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
可姜珮只是平静规矩地躺在外侧,一言不发。
实际上她牙都要咬碎了。
沈之衍训练士兵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破不立、非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她又不是他的兵,也不是仇敌,不必这么狠。
当时不觉得怎样,只是累得想瞌睡,等过了几个时辰再看,手脚还会微微抖。
她强装着陪他一日,才瘫在浴桶里过了一个时辰的欢乐时光,竟然又要与他同榻而眠。
姜珮咬着牙默念经文,一为助眠,二为消怒。
两人挨得这样近,沈之衍很轻易地分辨出她的呼吸是装出来的:“皎皎,你睡了么?”
他想和她睡,也想和她说说话,不是只想睡她。
姜珮不回他。
“我很喜欢你身上的香,”他像是梦呓,“可也有别人会喜欢,我很不高兴。”
承恩公府的女郎们春日试作蔷薇露,夏日偏爱茉莉香,秋日取柑橘萃油,冬日在炉里笼一块沉香木,用蜡烛熏得满屋芬芳……他是觉得喜欢,就要据为己有,还不许旁人效仿么?
姜珮道:“我家里兄弟姊妹都喜欢这气味的,夫君也不能那么霸道,不许旁人喜欢。”
她有时候会生出错觉,躺在她身侧的丈夫是不是被掉了包,竟这样孩子气。
心头一口气憋到了极点,他翻身坐起:“要是那皇帝老子也喜欢呢?”
姜珮的腰不能用力,她坐不起来,但心快要跳出喉咙来。
“夫君……”
说他霸道属实是客气了,沈之衍分明是大逆不道……姜珮缓了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可意外的。
可她只是一个略有些姿色的小女子,正元帝瞧中了她,也要怪在她身上吗?
他恶狠狠的神情像是要活吃了人,连她枕褥上的香气也不留恋了,披衣起身道:“我写一册防身秘籍给你,等我不在的时候你照着练,日后若有用得到的时候,切记出尽全力,最好是一击毙命。”
不同于那个一派纯臣作风的人,他喜欢将人分成三类,一类是他敬重喜爱的人,一类是招人讨厌却没必要脏他手的人。
正元帝恰好属于第三类,他是一定要死的人。
但此刻杀了他,皎皎也活不成。
男子跳脱的思路让姜珮一时转不过弯,她知道沈之衍断然不会做献妻媚君的事情,可坊间不止有他的传言,也有她的。
皇帝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暧昧轻佻,正坐实了一部分,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在意这一点,只是寻常的男子不敢向更强大的君主挥刀,反倒把怨气倾到在妻子身上。
姜珮吃力地坐起身,倚在帐边看他忙忙碌碌取纸笔,研磨墨汁的声音一下狠似一下,像是磨刀霍霍。
他磨了一会“刀”,正奋笔疾书,烛光跳跃得让人心烦,沈之衍偏头看向帐深处。
她满面困倦,还点了一盏灯搁在榻前,取剪拨弄灯芯,静静望着他半夜“用功”。
灯烛为她的眉眼染上一层朦胧光晕,光影一跳一跳的,在帐幔墙壁处勾勒出一个精灵来。
她不是仙女,就是妖精。
沈之衍向她笑了一笑,随即敛容,轻咳一声,严肃道:“你睡下就是,明晨还要早起,我不用人伺候。”
他只是想让皎皎强身健体,作为她的督导自然要严厉仔细一些,怎么瞧起来是专门为了讨好她似的?
王令仪是注重女郎教育的,为夫君红袖添香是贵族女子的乐趣之一,姜珮对沈之衍用的文房四宝能品鉴一二。
她是个风雅的刻薄人,对沈之衍做出这等焚琴煮鹤的俗事本该嗤之以鼻。
但当此时明月高悬,夜蝉切切,她睡意渐浓,听着这沙沙的声响,绝胜天籁。
她没说出一句难听的话。
半梦半醒间有一个男子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像一根羽毛扫她眉心,唤回她一刻清明。
“要是能一直留在这……就好了。”
“会的。”
说话的那人都没指望她会回应,惊得一怔。
姜珮强睁开眼皮说完最后一句安慰他的话:“咱们早晚会回长安城的,郎君宽心。”
……
不知道是张医士那两剂药见效,还是沈之衍这法子真的可行,姜珮上妆时觉得自己的气色似乎好了些。
青萝为她按揉酸疼处,欢喜道:“大公子脾气时好时坏,但对娘子也算用心的,奴婢听侍女说,慎微居夏日是从来不用冰的,可娘子一说,大公子不还是应允了?”
自家娘子耐不住酷暑,连带着她们也养得娇气一些,青萝不敢问郎君与娘子圆房的事情,变着法讨娘子开心:“等回了门,家主和夫人瞧见您过得好也就能放下心了。”
能重新回到承恩公府自然好,姜珮黯然一笑:“等别了阿爹阿娘,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眉尖微蹙:“沈郎呢?”
