉霖的眸光并不算清澈,甚至有些暗淡,仿佛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气。但她眉眼的轮廓却十分清秀,鼻梁高挺,面若鹅卵。
细看之下她其实没有男相,甚至有弱柳之姿,不是张药所喜的长相。
不过好像也不能这样说,毕竟他除了想死,脑海之中也翻不起别的水浪。
他喜欢什么样的长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一直不喜欢他自己的这张丧脸。
“坐下,我教你拓。”
整整一夜,玉霖为张药连燃十根蜡烛,张药在玉霖的指引下一连写废了无数张生宣,终于在天将明不明时,用御批纸,拓写出了那张,如今正握在毛蘅手中的信。
此时的毛蘅,已经快把那张纸的边缘捏破了。
王充见毛蘅脸色不好,低头再次看向信面,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真的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吗?”
毛蘅抿住嘴唇。
凭他的眼力和他与赵河明的交情,他自然看得出来这字体上的破绽
然而造这封信的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他能不能看出破绽,或者换一句话来说。这些破绽她就是故意为之。因为这封信的要害,并不在于赵河明的“虎爪书”,而是在于它的纸张。
那是御批纸,是专供皇帝取用的御批纸。
除了皇帝,整个梁京城只有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可以接触到这种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