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羞之时,沈之衍已吩咐侍女仆从自去用饭,不必伺候在侧。
姜珮被逼无奈,满面红意:“晚间入了城再说……这种事不好在外面做的。”
他像旷野中的草,肆意蛮横地生长着,但好在又肯听她的话,松开道:“那我不要了。”
若推迟一些,便宜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姜珮听得出这话里有一丝沮丧,只当他是赌气,低头用饭,冰块所剩无几,庖厨今日特意为贵人切了一碟鱼脍,又宰了几只羊做羊肉索饼,蒸的时蔬约莫是京中带来的,还就地取材,摘野菜煮了冷淘,煨一锅鸡汤。
可惜浑羊殁忽是现烤的才好,放冷了就显得油腻,沈之衍往常也不会吃,不过是看个有趣,而后直接分给军士护卫,他只喝一点温在食盒里的羊肉汤,她的跟前放着一碗鹅肉,旁边立着几个充作看盘的歌舞伎面人。
她望着骤然增多的甲士,含笑打趣道:“难道是陛下有令,让郎君出征剿匪,可要是领军只率这几个人够么?”
沈家的仪仗远超应有的规格,虽然还称不上一支军队,然而装备精良,寻常山匪绝不敢骚扰这样的探亲家眷。
“他们都是家中近卫,在都城里不好露面,否则总要被言官逮住骂的。”
他像是想到什么高兴事:“不过若是遇上了,也很好玩的,你还没见过我杀敌的样子。”
姜珮沉默片刻,她可不觉得遇上山匪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更不想学古人以敌军的头颅作酒器。
她在路途中不喜欢吃得过饱,只吃了平时一半的分量就搁下碗筷,托腮望着沈之衍。
那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似蒙了一层水雾,很容易被错认为深情缱绻。
沈之衍不喜欢被人看着用膳,但皎皎秀色可餐,他被撩拨起来的兴致无处可去,单是看着也能聊作安慰。
可他才吃了两口,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就变成了惊恐。
“郎君!”
草丛中箭矢破空而出,似是对面的明号,树影摇晃,无数个头戴草冠的男女持刀涌出,喊声震天。
他们中了埋伏,对方竟不下千人之数!
那只引诱男子想入非非的手紧紧捉住他臂膊向一侧避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他趁势一滚,将案几掷开,一时杯翻碟碎。
他将姜珮牢牢抱在怀中,宽厚的肩膀将她纤细窈窕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一起滚到临时搭建的木庐下,提了丢在一旁的案几递与她,厉声道:“拿好!”
姜珮来不及说什么,抬头见沈之衍眉宇间满是杀意,他提剑上马,挡开了几支飞矢,随即号令侍从,围列成阵,以弩远攻。
那些山匪冲到近处已是肉搏,血肉横飞间,青萝九畹等侍女已持剑在手,把姜珮簇在最中。
姜珮摸了摸随身□□的暗器,心思阴暗也有阴暗的好处,她袖里藏了三十根银针,即便射偏几针,要保命也足够了。
她的心稍稍安定一些,她冷眼瞧着那些匪徒,进退虽不如官军有序,可一定受过训练,敢拼敢杀:“不似寻常流民,不像是来掳掠女眷的,更似寻仇,把木板和长矛都收集起来,咱们不给沈郎添乱就足够了。”
血|腥味越来越重,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双方都杀红了眼,有几个匪徒甚至冲到姜珮近前,有的中箭而亡,有的被九畹九英等婢女一剑穿胸,不甘地在众女眼前断气。
沈之衍处无懈可击,匪徒连击连退,折损大半,便分了一些出来调转方向,往更柔弱的女眷处来。
有些年纪小的侍婢已经开始呕吐,瑟瑟发抖,女人一旦被捉去,不是军粮就是军|妓。
有一瞬间,姜珮仿佛回到了城破前夕,宫中近乎癫狂的慌乱。
她瞧不起正元帝这般志大才疏的君王,受天下之养,上不能保宗庙社稷,下不能佑黎民百姓,唯有二百年皇室血统可夸耀。
命运轮回,如今她也站在这个位置上,一个高贵却无用的贵夫人。
姜珮咬牙忍住那股令人欲呕的甜腻味,待另一个匪徒持刀上前之时从近处发抖的侍婢手中夺过剑来,趁隙劈他手腕皮肉,反手割破他颈项。
梦中那刺破皮肉肌骨的触感终于化作现实,只是刺中的不是沈之衍,她越发用力,泄恨一般捅入那人胸膛,而后猛然抽出,华服轻裳上满是喷溅的血,柔洁细腻的皮肤上开出血色的梅花。
那匪徒的尸身轰然倒地,温热|湿|润的鲜血似有魔力,她的血也在亢奋地上涌着,几乎能听见汩汩流淌的声音。
红润的气色回到她的两颊,她终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九畹与九英担心夫人惊慌之下脱力,被人暗算,上前一步扶住她,却被姜珮挣脱。
“今日他们不死,死的只会是我们,”姜珮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声厉色道,“这些贼匪手中有的武器我们只多不少,连死都不怕,还怕杀别人吗!”
