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她胡思乱想地睡过去,这一夜没做多少梦,早早起身梳妆,换了出行的轻便衣装。

二房的沈璋与妻子陈氏瞧着侄子携新妇来拜会,免不得临行前叮嘱几句,唐夫人对自己的亲子冷淡非常,沈珪在京时常将长子托付给弟媳照料,因此两家的关系也十分密切。

陈氏只在婚宴上见过新妇一眼,从前探听过姜家的事情,对这个新妇也感满意,觉着唐夫人总算尽了些母亲应尽的职责。

可惜听说今晨唐夫人上马车时仍闹了一遭,对侄子多了些同情,自作主张担起婆母的角色,让姜珮到内堂里说话,送了她些日常能用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大多数沈之衍都让周跃送过的,解暑的丸药、用鲛纱制成的清凉帷帽,夏日衣裳还有驱蚊的银笼香囊……姜珮的目光落在一个小匣内。

那有些像是月事带的厚实丝织物。

“这原是……弘微送我的,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陈氏见姜珮目露疑惑,就知她果然没见过,微微叹息一声:“原是他手下人做出来孝敬府里的,外头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巧法,以蚕绸为面,内里填充棉纸,随时拆卸更换即可,你们夫妻年轻面窄,他大概还不好意思送你。”

姜珮微怔,这种东西男人可做不出来,也不屑于做。

陈氏拍了拍她的手,意有所指:“弘微从前的荒唐事你也听说过一些,可我冷眼瞧着,自打娶了你,他那一颗心也就收回来了,你拿去放着,弘微见了也知晓你大度不计较。”

果然是她……姜珮敛眉一笑,想起如今自己的处境,一时黯然:“卫娘子聪慧又好命,我有什么可计较的。”

陈氏刚要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她看向门口处的身影。

“她聪慧好命什么?”

沈之衍来接她,却正好看见皎皎低头神伤,三两步就走到她身前,略有些不满:“叔母!”

陈氏对年轻男女的感情实在看不懂,婚前为这点小事差点闹到御前,婚后又如胶似漆,好得像是一个人,无奈道:“是我枉做恶人,从前的事情咱们都不提了。”

她不满意卫氏女入门做沈府长孙媳,可有了姜珮便待卫娘子如此,心下不免叹息弘微的薄情。

姜珮顺从地被沈之衍握住手,她不傻,能猜出来这个卫氏女应该是属于另一位丈夫的风流债,面前的丈夫却不大喜欢她。

她想着想着险些要笑出来,这话细品怎么这样古怪!

沈之衍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颊边梨涡若隐若现,并无吃醋愠怒的意味,反而愈发生气。

皎皎到底在笑什么!

他们拜别陈氏的时候,姜珮的手仍被他紧紧攥住,但他的步子实在太大,她提着裙裳小跑也跟不上,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生气道:“你慢些!”

九畹与九英惊讶夫人对公子的随意,但面对这个沈之衍时,姜珮的惧怕确实不多,她用力将他拽回一点,恼怒道:“我会疼的。”

她气鼓鼓的,额边沾了一点汗,美得不可方物,沈之衍被美人怒目而视,竟然被她撼动,拽回去一点点。

从厅前到府门,他一直在想那个人惹的事竟又要他来收尾,而她竟然不吃醋,连一个解释也不需要。

“皎皎方才想起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姜珮一愣,她说甜言蜜语的本事不差,缓和了一下语气:“郎君既然娶了我,可见心里早没了她,方才又情急遮掩,显然是心疼我,我要是再吃醋,不是辜负郎君一番待我的心吗?”

她眨了眨眼:“现在可以慢些么?”

像一炉渐沸的水,咕噜噜泛起无数小泡,他心底生出些歉意:“我抱你。”

她没有娇弱到这种地步,正要开口拒绝,腰肢已被人揽住,他并非同她商量,微俯了身,轻巧将她抱起,掂了掂分量,径直走向马车。

门外的奴仆婢媪都看在眼里,姜珮被他一步步抱着安放在座中,颊边已红了一片……这个沈之衍当真不顾世俗的目光,也不晓得是好是坏。

他问:“皎皎,你在害羞吗?”