总不会是沈之衍见她开始勤勉,就丢开手不管了。
青萝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一起身就匆匆去书房了……周大哥同我说,主公有一桩积压好几日的要紧事,还请娘子安心等上一等,主公定不会误了陪您回门的事情。”
姜珮想看沈之衍伏案一夜的成果,她还没见过沈之衍写过兵书、练武秘籍一类的东西,突然有几分好奇,叫侍女在桌匣妆台处搜一搜,青萝青棠她们找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
一卷长长的连环画铺在书房里,画卷的主人端坐案后。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轻叩在桌上,指腹犹存墨痕,黑白分明,有些刺眼。
周跃将他所知的事情尽可能禀给主公,可这连环画……他小心翼翼回道:“属下实在不知,您恐怕得问一问夫人。”
主公丹青卓绝,这幅画……也勉强能看得出来画的是人。
他自责道:“那人想与夫人同床共枕,属下还特意设了屏风的,原以为夫人会与那人心生芥蒂,不成想还是出了纰漏。”
“自作主张!”
沈之衍倏然起身,他难得有如此阴郁神色,竟有些疾言厉色:“多此一举,如此反复无常,岂不叫人看出破绽!”
周跃大吃一惊,把疑问咽回到肚子里,主公对那人如此厌恶,那人惦记夫人,他揣摩心思难道还揣摩错了地方?
还是说……主公不愿意叫夫人误会,以为他不喜她?
他给主公留了这么一个难题,主公生气也是应当的。
沈之衍半侧过身去,向砚里注水,室内寂静,只有不疾不徐的磨墨声,墨条划过流金的石,一圈又一圈,有着自己的韵律。
他喜欢亲手磨墨,墨汁渐渐浓郁的味道能让人平心静气,旁人磨出来的墨汁或浓或淡,很难合他的心意,也糟蹋了东西。
当胸口略有些明显的起伏重新平复,沈之衍取了镇纸,道:“烧了它……再打些热水来。”
周跃忙应一声是,他长腿一跨,三两步就跃出屋门,犹豫片刻,还是取来主公从前惯用的东西。
姜珮等得急躁,日上三竿,沈之衍不是在休沐吗,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从前是她梳妆打扮两个时辰,要正元帝等着她,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她为此焦躁不安了。
就在她要忍不住冲到书房去的前一刻,门口才传来步履声。
她将一枚珠花扔到妆台上,他四平八稳得很呢!
“你做什么去了,我都要……去找你了。”
姜珮转过身来,说话一顿,声气竟弱了下去。
她安慰自己,应该是他换了身衣服,才把自己吓一跳。
沈之衍今日穿了一身深绿暗纹的圆领袍,外面罩着一层白色披袍,联珠鹿纹的翻领在日光下流光溢彩,颇见英气。
但比起昨日,似乎更见沉稳,恢复到往日高不可攀的温和与冷淡。
他将手中画册递给一侧的青棠,略有些歉意:“让夫人久等。”
姜珮示意青萝停下打扇的手,仍有些恼意未消:“就算是为了我作画,也该说一声的,郎君不怕我生气?”
这是沈之衍向她示好,姜珮自然不会吝啬夸奖,她已经做足了面露惊喜的准备,可看到画时,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
姜珮迎上去勾他颈项:“郎君当真用心,这招式动作清楚极了,画得这样好,我得仔细收起来,传给子孙后代才是……”
“……可这弘微赠与阿奴……阿奴是谁?”
沈之衍身子微僵,在姜珮疑惑之际离得稍远一些,温和道:“自然是我妻子的爱称。”
夫妻爱昵,或称卿卿,或称阿奴,但之前……
姜珮心底有些疑虑,莞尔一笑:“家里人都叫我皎皎的,郎君忘记了?”
沈之衍一顿,瞥了一眼周跃,望向他的新婚妻子,姜珮面上只有微微不解的害羞神色,并不疑心。
她最好是不知道,抑或是装得太像,连他也不能察觉出来。
“皎皎有许多人叫过,”沈之衍道,“我思索一番,不大喜欢。”
姜珮点了点头,可他前两日分明没什么异议的。
沈之衍伸手,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覆在她的手背,柔和道:“阿奴,我们去承恩公府。”
他的手发白,虽说原本也是皎皙如玉,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种泡久了的皱。
像是沾了脏污的白绢,任凭人如何用力搓洗,也染上了痕迹。
她有一种错觉,这才是她记忆里的沈之衍。
前几日种种正如梦幻泡影,随着这一声“阿奴”一切都烟消云散。
只有那消不掉的墨痕提醒着她,让她回忆起昨夜窗外的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