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年八月,正值芙蓉初绽之秋。
喧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一辆马车在一家书肆门前停下,前后跟着四个手持棍棒的打手,引来了些许暗地里打量的目光。
车夫停稳马车,书肆里的小二立即在马车旁搁了脚凳,捧着笑道:“芙蓉姑娘来了。”
话音甫落,只见马车帘子被人掀开,一丫头打扮的清秀姑娘先下了马车,随后伸出手去扶继而从马车内出来,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
白色的帷帽将女子的容颜遮的严严实实,那些打量的目光只看到了搭在丫头上的手,白皙莹润,纤细修长,好似精雕玉琢的极品美玉。
路人中传来一声惊叹声,二话不说便要上前,却被身旁的人给拦下了。
青衣公子不明所以,拦下他的人用手肘怼了怼他的胳膊,小声道:“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吗你就敢上去?”
青衣公子顿了下,忙双手作揖:“还请阁下告知。”
那人朝守在书肆外的两名打手努了努嘴:“看见没,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明是群芳楼的打手,出行就有四个打手随行,这位芙蓉姑娘,很得钱娘子重视。”
说话间,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书肆门口。
进了书肆,女子取下帷帽交给丫头,脸上依旧有一张绣了芙蓉花的纱巾覆面,只是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似琉璃明珠般的眼睛,稍稍看上一眼,便让人心中微荡。
见了这双眼睛不止一次的书肆小二每每见到,仍旧会有片刻失神。
他忍不住的想,仅是一双眼睛便如此摄人心魂,面纱后的容颜又该是何等绝色。
丫头芽儿见状,重重的清了下嗓子,把小二唤回了神。
小二年纪不大,被人抓到如此窘迫的一面,悄悄的红了耳根:“芙蓉姑娘,不知您这次来,可要选些什么书?”
这位芙蓉姑娘是两个月前才来书肆的客人,每月只来一次,今日是第三次来,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小二很是殷勤。
芙蓉姑娘面纱下的唇微弯,声音轻盈悦耳:“这次来是想选些游记,不知小二哥可有推荐的?”
“有有有。”小二一叠声儿道:“姑娘请随小的来。”
小二把人引到一排书架旁,“这里都是游记,有一本还是游光先生最新杜撰的。”
“游光先生的游记?”芙蓉姑娘语露惊喜,连忙让小二给她找出那本游记。
芽儿在旁打趣:“一听到有游光先生的游记,姑娘便喜的跟什么似的,平日里也没见姑娘见那些漂亮的衣裳首饰有多高兴。”
芙蓉姑娘宝贝似的捧着游光先生的游记,翻开一页,头也不抬道:“这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芽儿脱口反问,但芙蓉姑娘已经沉浸在书册中,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
书肆里安静极了,半个时辰过去,书肆也只是零星来了几位客人。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回了。”
在芽儿的提醒下,芙蓉姑娘才抬起头。
没等到想等的人,芙蓉姑娘失落不已,她想着再多等一会儿,可她出来的时间够久了,若是不按时回去,下次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芙蓉姑娘长吁口气,又选了几本书,结了账,才上了来时的马车离去。
马车上,芙蓉姑娘随手把在书肆里宝贝至极的游记扔在手边的小桌上,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落:“芽儿,第三次了。”
自从磨了钱娘子,给了她一个月能出一次门的机会后,她的三次机会都耗在了书肆,可惜仍旧一无所获,至今连柳公子的面都不曾见过。
每每这个时候,芙蓉姑娘就忍不住的想,若是柳公子像大多数世家子弟一样,平素会去秦楼楚馆消遣,想要见他会不会就没这么难了。
因着是在马车上,芙蓉姑娘连面纱也不曾戴。
只见那张芙蓉玉面上,一双琉璃般清澈的眸中起了水意,眼尾泛着丝丝红晕,如芙蓉花般娇艳欲滴的唇瓣被洁白的贝齿轻咬,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
芽儿看的心生怜惜,忙道:“姑娘别难过,说不定是柳公子突然有事,才没来书肆,下次奴婢一定把消息打听准确,让您得偿所愿的。”
芙蓉姑娘感激的看向芽儿:“芽儿,谢谢你,若不是你肯帮我,两个月后的出阁宴,我……”说着说着,她泫然欲泣起来,“你是知晓妈妈的性子的,而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好出路罢了。”
芽儿自小在群芳楼长大,是知道楼里的姑娘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的。
自家姑娘那么貌美,性子又好,她不希望姑娘落得那般下场。
况且姑娘看中的柳公子的身份,在京城官家子弟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尊贵。
既尊贵,又不寻花问柳,听说身边还无甚通房姨娘,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可在芽儿看来,这世上的男人,就没有不贪图美色的,依着芙蓉姑娘的容貌,身为女子的她见了都免不了心动,更何况是男人。
只要让芙蓉姑娘和柳公子见上一面,就不怕得不到柳公子的青睐。
届时芙蓉姑娘成了柳公子的姨娘,她也能凭借着她伺候姑娘的情分,摆脱青楼贱籍……
想到这儿,芽儿更有力气了:“姑娘放心,芽儿一定会尽全力帮您的。”
马车在百花巷子中群芳楼的后门停下,打手扣了三下门,立即有人把门打开,芙蓉姑娘在芽儿的陪伴和那些打手龟公的注视下,踏入院中。
一进院子,还没走几步,芙蓉姑娘就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院子里安静的有些诡异,往日来回巡逻的龟公打手,只余两人看守院门,其余人不知去处。
想了想,她塞给给她开门的龟公一两银子,不需多言,那龟公便道:“芙蓉姑娘既回来了,不若去大厅瞧瞧,大家伙儿和钱娘子可都在呢。”
龟公意有所指,芙蓉姑娘心中惴惴着去了。
本以为是她想给自己找恩客的事情败露,谁知一到大厅,就见钱娘子站在舞台中间,身侧是被压着跪在地上的百合。
“……大家都是什么身份,想必不用妈妈我多说了,妈妈我打小娇生惯养着你们,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被那群穷书生给骗了,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们的。”
“百合凭白长了一张好脸,却蠢笨如猪,被人哄骗着怀了身孕,竟打算私奔……”说到这儿,钱娘子气上心来,抬手打了百合一个耳光,“不识好歹的贱蹄子,妈妈我在你身上花的银子都没赚回来呢,你就想闹幺蛾子,也得看妈妈我同不同意!”
