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刀裹挟着疾劲的风直扑而来,姜珮侧身避开,却被一节手臂绊倒,未能稳住身形,向侧面摔了一跤,眼睁睁看她进入唐夫人马车。
所幸周跃已见这边情形,率领甲士搭弓射箭,连杀车外三人,引得许多匪徒不得不调转枪头。
那女匪见这不自量力的华服女子倒地后,竟引来许多沈府之人相救,不免觉得讽刺,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她顾不得这么多,只半掀了车帘,焦急道:“阿娘,快同我走!”
她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也不是一无所获,她看见了一只年轻女郎的手。
一支冷箭扑面而来,近得她无法躲避。
原本负隅顽抗的匪徒见首领栽倒在地,士气骤衰,不再死战,转瞬就被缴了械。
姜珮高高提起的心放下来,才觉出浑身的痛来。
沈之衍向她行来,步履渐快,他的神色极峻,尽管那种杀戮的暴虐已消失不见,但这样的他更令姜珮害怕。
“没力气了么?”
姜珮倒也不至于半身不遂,可局势平定,她蓦然生出许多委屈,眼泪簌簌而下,声音也是哑的:“郎君,好痛。”
她没打算让沈之衍抱她,正开口想要侍婢搀扶她起身,滚热的手掌已穿过她的膝与背,稳稳托起。
“摔伤之后不要乱动。”他道,“先让军医来。”
女郎的衣裳轻薄,他肌肤的热度透过裙衫传递到她的肌肤上,姜珮的脸也微微发烫,她有些怀念那位冬暖夏凉的沈之衍。
路过唐夫人马车时,身穿唐夫人旧衣的卫兰蓁跳下来,她面色发白,姜珮觉得自己经历大劫之后有些疑神疑鬼,她瞥向沈之衍的眼神……似乎微含怨毒。
沈之衍看都没看那些被俘虏的匪徒一眼,对持剑肃立的周跃道:“留下此女。”
周跃应是,姜珮下意识闭上了眼。
耳边哀嚎咒骂的声音渐远,她回到了那个舒适宽敞的马车上,随行的军医立刻赶到,他不好过分检查,只仔细查看了姜珮的双膝两臂,对沈之衍道:“夫人摔得不重,躺着养一养,涂些擦伤药即可。”
姜珮觉着自己都要死了,结果落到军中医士口中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她还没被外男检查过身体,一时僵直,只当自己是块生肉,木着脸装死。
左右沈之衍做丈夫的都不介意,她一个看病的病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沈之衍虽也能瞧,但到底不如医士亲口诊断更为妥帖,他知军医治病只为救命,这些小伤并不放在眼中:“内子受了惊吓,身上又有淤痕擦伤,既然没有伤筋动骨,就不劳烦医士了。”
这名医士拱手行礼,毫不迟疑向外奔去,外面还有不少比沈家夫人更需要他的伤患,他实在分|身乏术。
姜珮想起坐在唐夫人马车中的卫兰蓁,沈之衍怎知道那些匪徒一定会去大夫人的马车上?
“母亲在哪里?”
沈之衍抚了抚她的额:“阿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忧。”
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料中姜珮会去救母亲:“不是怕血,怎么这样勇敢?”
姜珮回忆起这事,心知他有意防备自己,回过神后在心底暗暗骂他,那分因生死而生出的情谊也淡了许多,然而还是委屈地道:“母亲若有万一,我怕郎君伤心。”
她要是知道沈之衍早有安排,断然不会豁出性命去靠近匪首。
伤心?
沈之衍轻笑,他并不存在这样的情感,可他不否认此刻的动容:“不会的。”
是不会伤心,还是唐夫人不会有事?姜珮无心追究,她身心俱疲,只有力气去握住他微凉的手指:“好难受。”
那种近乎癫狂的热血冷却之后,她像是一滩烂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重新感知到周身的疼痛。
他顿了顿,拿烈酒去擦她的额头降温:“我知道。”
她是第一次亲手杀人,正常的女郎想来都不能承受这般人间炼狱的场面,他夸赞道:“阿奴聪慧勇敢,巾帼不让须眉。”
阿奴,他竟回来了……姜珮脸色一变,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太大会叫人生疑,还没掩饰过去,沈之衍却看向她的身下渗出的鲜血,面色难看。
“既然腰间有伤,方才为何不说?”
