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芙蓉初绽

回到自个儿房中,独自一人独处时,芙蓉姑娘在外紧绷的心神才敢松懈下来。

把头埋在柔软又透着馨香的软枕中,芙蓉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唇。

七年了,自打家中变故,流落青楼以来,人人都唤她芙蓉,她竟险些都快忘了自己的本名———卿欢。

愿卿一世欢颜。

是她爹爹对娘亲的爱,也是对她最好的祝福。

只可惜这七年间,她露出的欢颜,都非出自真心实意。

芙蓉……不,卿欢从软枕中抬起头,目光一寸寸扫过华丽的屋子,湘绣的四扇屏风,双耳翡翠香炉,名家字画和瓷器……

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挣脱身上束缚的枷锁。

房门吱呀一声,卿欢下意识的收敛起所有情绪,就又是那个群芳楼的芙蓉姑娘。

芽儿端着一碗鸡丝肉粥进来,笑道:“折腾了大半日,姑娘饿了吧,奴婢从厨房里端了碗粥,姑娘快趁热吃。”

这个时辰并非是楼中姑娘用膳的时间,芽儿能从厨房要来一碗粥,除了看在她是钱娘子远房表亲的份儿上,恐怕还有她塞了银子的缘故。

卿欢笑了笑,拿了桌上稍大一些的杯盏,把粥一分为二,“咱们一起吃。”

即便芽儿是钱娘子放在她身边监视她的,可芽儿对她好,照顾她,却是真的。

两人吃完了粥,卿欢想起不久前被打了胎的百合,便问芽儿:“百合她……怎么样了?”

在卿欢的印象中,百合是个极为温柔的女子,纵使家中贫穷,被父母卖到青楼,也依旧坚强清醒,从不自怨自艾。

所以她不能想象,这样的姑娘,怎么就犯了糊涂。

芽儿道:“百合姑娘被关进了柴房。”

柴房阴暗逼仄,不是个好去处,尤其是百合才刚刚受了重力击打小产,更该好生修养才是。

可卿欢也知道,钱娘子有心要警告群芳楼上下,也要百合吃足了忤逆她的教训,是不会优待百合的。

楼中姑娘数十,百合是少有的对她有善意,从未嫉妒过她的人。

想到这里,卿欢欲收拾一些被褥吃食之类的,给百合送去,也好让百合稍微舒服些。

只是她刚说起自己的念头,芽儿便迟疑道:“姑娘,奴婢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是百合姑娘犯下大错,柴房外又上了锁,没有妈妈的准许,咱们是进不去的。”

卿欢一滞,还是和芽儿一起收拾了东西,去柴房前,特意去了钱娘子房中请示。

出乎意料的,钱娘子竟格外好说话,二话不说的就让人把钥匙给她了。

百合被打小产后,龟公直接把她带到了柴房关了起来,就连大夫来,也只是喂了一副猛烈的药,让她不会那么轻易的丢了命便罢了。

柴房的门被打开时,百合刚转醒不久,不论是视线还是意识,都正模糊着。

她费力的望着来人,看清来人是谁后,有气无力的说:“你怎么来了?”

百合望着卿欢的同时,卿欢也在看她。

素白的衣裙凌乱不堪,下摆上暗红色的血迹鲜艳刺目,一张脸青白至极,毫无血色。

如此模样,和往日里素雅温婉的百合姑娘大相径庭。

卿欢看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你这是何苦?”

百合微微摇头,“我不觉得苦,亦不会后悔。”

卿欢不明白,“值得吗?”

“值得。”百合分明虚弱极了,可这两个字却说的坚定。

她勉力抬起手,示意卿欢坐她身旁,笑道:“芙蓉,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和他,相识于一次偶然。那年他科举落榜,却受同年中榜进士邀约,来群芳楼宴饮,他不胜酒力,从席间偷溜至后院,那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

“简短的交谈后,我欣赏他的才学,又心仪他的真诚,他也对我有意,久而久之,我们便走到了一起。”

“……他说他喜欢我,他想为我赎身,替我脱去贱籍,娶我为妻。”百合逐渐沉浸在两人的美好情意中,无法自拔,“你不知道,我那时听了有多惊喜,多高兴。”

卿欢抿唇不语。

她怎会不知,百合情夫的许诺,是这天下间青楼女子的期盼,没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就连她也不例外。

可卿欢还是忍不住想泼百合冷水:“难道你不知道,这些书生的嘴最会骗人了吗?若他真的很好,又怎会让你落到这般田地?”