她抬手射出两针,可怜上天眷顾,竟射中了远处两名歹人,极大鼓舞了侍女的信心,她们之中大多数都对武功一窍不通,抵御的手段也颇为笨拙,然而还是砍得刀剑卷刃,合力斩杀了十余名歹人。
然而江边战况的激烈引来了更多的敌人,姜珮手忙脚乱,心底渐渐生出绝望,对会洇水的青棠喝道:“还不跳江去报信!”
青棠犹豫片刻,她抛不下娘子,又没有把握背负姜珮一道渡江,咬牙道:“奴婢不走,娘子,大公子总会来的!”
姜珮几乎要被气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时节谁还顾得上谁,沈之衍纵有三头六臂,敌众我寡,也不见得能冲出重围。
不过上天今日似乎有意与她玩笑,就在一名壮硕贼匪狞笑着去拽玄珠时,忽而面色一僵,径直扑倒在玄珠身上。
他的背后插着一支羽箭,日光照耀,隐约可见一个“沈”字。
玄珠吓得昏死过去,然而靠她最近的青萝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搬动那具尸身,惊喜喊道:“娘子,是大公子来了!”
姜珮从没听她这么情真意切地喊过沈之衍,但自己也是一样,她携剩余的侍女且战且退,方便杀人的银针几乎都要用尽了,只剩最后两根留给自己。
“沈之衍!”
那变了调的声音难听极了,可在乱军之中沈之衍几乎立刻确定了她的所在,甲士训练有素,如砍瓜切菜一般,又斩获数十首级。
像是做梦一样,他策马狂奔,不过转瞬就停在了她的眼前。
银色的软甲已成红褐,过多的杀戮染红了他的眼睛,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姿态,英姿勃发,却可怖得令人安心。
他翻身下马,深吸了一口气,见她满身血污,如地狱里的艳鬼,神情放空麻木,一颗心几乎跳出来。
能光明正大地杀敌,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想要分享给皎皎……她喜欢沈之衍,应该也不会讨厌战场男儿的风采。
然而今日他总是心神不宁,惴惴不安,仿佛对方会窥破他的担忧……每当他这样想一次,都恨不得杀了那个女人。
他将来者引得尽量远,又将九畹等人全部留给她,这些人不是冲着皎皎来的,慎微居的女婢并非柔弱之辈,她应该不会有事。
她顾不得彼此的脏乱,径直奔向他怀中,牢牢抱住男子的腰身,连眼泪都哭不出来,瓮声瓮气地诉说委屈:“你怎么才来呀!”
“没事了皎皎。”
他痛得喘不上气来,一时笨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用力拥紧了她:“别看,别看。”
前一刻还是青山如洗,碧水清波的宴饮之所,转眼尸横遍野,残肢满地,血水融进泥土,又流入江里。
他一时眩晕,熟悉的感觉令他不安。
“郎君?”
姜珮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她怀中的身躯越来越重,环住她的力道却弱了,她立刻觉察出危险。
沈之衍没有中箭,应该是脱力了。
她胡乱擦了擦脸,扶他坐下,却道:“郎君陪我坐一会儿。”
然而他还有闲心与她胡诌,平静却有气无力道:“明年这里的花会开得更漂亮。”
剩余的匪徒若丧家之犬,不是束手就擒,就是落荒而逃,沈家蓄养的甲士足以应付,姜珮松了一口气,去马前拿水囊给他,体贴道:“喝口水歇一歇……不好,母亲!”
她们方才慌乱,竟未顾上唐夫人与卫兰蓁!
停靠在官道上的马车外,护卫侍婢横死一片,一个矫健女匪首率了一队人,正要跃上唐夫人马车!
沈之衍奉母返乡,夫妻两个毫发无损,却谁都没顾上母亲的性命,这无论在哪都是天大的丑事。
更何况此刻与她相处的沈之衍待母亲是极有感情的,而在场的都是沈府最信任的亲兵侍从。
姜珮顾不得周身疲惫,连忙提剑向外奔去,然而沈之衍却似力战气竭,一时行动迟缓,未能拽住她的衣袖。
她已经有了些放针的经验,并不畏惧,抬手射出最后两针,那女匪首顾不得掀帘,格挡过后从腰间抽出两支柳叶刀,直射姜珮心口与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