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公府外面仍挂着喜庆的灯笼,王令仪早早梳妆,坐在正院望眼欲穿,大儿媳赵氏和二儿媳张氏伺候在一侧,说着宽心的话,面上却稍有些不耐烦。
她们平时在内院都穿轻薄宽松的衣服,难免会让人看见臂膊和小腿,为了姜珮回府,特意换了更华丽的常服,那新姑爷又有些古怪,王令仪为了照顾这位新客,没让侍女把冰拿过来。
承恩公姜瑄则潇洒得多,一直等到随从来传信,才从书房里出来见客。
除了皇后处,姜珮从没离家这样久,面上的笑容都多了些,只是身子沉重,难免步伐迟缓。
沈之衍隔衣握住她的小臂,轻声道:“留心。”
姜珮哀怨地看向他,低低道:“要不是郎君这两日辛苦,我也不至于这样出丑。”
沈之衍微微一顿,他想起这两日的古怪,周跃稍有回避的言辞,他应该是那时拉着自己的夫人一道在浴室胡闹了。
那个人只有在他动欲的时候才会出来,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快活,若姜珮是个熟悉他的人,早该有疑心了。
姜珮察觉到手上的力道忽然大了些,捏得人有些痛,抬头疑惑:“郎君?”
他敛去不悦的神色,温和道:“累你了。”
姜珮不想让沈之衍觉得她吃不了苦,失去晨练这种难得的相处时光,摇摇头:“只是有点酸而已……我还是挺喜欢的。”
沈之衍微感诧异,她竟喜欢强来的。
姜珮另一只手试探地覆在他手背上,食指有意无意地拂过他手上的墨痕,轻而缓:“郎君……”
沈之衍忍下心内那微微的躁,询问道:“何事?”
她期期艾艾道:“能不能不要告诉我阿娘她们那件事,我怕她们担心。”
姜珮怀疑过张医士到底看不看得出她的问题,但沈之衍虽然指出她的症候,又没打算退婚,反而督促她强身健体、让人煎了药送来,并不像存了坏心的样子。
她又不好去医馆,即便别的医生确实也能瞧得出她的问题,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无法杀人灭口。
“妹妹怎么还不进去,母亲还等着呢,你与郎婿站在院子里咬耳朵?”
赵氏与张氏先一步出来迎客,却瞧见这令人牙酸一幕。
男子风表瑰异,神采英迈,他站在廊下垂眸看向自己的妻子,正如霁月洗云、杳然靖深,她们这位小姑从前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梳了妇人发髻,另有一番娇羞柔婉的韵味。
一对璧人仪望俱华,俨然相映,又亲热得不分彼此,回了娘家也不愿意分开。
姜珮也知自己来得太晚,连忙松开沈之衍手,加快了步伐:“嫂嫂取笑了,只是突然想起两句要紧话。”
姜瑄与王令仪面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见到女儿女婿相处融洽,也就不计较他们失仪的地方。
王令仪拉着女儿坐到一侧,教人抱了赵氏生的儿子金刚奴给她,让他们夫妻轮流抱一抱:“你们新婚夫妻都来沾一沾这个喜气,沈公若是能见到重孙,身上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姜珮知道这不过是母亲的客气话,先抱着逗弄了一下侄子,见这小婴儿一门心思拽她领口的花样,肉乎乎的小手伸过来还不算,软软的头还拱来拱去,发出“啊啊啊”的声气,腿蹬得人有些痛。
她到底是没有生育过,将孩子递给沈之衍,疑惑道:“金刚奴是喜欢这个图案么,回头我送两匹料子来,给他裁几身小衣裳。”
这孩子还有些欺软怕硬,到了沈之衍的怀里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大张着嘴,不哭不叫,也不蹬人了。
张氏捂嘴一笑,乳母极快地从沈之衍手里把小郎君接过来退下去,赵氏尴尬道:“可能是到了大郎用饭的时候。”
王令仪笑了笑,对承恩公使了个眼色:“前几天不是有人孝敬过几幅画,还不请女婿也去瞧一瞧,别叫人用赝品诓了。”
姜珮的笑容淡了些,皇后的身孕让有些烧贵妃这头热灶的人家稍感不安,随着她腹中胎儿月份变大,承恩公府来往的人家也变多不少。
等沈之衍随这位岳丈出去后,王令仪才拉着姜珮说些女人家的话,她怜爱抚摸着女儿眉宇间的花钿:“这几日可还好?”
姜珮不忍心同母亲说起这两日的种种,莞尔道:“能有什么不好的,婆母连规矩也没叫我站,沈郎如今无事,不是陪我强身健体,就是为我作画。”
她的语气轻快,一点也不像对夫家有所不满的模样:“他有许多忌讳,却不来约束我,虽有些不习惯,也还算顺顺当当。”
张氏忍俊不禁:“母亲不知,方才妹妹身子不舒服,走路略迟了些,姑爷都留心着呢。”
姜珮颇感无奈,成了婚的女人不比少女娇羞,好在她也不是完全无知,能应付得过去,微微恼怒道:“二嫂说什么呢!”
