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抵达

舱外是浪打船舷的水声,舱内则是贺延庭越来越飘渺的诵读之声:“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未有……”

一篇《孟子》中的《梁惠王上》,才背个开头便渐渐语焉不详起来。

贺延庭眼神飘忽,时而看地面,时而看船舱,额头上渐渐显出细密的汗珠来,他谁都看,唯独不敢看他母亲。要命,他刚刚出来之前明明看过的,为什么又记不得了?

宋瑜都不好意思抬头,生怕自己看过了替贺延庭尴尬。这场面他太熟悉了,当初他上学的时候杜山长便时常点他点他的名回答问题,他缩头时杜山长点他,他昂首挺胸时杜山长还找他,每次被点都只能抓耳挠腮,汗如雨下。值得庆幸的是他父母双亲都慈祥,从未这样实打实地考校过他。

唐懿手边就放着一本《孟子》,她预料到贺延庭会一窍不通,到没料到都已给了他一天的时间,竟然还是这般不成器。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何解?”

贺延庭双目无神,他……他也不知道。

唐懿加重了语气:“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何解?”

在场贺延庭跟“文盲”父子二人都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只有系统听明白了唐懿在嘲讽儿子。做事一日勤,十日怠,不能坚持如何会成功的?对于这种自甘落后、不求上进的人,跟他说再多也没有用处。简而言之,再不努力人就废了,可惜贺延庭没听懂。

唐懿也觉得累得慌,她看向宋允知,决定先转移一番注意力,遂朝他招了招手。

系统很能理解唐懿,它对宋允知就好比唐懿对贺延庭,每每都是对牛弹琴,但唐懿素养比它高,系统破防会骂宋允知,唐懿不会骂儿子。

唐懿朝宋允知问:“平日里在学堂读什么书?”

“读的是千字文,只是他年纪小坐不住板凳,故而读得不好。”宋瑜有点慌,连忙替儿子分辨两句,他也不希望旁人知道儿子是个小笨蛋。

被撂在一边丢尽脸面的贺延庭却暗自窃喜,只要宋允知跟他一样不学无术,那他就不会是最差的一个,日后被考校时也大可不必这么战战兢兢。没有对比,就不会显得差劲。还好是这个小屁孩,若换了一个爱读书的他岂不是活不下去了?

唐懿听到宋瑜此话,便猜测她那两个丫鬟所言应当不虚。不过,这么小的孩子即便真的读不好书也是可以及时规劝,好让他重新走上正规的。真等到贺延庭这般大,便有些迟了。唐懿本就没什么期待,温声道:“那你先将近来学的先背一遍,不拘背到何处,只要还记得就行。”

贺延庭酸了,这就是年纪小的好处吗,对这小屁孩就这般纵容放水?

宋允知可算是等到表现的机会了,平日里他在山长的课上装缩头乌龟那是因为他不会,如今全会了干嘛还要低头做人?宋允知向前高视阔步,声音洪亮地开始背诵。

一口气从头背到尾,中间不曾停顿一下。虽然背完虽然嗓门有点干,但还是高扬脑袋,他就是这么厉害!

宋瑜目瞪口呆,他儿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贺延庭那张脸就更好看了,从一开始的期待对方出糗,到渐渐开始怀疑人生,最后恼羞成怒开始瞪着宋瑜。真可恶啊,明明这小屁孩倒背如流,宋瑜还故意哄骗他,让他觉得这小屁孩读书读不好进而麻痹大意,真是其心可诛!

唐懿也没想到这小家伙能背得这么好,这神气的模样,怪招人的,她既问了贺延庭,自然也要考问宋允知:“你方才所背的“背邙面洛,浮渭据泾”,说的是什么?”

“这句写的是东西二京,东都洛阳城背靠北邙山,南面是洛水,乃是块风水宝地,所以自古以来便有‘生于苏杭,葬于北邙’之说。浮渭据泾说的是西京长安,长安是有渭水与泾河,二水于此交汇流入黄河。在入黄河前二者水质不同,泾水清澈,渭水浑浊,故而也有泾渭分明之说。”

这些,他都已经提前温习过啦!宋允知说完依旧信心满满,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朝气。

贺延庭这下真的已经死了……

唐懿见这小孩儿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百感交集。东都洛阳,西京长安,这本来都是夏国的领地,奈何如今都丢给北方的胡人。眼前这个孩子还知道这两京,可朝中那些文臣武将们只怕早就将故土给抛到脑后了,谁还记得要收复山河呢?

她又问了两句,宋允知依旧对答如流,个中典故早已烂熟于心,让唐懿忍不住频频颔首。这孩子的功课比自己预想中的要扎实许多,看来,日后她更需对多多看顾这孩子的功课了,若真有天赋却荒废了本事,岂不太过可惜?贺延庭她要抓,宋允知更得紧抓。

才六岁的宋允知还不知道一鸣惊人的代价是什么,仍旧沉浸在自己震惊四座的骄傲当中。

宋瑜也高兴坏了,摸摸自家崽金贵的脑袋,与有荣焉:“允哥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聪慧了?”