书生骗楼里的姑娘,骗身骗钱,最后功成名就,娶妻生子,彻底的把人抛诸脑后。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百合如此聪慧的人,怎会上这样的当?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卿欢握住百合的手,劝道:“百合姐姐,你同钱娘子认个错,我再替你求求情,让钱娘子把你放出柴房,这里环境这么差,是养不好身子的,若是落下了病根儿,以后会遭罪的……”

“我没错。”百合突然吼了一句。

她喘了几下,笑出了眼泪:“我太想离开这里,太想要一个家,太想有自己的孩子了,我有什么错?”

“幼时家里遭了灾,为了让弟弟吃饱,爹娘毫不犹豫的卖了我,当时我磕破了头求他们,血流了一脸,可他们没有一丝心软,他们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人为我打算,我就只能自己为自己打算。我不想一辈子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嬉笑卖弄,任人轻贱,我只是想为自己争一个未来而已……”

只可惜时不待她,她没有达成所愿,他不是她的良人。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更不恨他,因为这都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百合一意孤行,卿欢也尊重她的选择,和芽儿一起给百合换了身舒适的衣裳,喂百合吃了些东西,又把被褥铺在她身下,将百合安置好,卿欢才满怀心事的回房。

彼时天色将暗,群芳楼外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客人三三两两的结伴进来,姑娘们舞姿婀娜,丝竹管弦飘扬,引得踏入群芳楼的客人沉溺其中。

前院的声音传不到后院来,芽儿见卿欢回来后满腹心事的模样,不由得想尽法子,讲了几个笑话,试图让卿欢高兴起来。

卿欢配合的扬了扬唇,“芽儿,我没事。”

“姑娘没事就好,今日姑娘也累着了,奴婢去给打些水来,姑娘洗漱完就早些歇着吧。”

躺在松软的被褥里,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白日里经过这么多事,卿欢没有丝毫睡意,只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帐顶,心中升起一股不甘和怨恨。

她不甘心,自己明明是官家小姐,却一朝沦落青楼,任由人明码标价,当作玩物肆意挑拣,更怨恨那些因为朝堂纷争,害她家破人亡的人。

然而在她弱小无力时,再多的不甘和怨恨也只能掩埋心底。否则,她的下场只会和百合一样。

柳公子,柳鹤轩……

卿欢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柳鹤轩的名字,置于腹部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一夜无眠,精神头难免短缺,第二日习折腰舞时头脑发昏,步子就有些不稳。

钱娘子见了,好整以暇的看着卿欢,讥笑道:“这还没出阁呢,就脚下无力了?莫不是乖女儿你迫不及待了?”

卿欢脸色一白,慌忙解释:“不是的妈妈,女儿只是……”

“行了,不必解释。”

钱娘子扬了扬手中的扇子,走上前用扇子抬起卿欢的下颌,另一只手细细的抚摸着她的脸,不禁感叹道:“每次看到你这张脸,都足以让我原谅你的那些小心思。妈妈我一个女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男人们呢。”

钱娘子的动作很温柔,卿欢却觉得毛骨悚然,那贴在她脸颊上微凉的手,像是毒蛇一般,随时都能扑上来咬她一口。

卿欢的害怕的反应让钱娘子很是满意,知道怕就好,知道怕了,行事才有所顾忌。

正欲再敲打两句,就见一婆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离去前交代:“今日把折腰舞跳上十遍,跳不完不许吃饭。”

刚来群芳楼的时候,哪一点没让钱娘子满意,换来的就是一顿针扎。过了十二岁,不必再受这等针扎的折磨,反而换成了饿肚子。

卿欢早就习惯了。

钱娘子站在楼梯口,轻摇着扇子问:“什么事?”

那婆子道:“娘子,百合姑娘没了。今儿一早去送饭,一打开门,就见人悬在了梁上,时候太久,救不回来了。”

“晦气。”钱娘子闻言,立时用扇子遮住口鼻,眼中透着嫌恶:“一大早就死了人,这还让我怎么做生意?还不赶紧的,用草席子卷了扔去乱葬岗。”

婆子连忙应下,转身就要去办。

钱娘子又喊住了她,补充道:“悄悄地,别让人看见了。”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青楼里每年扔去乱葬岗的尸体,不下十数。

有的是被玩儿死的,有的是受不住折磨,自尽而死,就像百合。

不管她们是怎么死的,最终的下场只有乱葬岗,连一副棺木都不会有,更不会被人记住。

这就是青楼女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