她习惯于同清高傲慢的沈之衍相处,更做好了与他成为夫妻的打算,对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第二位丈夫焉能不惧,可是有这样一个男子相伴,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坏事。

从正元帝到朝中权贵,男子三妻四妾早已平常,沈氏一族能延续祖训百年还显得有些另类,只要事情不被外人知道,即便她真有两个丈夫,不算辱没姜氏的门楣。

可惜……她所熟悉的沈之衍,是决计不会喜欢一个同旁人暧昧不清的妻子。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没有。”

沈之衍有些失望,马车的空间不大不小,陈设却是一应俱全,正好够三人共坐,他想取代那个叫青萝的婢女,和皎皎做些有趣的事情。

但是周跃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主公,属下有要事禀告。”

他不耐烦:“你说就是。”

周跃的声音稍显犹豫,姜珮闻弦而知雅意:“既然是夫君外面的事情,我还是少听为好,让青萝九畹她们进来服侍我就好。”

行进途中买冰困难,也不易储存,只能靠婢女打扇乘凉,她也想过得舒适些。

青萝却只携了青棠入内,她像是和谁吵了一回嘴似的,喜怒都在脸上挂着。

“这是怎么了,”姜珮笑着问,“才要离开都城就惹乱子?”

那夜之后她的婢女吓到不少,有几个留在沈府打理她存放在都城的东西。

可沈之衍并非随意打骂虐杀下人的主子,何况珞珈本就不驯,只需过上一两天,人们就渐渐忘了当时的可怖,如平常一样度日,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认为是她活该。

“娘子您猜,奴婢方才瞧见谁了?”

她满面怒色,姜珮摇头,笑道:“好姑娘,我是猜不出的,你告诉我就成。”

“就是那个与……的卫兰蓁!”

青萝还记得娘子第一次瞧见二人同游的气恼,啐道:“奴婢不认得她,还是九畹她们指给我看,我才晓得是哪个,好不要脸,您与大公子都成婚了,她还来纠缠。”

姜珮面色一变,让青棠推窗透气,用猫儿扑蝶的团扇半遮面容,去窥车外美人。

前世她就听过许多有关卫氏的传闻。

卫氏出身平民,父母不详,后入奴籍,她与唐夫人的身世有些相似,性格倒不相同,极为主动大胆,侍奉官府宴席时主动向县令写血书明志。

时任县令的沈之衍被她的美貌与才学所惊艳,替她赎身脱籍,后来他重返京师任官,也将卫氏女一并带回长安。

可今日一见,姜珮以为沈之衍做了皇帝之后竟没有割了这些人的舌头,也称得上是宽厚了。

那位纤弱的女郎生了一张喜庆的团团脸,可哪怕薄施脂粉,精心挑选过衣裳首饰,为她增添三分艳光,也遮掩不掉那分憔悴愁苦。

她在沈之衍的马车外踟蹰徘徊,有些焦灼不安。

虽说不上什么绝色美人,可也绝非丑女,只是在才子佳人如过江之鲫的京师,更像是在人群中难以引人注目的小家碧玉。

姜珮抚了抚自己的面颊,若卫氏女是个绝色美人,她反而不觉得怎样,可偏偏这女郎容貌仅在清秀:“她双亲在世时一定极疼爱她,寻常人家的女儿连字也不认得几个,怎会养出才学过人的女子。”

依照她对那位沈之衍的了解,重才能而轻容色不算稀罕事,可惜如今在马车里的恐怕不是她爱慕的男子,白辜负她一片心。

青萝因她的话一惊,不赞成道:“人家都上门勾人来了,娘子怎的还这般菩萨心肠,纵使沈家不许纳妾,可大公子要养个外室也是极容易的事情,引狼入室的事情可做不得!”

姜珮在后宫时没少恃宠而骄,讥讽打压旁的妃子,可现下或许是同病相怜,又想从她这里知道些事情,心稍微软了一些,拿团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要是狼我就是虎了,谁吃得了谁还不一定呢!”

沈之衍果然没有见卫兰蓁,她往唐氏处走去,却见沈家新妇的马车上下来一位冷面婢女。

青萝及至她面前才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道:“我家娘子请卫娘子上车吃些点心。”

卫兰蓁虽早早知晓姜珮这个名字,可还从未见过沈之衍的新夫人。

不过这并不难猜,只要看姜珮的侍婢视她如仇雠,也知道她主子什么态度。

她苦笑一声,然而身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她行至姜珮车马前,旧日熟识的九畹替她打帘,示意她不必担心。

帘幕半启,露出一张芙蓉面来,光影投在其上,愈发衬得她玉容皎皎,眉目如画,原来她就是沈之衍的新妇。

那个美人倒是和气得多,气色不错,看不出婚后受过磋磨的模样。

但是她的手边正放着一本《双夫记》。

卫兰蓁的心跳骤然而停,那是她匿名而做的话本。

果然是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