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们去问问诸蔷的未婚夫卢望丘?”
孟厌提议道:“他既与诸蔷定亲,平日里定有来往。”
崔子玉招呼他们离开,去卢府的路上,她说起卢望丘,“卢望丘是陈郡都尉卢戎的大儿子。自五年前诸蔷死后,他一病不起,在府中休养了三年才好。”
五年间,不乏有说亲之人上门。
但卢望丘直言自己无法忘却未婚妻诸蔷,将说媒之人尽数拒绝。
“真是痴情人,”孟厌唏嘘感慨,“与我的白翟郎君不相上下。”
崔子玉见孟厌神思飞扬,双颊似醉酒般酡红,心下好奇,“白翟郎君是谁?”她虽时常行走人间,但所看之书所问之事与旁人不同。
百年来,还是头回听说“白翟郎君”这一号人物。
春风卷起杨花,崔子玉立在树下,听孟厌眼神灼灼讲起她的白翟郎君。
另有一男子,抱着手,轻挑下眉,不甚耐烦地斜倚在树下。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盛世。上至天子,下至民间凡夫俗子,人人都爱往那勾栏瓦肆一坐,听话本看故事。
十年前,《鸳鸯会》是市井最出名的话本,“白翟郎君便出自《鸳鸯会》。他与魂魄离体的公主相遇相知相爱,后来公主的魂魄被道士唤回,他不远千里……”
正说到精彩处,默不作声的温僖忽地一声冷哼,“呵。”
经他一打断,崔子玉想起有公务在身,要先回地府。走前,她叮嘱孟厌,“这月马上到底了,你的绩效还只有四分,你努力些吧。”
“崔大人,你放心。下官昨日已立誓,好好做仙,好好做官。”等崔子玉捏诀离开,孟厌收起笑意,扭头恶狠狠盯着温僖,“不过提了几句白翟郎君,你竟也要吃醋?”
“笑话,我会吃一个丑八怪的醋?杨花落到脸上,打了个喷嚏而已。”温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走了。
关于白翟郎君,他最是清楚。
无他,时因孟厌有一段时日,三句有两句不离白翟郎君。他发狠折腾了她好几日,她才消停。
“小白脸,醋死你。”
卢家的宅子在陈郡城东,两人本想直接进府找卢望丘,无奈卢家是官家,非等闲之人可进。
横竖进不去,孟厌只好带着温僖躲到卢府对面的暗巷。
从午时等到申时,孟厌靠在温僖后背,昏昏欲睡,“你盯着点。”
至申时三刻,一脸不耐烦的温僖用手肘碰了碰孟厌,“出来了。”
正说着,卢府中走出一位公子。二十五岁上下,一表人才,眉宇间有忧思之色。
他们一路跟着卢望丘,去到一间名为青韵书舍的书斋。
此书斋前院卖书,瞧着不大,却内有乾坤。穿门而入,有庭院深深,左右回廊蜿蜒联结起亭台楼榭。
碧波如镜,垂柳挑水,但见临河一排大小不一的书房,隐于百竿绿竹中。
卢望丘今日来此为访友,傍池而建的清风明月亭中,依次坐着四人。
看衣着相貌,应都是陈郡有钱有势的公子。
其中一人长的尤为好看,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穿一身飘逸绿衣。
孟厌一时托腮看呆,恍惚间想起满腹诗书的白二,曾在她耳边念过的一句诗,“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1]
“要去问他吗?”
“孟厌?”
温僖左喊她不理,右喊她不应。
顺着她不安于室的眼神看向亭中众人,他便知她瞧上了哪一个。
一声冷哼后,他用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银牙轻咬,声音阴森,但面上却是星眸微张,那一双桃花眼烟视媚行,“孟厌,他有我好看吗?”
孟厌扒着柱子,心虚回他,“哈哈哈,我就多看了几眼罢了。”
温僖倒不怕孟厌会喜新厌旧抛弃他,那绿衣公子虽瞧着比其他人俊上几分,跟他比,仍是差的极远。
他此生,最怕一个人,千般万般不及他。
但这人,偏偏是孟厌第一个爱的男子。万幸,这人三年前去了天庭,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地府。
不远处的卢望丘已走进亭中,与四人拱手施礼。
那绿衣公子开口问他,“卢兄,你今日怎来的如此晚?”
旁的公子拿起折扇轻打他头,“南宫扶竹,你忘了今日是卢兄定亲的日子吗?”
绿衣公子拍拍自己的脑袋,笑着说自己近来记性差,连这事都忘了。
与卢望丘定亲的女子是留郡方家的三小姐方盈,是个娇憨美人,刚满十七。其父方遂是当朝相国,方盈家世显赫又貌美。这门亲事,属实是卢望丘高攀。
据坊间传言,方盈敬重卢望丘对诸蔷多年不变的爱意,特意央求媒人为她说亲。卢望丘原本不愿意,此事最后能成,全因方家答应:即使成亲,卢望丘依然可以在家中拜祭诸蔷。
早在四年前,卢望丘与诸蔷的故事,便被写成一出《怀蔷记》的话本。
痴情的公子卢郎与冤死的佳人蔷儿,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今日亲眼见到卢望丘,孟厌连连垂泪。
当夜,温僖卖力暖床,孟厌却哭着问他,“阿僖,若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会为我守节不娶妻吗?”