王令仪对年轻男子的德行也略知一二,但皎皎瞧上去气色还好,想来沈之衍还称得上怜香惜玉,柔声道:“你乳母去得早,那几个年长些的仆妇你也不打算带去,我还怕你不懂这些,伤了自己的身子。”
姜珮是早早读过禁书的,低头忸怩:“我自然晓得,阿娘无非是要说,要爱惜自己和夫君的身子,也要尽快为沈家开枝散叶,立稳脚跟,这哪里需要旁人提点?”
王令仪对女儿是发不起脾气的,只点了点她眉心,吩咐媳妇去盯着午膳,把门关起来才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傻姑娘,瞧见人家皮囊好,魂儿都不知道丢哪去了,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也得等沈公的事情了了再说!”
姜珮才想反驳,然而想起方才有沈之衍同嫂嫂们在,又咽了回去。
王令仪自己生育多次,也见过皇后年轻时的样子:“你姑母如今坐胎不易,外人议论她是没福气,可说到底,还不是当年陪着陛下北上南下,年纪轻轻就留不住孩子,那时又没有调养的空隙,熬得精干血枯,然而这份艰难陛下是记不住的。”
“……你的沈郎也是男子,自然一样。”
她严肃道:“你得记着些受孕的时日,万一他缠着你,不许糊里糊涂就给了。”
姜珮绷不住笑,仰倒在靠枕上,回嘴道:“那大嫂嫂生育我这位侄子时也不满二十,我瞧阿娘也没生气。”
生逢乱世,男女大多早早婚配生子,放到自己儿子身上,王令仪当然不觉得有错:“那是她们母亲不会教,你是阿娘身上掉的一块肉,她们怎么能比!”
姜珮悻悻道:“怕是那边家里教了,这边大兄也不肯的,那东西腥气得很,没几个男人愿意用,左右又不是他怀他生,自然乐得如此。”
王令仪一直都觉得这个女儿乖巧懂事,天真可爱,听不得一点荤话,一时张口无言,她脑内闪过许多可能:“看来沈郎到底年长你几岁,竟然也思虑得周全。”
姜珮见不得母亲把什么好处都往沈之衍身上想,低声嘟囔道:“没有用过……是阿娘陪嫁箱子里的书,我从前闲得无聊就偷看过几回。”
“你!”王令仪像是第一回认识自己这个女儿,若不是日后母女难再相见,她非得训斥一顿不可。
她缓了缓,才提点道:“旁的事还不要紧,我听人说起过,沈郎恋慕过一个女子,那姑娘还未嫁人,若是日后他动了心思,你不要同他争执,男人那点情谊你抓得再紧也会飘走,总不如金银权势来得实在……趁着现下夫妻情浓,露点才学出来,把你那一房的开支攥在手里,便是一两年内没有子嗣,下人也不敢轻看你。”
阿娘到底是一番好心,尽管许多都不适合她眼下的处境,但姜珮还是一一应了,两三句把阿娘哄得眉开眼笑,又回忆她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落了一回泪。
午膳过后姜珮和沈之衍留在她未出嫁前的小院歇晌,只是她的小床不算大,姜珮让侍女又另设一张竹榻,将床让给了沈之衍,柔顺道:“我知道夫君不喜贪凉,我在外侧就是。”
这屋子已经闲置许久,但承恩公府怕姜珮回门的时候不高兴,这几日按着姜珮的意思,每天都洒扫焚香。
这是姜珮没过门前的打算,即便沈之衍这人有些古怪癖好,婚后有些不顺利,可回了承恩公府,为着夫妻二人的颜面,他也得在妻子曾经的屋子里待一待。
沈之衍是过目不忘的人,要他记住自己的喜爱偏好不是什么难事。
她读过的书、喜欢的画,焚过的香,甚至是她枕过的小床,她曾经的一切构成了一方天地,叫闯入者避无可避,一定要了解她的过往。
但即便两人在一张床上躺过,姜珮也不觉得这个安排失去原本的意义。
习惯总是一点一滴养成的,而她还有很长的时间。
沈之衍并不喜用这些他人的旧物,他更中意竹榻多一些,然而他的妻子却生出些误会,劝他道:“这是在外面,郎君给我些颜面罢……阿娘和嫂嫂都已经笑话我许久了。”
他有些不解,听她声音越来越低,走得近了一些:“笑什么?”
“自然是笑郎君的本事厉害,会折腾人……”她委委屈屈,像是他真干了什么坏事,“笑我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