宋允知晃着脑袋,臭屁道:“我一向都聪明。”

系统无声地笑了笑,他既然这么喜欢吹牛就随他去好了,反正昨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的傻蛋也不是它。

鉴于宋允知表现良好,唐懿给了他一把小弓作为勉励。这是她幼年所得,虽有些年头,但因为保管极好所以并不见岁月的痕迹。且这弓也是有来头的,是她当年在秋狩中力压一众同龄孩子拿的头筹,被先皇赏了这把弓,意义非凡。当年她爹还不是丞相,但是她已经是同龄孩子中的第一人了。

宋允知得知此物来历之后,稀罕得不行,旁边的贺延庭也眼热得不行。他不敢闹,也不敢讨要东西,毕竟在小屁孩的衬托之下,他显得更不足了。贺延庭正想表态日后好生学习,可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母亲给赶出去了。

宋允知也被带出去了,船舱内只剩下宋瑜。

贺延庭立马警惕起来,很想跟着母亲,奈何母亲身边的忍冬铁面无私,将他撵得远远的。贺延庭几次靠近都被赶走,只能愤愤不平地将责任算在那对父子俩头上——真是个狐狸精,跟他父亲的姨娘也差不了多少了。

好在宋瑜跟唐懿都有分寸,独处也不过才一刻钟便各自出来了。贺延庭见状,臭着的脸这才好看了些许。

宋允知一看他爹出来便开始黏上他爹,让他爹给他做箭。虽然夫人也给了他箭矢,但是宋允知不好意思将箭矢乱放,他让他爹先给他做几个木头的练练手感。

宋瑜也惯着他,立马便从岸边砍了不少小树枝,托船夫给儿子做木箭。这玩意儿好做,不过片刻功夫便能做出来一堆。

宋允知拿到木箭之后便心痒痒地想要试一把。

宋瑜在旁守着他,脑子里又想起唐懿的交代,内心闪过一丝挣扎。他本来不想让儿子吃读书的苦,但是唐懿打破了他的幻想。唐懿说得直白,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相府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尽善尽美,唐相更是只看利益之人。若想在相府立足,必须有价值才行。

宋瑜不傻,他听懂了,贺延庭作为外孙或许不会被赶走,但他儿子地位尴尬,若想要安心留在相府,就必须表现得优秀才行。

他们身无长物,唯一能经营的便是在读书一道上了。

到最后,唐懿说得甚至有几分狠:“允哥儿功底扎实,从前或许因为家境殷实不以读书为要。但是日后情况变了,你们父子俩也需改一改态度。不指望你能助力多少,但千万不能刻意纵容他荒废学业,这不是为了他好,而是害了他。他不吃读书的苦,日后如何出头?你希望他也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焉知他来日会不会恨你?”

宋瑜打了个冷颤,将儿子抱在怀里:“允哥儿,你要不多读两本书讨好讨好夫人吧,夫人就喜欢读书好的孩子。说不定下回你功课优秀又能得一把好弓了,咱们现在寄人篱下,总得找点事情讨好讨好主人家,你说对不对?”

贺延庭:“……”

这父子俩当着自己的面究竟在密谋些什么?

可惜宋允知没有这个脑子,拿着木箭对准天上,嘴里“咻咻咻”地叫着,完全没意识到他爹在说什么。

宋瑜说了两句见这小混蛋不听,也没办法了,他始终不能狠下心来逼允哥儿做他不喜欢的事。

宋允知装作听不懂,成功蒙混过关。不到关键时候他是不会读书的,即便要读也只是为了应付考校,而应付考校,临时抱拂脚就够了,不用太上心。

系统见他仿佛将任务给抛到脑后了,也不提醒,这熊孩子就是纯粹讨打,让他任务失败长点教训也好。

系统不提醒,没多久宋允知便快活地在甲板上拿着弓箭跑来跑去,对着天上的飞鸟射箭。贺延庭见状嘲笑道:“拿着个木箭能射下来才见鬼呢。”

话音刚落,头顶上一只大雁被箭击中,应声倒地,砸到甲板上后滚了两圈,不动了。

宋允知立马抱起大雁给他爹献宝,完全没有搭理贺延庭。他知道这人讨厌自己,哼,他不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也从来不跟讨厌自己的人玩,看贺延庭笑话的时候除外。

独自在甲板上吹风的贺延庭陷入了沉默,这小屁孩的运道是不是有点怪?

贺延庭随即开始观察这个小子,他发现这小子确实怪,看着笨笨的,晚上熄灯也早,像是睡不够一样,但是每回他母亲考他们的时候,却都能应对良好。贺延庭很想找出来这家伙究竟从哪儿挤出来的时间学习,可他完全找不出来。这家伙每天不是拿着木箭奔来走去,便是捧着个钓竿在船头钓鱼,要不便是跟船夫唠嗑,跟洒扫丫鬟翻花绳……

他无时无刻不在忙,日子过得既无趣又有点丰富多彩,但是看着却没有一点心思是放在读书上的,那他到底怎么学的?贺延庭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家伙竟是个天才?

贺延庭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如若这家伙真的是个天才,或者是个神童,那日后他母亲那儿怎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出于对天才的敬畏,贺延庭连怼这对父子俩的次数都少了许多,生怕宋允知一个不痛快便加紧用功读书。再说了,万一人家真的是天才,他还是不要将人得罪死的好。

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切都得归功于系统空间。

近邻京师,唐懿忙着布局日后回京的路,忙着联系从前给闺中密友,也忙着跟长公主那边书信往来,所以布置给贺延庭跟宋允知的功课并不难,宋允知自从开了系统空间之后便有了作弊的神器。虽然他每回还是学得很痛苦,但是白天玩得也很快乐,不亏!

唐懿要忙的事太多,打算等回京后会给这两个孩子寻两位先生,功课的事还得交给先生才妥当。至于她,仅仅是从旁激励而已,毕竟唐懿也不能代替他们去学。

船行十多日,终于抵达了京师。

相府的管事今儿一大早便带着人来码头迎自家姑奶奶回府,人确实是等到了,不想下了船之后,却发现多了两个人。

唐管事得知宋瑜父子俩的身份之后,堆满笑意的脸忽然龟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