温僖白眼连连:“……”
跟班靠不住,还是银子到手最实在。
两人跟了卢望丘两日日,总算找到机会接近他。
孟厌借口她与温僖是京州人士,爱听那出《怀蔷记》,近日路过陈郡,特来探望他这位书中人。
卢望丘虽觉两人瞧着有些奇怪,但仍热心请他们去茶楼饮茶。
茶香氤氲间,卢望丘忆起诸蔷,“六年前,诸家从京州搬来陈郡……”
那日,柳絮风起,柳花飘坠。
他去武陵河边的一间勾栏瓦肆看戏,偶遇诸蔷,“当日,有两出戏。许是缘分吧,我与蔷儿看了同一出戏。”
世人皆得新忘旧,时兴的《芙蓉屏》,人满为患。
十年前那出《鸳鸯会》,一前一后,只他们二人,“我对蔷儿一见钟情,回府便求爹娘去诸家提亲。本以为蔷儿会拒绝我,不曾想,她对我亦有情。”
两人定亲后,时有来往。
五年前,卢望丘因童生试一事,整日在家看书。加之婚期已定,他与诸蔷,不再常常见面。
他以为熬过那段苦闷的时日,便是金榜题名,佳人在侧。
谁知成亲那日,等他穿着喜服赶到诸家,心上人诸蔷却无端自尽。
孟厌:“诸小姐自尽前,可有奇怪之处?”
卢望丘抬手抹泪,悲咽回她,“不曾。我与她最后一封书信中,她说她近来在读《女诫》,还说等日后成亲,要做一个好妻子。”
诸家人一时半会回不来,关于诸蔷的一切,孟厌只好问面前的卢望丘,“她平日爱去何处,爱做什么?”
卢望丘答:“她与我一样,爱看书,常常手不释卷。”
孟厌小声低语,“卢公子,你有怀疑的人吗?”
卢望丘面上染上悲色,犹疑片刻,说了一个人,“曹荣余。他是蔷儿的夫子,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诸蔷尚在时,在信中与他提过几次曹荣余,说他眼馋诸家的富贵与她,总对着她念情诗。
“蔷儿死后,他便不见了。”
孟厌心觉曹荣余有古怪,扭头打算让温僖记下此人的姓名,却见他满脸厌烦之色。
对面的卢望丘,兀自喋喋在说:“蔷儿出事后,我央求家父拘曹荣余到府衙审问,但他早已离开陈郡。五年过去,再未出现过。”
思泪涌下,今日说起旧事,卢望丘捂面哭泣。
他哭得伤心欲绝,引得孟厌也伏在温僖怀中痛哭。
温僖心疼自己新买的白袍,不停推开她。
一回、两回……孟厌生气了,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温僖,我养你,还不如养小倌。”
“孟厌,你居然把我当小倌。”
“小倌都比你有良心。”
卢望丘站在两人中间,一边劝孟厌,一边拉温僖。
然而,两人不仅不听劝,还越吵越大声。
直至后来,温僖被孟厌的一句“你就是不如他”,气到失了理智,一把将劝说的卢望丘推倒在地,“你烦死了,没见我们在吵架吗?”
卢望丘无语凝噎,索性丢下两人,下楼结账后匆匆离开。
茶楼的小二听见动静,跑上来劝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两位不如回家吵?”
“孟厌,你今夜别想睡觉!”
“温僖,你今夜别想上床!”
出了茶楼,孟厌一想到有情有义,对诸蔷念念不忘的卢望丘。再一看旁边没良心,整日闹着与她分床的温僖,气不打一处来。
她怎么就眼瞎,找了这么一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糟心跟班。
其余同僚的跟班,不说能力出众,总归忠心耿耿,对主子言听计从,每月的俸禄还知上交。
全地府,唯有温僖。
平日里吃她的、喝她的、穿她的、用她的,每夜还要折腾她。
世风日下,暖床跟班翻身成了她的主子。她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走在后面的温僖,也觉自己方才做的不对,小步跑上前握孟厌的手,“我错了。”
孟厌眼圈泛红,“滚开。”
温僖赶忙把她的手握紧,顺势一勾,将她往怀中揽,“孟厌,我发誓,日后再不推开你了。原谅我,好不好?”
孟厌被他圈在怀里,死活推不动他。
她不信邪,又用了法力,可温僖依旧不动如山,“烦死了,你哪来的力气?”
平日在地府,她让温僖做点事,一会儿说身子弱,一会儿说没力气。
这人,唯有在床上折腾她时,最有力气。
温僖不应她,反而低头去寻她喋喋不休说话的唇。
二月的春风尚冷,他的薄唇微凉,鼻息相缠,孟厌被他亲的头昏脑涨。
“养跟班嘛,哪有不难的。”
日薄桑榆,残霞明灭。
淡淡的朱红隐于天际,飞鸿影下,武陵河边,一前一后两个落寞身影。
孟厌早已消气,沉默地走在前面。
温僖自知理亏,难得大方一回,“你不是惦记柳娘子家的糟羊蹄吗?走,今日既已出来,我请你。”
孟厌眼睛一转:“算你有点良心,我要吃五碗!”
温僖强颜欢笑:“行……吧。”
武陵桥下,灯火煌煌。
孟厌吃着酥嫩脱骨满口香的糟羊蹄,听着邻桌几人的窃窃私语。
“南宫太守那儿子,真不是个东西,上月又糟蹋了李家的姑娘。”
“这回可抓到他了?”
“唉,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