她已经经历过比被男子看见月事更为难堪亲密的事情,有气无力道:“是经血,并非刀伤。”
他一时沉默:“是我疏漏,该吩咐卫娘子送你些日常物事。”
姜珮已经知他是谁,不想多言:“郎君给我些颜面,先出去罢。”
她想自己待一会儿。
侍婢们重起炉灶,煮了许多热水供军医使用,青萝想要为姜珮擦洗身体,更换月事带,又不好打扰此刻的娘子与大公子相处,正在犹豫,见大公子已经从马车里出来。
她并未立刻上车,而是伫立静望,等姜珮叫她时,才叹了一口气,更换枕席,拿来卫兰蓁新送的东西给娘子换上:“大公子叮嘱奴婢好生伺候娘子,又去瞧卫娘子了。”
姜珮心下一哽,她也有寻常女人的嫉妒,虽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沈之衍,但他们都让卫兰蓁参与进她不知道的安排,她为了他的母亲连命都豁出去了,居然只换来许多欺骗。
那熊熊的怒火几乎把她的理智烧干。
她简直是自甘下贱。
可她想起卫兰蓁的眼神,这些人最初并不打算袭击旁的女眷,沈之衍把所有的武婢都留给她,又额外拨给她甲士护身,按理来说是无事的,但是卫兰蓁作为一枚无所依傍的诱饵,却有实实在在的危险。
“去瞧瞧也是应该,她今日所受惊吓不小。”
姜珮勉强道:“若连这点关切都没有,郎君未免也太薄情了些。”
差点忘了,她面前的这个沈之衍才是同卫兰蓁私相授受的那个人。
一个沈之衍喜爱她的美貌任性,一个沈之衍虽与她相敬如宾,却仍留恋卫兰蓁的温柔,这笔糊涂账让他们两个自己算好了。
然而她到底没那么贤惠:“送些安神宁心的补药过去,晚间请郎君回来用膳。”
县令率官军赶来时,沈府甲士已经在打扫战场,就地焚烧尸身,只将财物与武器留存下来。
那县令已过知天命,见了沈之衍仍毕恭毕敬,自责道:“下官收到传令兵消息,即刻点兵支援,没想到还是迟了些。”
此处离京都不远,他不敢想象在自己所辖地区附近有如此庞大的一支匪军,若不是恰巧攻击沈之衍,而是夜半强攻县衙,抑或直奔京城……
沈之衍双手扶起县令,回以一礼道:“弘微与布衣无异,明府何必如此自谦,是弘微与家眷路过此地,叨扰府衙,烦劳明府拨给医药馆舍,好让府上护院养伤修整,日后上书必谢明府之助。”
县令道那是自然:“令堂与尊夫人可曾受惊?”
“母亲已先一步入城,内子……”沈之衍望向姜珮马车,“她杀敌负伤,实不能起,慢待之处还望明府见谅。”
县令对这桩轰动京城的联姻有所耳闻,但印象中皇后娘娘家里并没有女儿从军的先例,一时起敬:“夫人实乃女中豪杰。”
姜珮在车里听着,她心里受惊多过身体上受伤,还没到起不来的程度,可是沈之衍要她一路好生静养,她正想歇一歇,也就顺势应允了。
倒也算不得什么豪杰,人都杀到她面前来了,她不反击,岂不是要变成江边花草的肥料?
然而她此刻逞强,晚间用膳时又是另一种情状。
县令有心奉承沈之衍,将沈家大多数随从安排在馆驿,将县衙让出来给沈之衍暂住,还吩咐厨房做了几样招待贵客的菜肴送到姜珮处。
可是姜珮一瞧见红肉就面色发白,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只吃汤饼,才咬第一口,忍不住掩口干呕起来。
连青萝青棠她们也不例外,九畹和九英搀扶她躺下,吩咐下人进来收拾洒扫:“让厨房为夫人煮些粥来,不要荤的,把肉菜都撤下去。”
姜珮浑身发热,她躺了一路,半点也睡不着,脑海里仍是那些断肢满地的场景。
她虽尽了全力,但未必能给沈府部曲留下什么好印象,硝烟散去,大约只会记得她伏在沈之衍怀里哽咽的懦弱,是如今连肉都不能吃一口的主母。
这也就罢了,她做沈之衍妻子一日,总有扭转乾坤的余地,可是最令她心痛之处,是从小她亲近的侍女们几乎折损一半。
清点沈府折损时,周跃说越桃被人砍去一臂,遭马匹践踏而亡,玄珠被压在尸体之下,男体因充血兴奋而鼓起的一团直直戳在她身上,至今精神恍惚。
诚然,那些贼匪已经死于刀剑之下,可是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沈之衍呢?”
“阿奴寻我做什么?”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姜珮竟没有察觉。
沈之衍将米粥放在一侧,轻声安慰她道:“刀剑无情,人命如草,阿奴自幼生长锦绣之中,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极为不易了。”
他冰凉修长的手覆在滚烫的额上,姜珮起初只是无声流泪,而后那泪水越来越急,到了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
积压了一日的委屈悔恨悉数爆发,她攥住了沈之衍的衣袖覆面,不管他是否会嫌弃她的眼泪。
“郎君,我……”她烧得浑浑噩噩,仍挣扎坐起身来,凝望着沈之衍,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会做个好皇帝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