钱娘子甩了下帕子,往后退了几步,朝压着百合的两个龟公轻飘飘的吐出三个字:“打了吧。”
话落,一龟公压着百合不松手,另一个龟公手持两指粗的棍子,用力的朝百合的腹部击打下去。
棍子划破空气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大厅内格外清晰,胆子小的姑娘们根本不敢看,早在棍子扬起的那一刻就闭上了眼睛。
一棍子下去,百合下身鲜血直流,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定然是保不住了。
“啊———”
百合声音凄厉,痛苦不已,疼的浑身抽搐,呜呜咽咽,根本哭不出声来,不过片刻就晕了过去。
钱娘子瞥了眼地上的血迹,嫌恶道:“让大夫给她看看,别让她死了。好了之后就让她去做那下等的妓子,把妈妈我花在她身上的银钱赚回来。”
群芳楼里,姑娘是分三六九等的,最下等的妓子,是要没日没夜的接客,赚的银钱也是最少的。
底下唏嘘声不断,钱娘子看着姑娘们脸上的惧怕,心中满意,又道:“妈妈我心善,并未给你们灌了绝子汤,是想着终归是女人,日后若是有了什么造化,离了这地方,也好生个孩子有个依靠。可你们得明白,只要你们脚下一日踩着楼里的地方,你们就一日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否则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多谢妈妈教诲,女儿谨记在心。”
众多姑娘声音同时响起,莺莺燕燕,很是动听。
钱娘子心情好了些许,“行了,都去歇着吧。”
这种地方,向来都是晚上热闹,白天若是不休息好,如何能有精神待客呢。
姑娘们三三两两散去,芙蓉姑娘正打算回房,就被眼尖的钱娘子给叫到了自己房里。
钱娘子一进门,就踢了绣鞋,倚在美人榻上。
她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早些年也是花魁,一举一动极为自然,风韵犹存。
芙蓉姑娘顿了顿,顺势上前跪坐在案几后,亲自泡了茶,半低着头,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温顺柔婉:“妈妈请用茶。”
钱娘子品了一口,满意点头:“你这泡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算是没有辜负我这上好的茶叶。”
芙蓉姑娘含笑:“妈妈满意就好。”
“妈妈当然满意,你可是妈妈这些年手里最出色的苗子了。”
芙蓉无论是舞蹈音律,还是诗词茶艺,都学到了许多人都达不到的高度。
当然,这些才艺不过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这张脸。
她钱娘子混迹百花巷子三十多年,芙蓉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等芙蓉出阁后,恐怕这百花巷子的生意,大多都要被她这群芳楼给抢了来。
一想到这样的情形,钱娘子就浑身舒畅,“你今日出去,可有所获?”
几乎是猝不及防的,正要饮茶的芙蓉姑娘便听到了这句话。
她指尖微顿,装作若无其事的放下杯子,笑道:“若说所获,倒是没有,不过是在书肆寻到了一本游记罢了。”
钱娘子掩面笑道:“柳公子写的游记吗?”
芙蓉姑娘面色当即变了,眼中透着一抹慌乱,“妈妈怎知……”
钱娘子饶有深意道:“群芳楼里,就没有妈妈我不知道的事儿。”
芙蓉想为自己打算的心思,她理解,可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若是人人都这般大胆,她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姑娘不听话,她有的是法子让她听话。
之所以对芙蓉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那柳公子的身份,当朝大将军唯一的嫡子,宫中宠妃的亲弟,倘若芙蓉真的得了柳公子的青眼,对群芳楼有益无害,她自然不会阻止。
不过……
钱娘子轻抚着芙蓉姑娘的手背,眼底闪烁着精明,语气却软:“女儿啊,你别怪妈妈不疼你,你出阁前,若是把柳公子拿下便也罢了,若是没有,妈妈就只好替你安排了……”
至于怎么安排,当然是那群青楼常客里的达官显贵,价高者得。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常年流连青楼之人,又会是什么良人?
芙蓉姑娘被钱娘子的话吓的身子微颤,连忙应下:“女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