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衍似乎不大喜欢她这样的小聪明,于是去往风宁居的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姜珮跟随在他身后小步紧趋,唐夫人大概……不,应该是一定会怪罪她这个新妇不懂规矩,不知道早早过来请安问候,丝毫不觉得会是因为她儿子而拖延了时间。
天下的婆母都是如此,连她阿兄娶了新妇之后,母亲那样疼爱她这个女儿,也会给新妇一些下马威。
想来唐夫人也不能免俗。
事实上她想的不错,唐夫人闭门不见,只派了一名武婢传话。
“娘子早就吩咐过,大公子无事不必过来,没得扰了风宁居的清静。”
姜珮从没见过这样敢对主家严词厉色的婢子,要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才是婆母。
但沈之衍同他母亲的关系如此微妙,姜珮是没有料到的。
前世沈之衍是极为孝顺母亲的,只是按照流言里的说法,对他父亲太残忍了些。
沈之衍有些失落:“母亲今日也不肯见我么?”
姜珮窥见沈之衍神色,向前一步,温和请求道:“今日是郎君携新妇拜会舅姑,姐姐行个方便,我与郎君只是来问安,并不敢打搅母亲。”
姑母说起过,她有意赐婚时唐夫人并无不满,自谦了几句便应承下来,对她这个儿媳应该没什么不满。
那武婢面对她时确实客气了一些,道:“少夫人请回罢,咱们娘子不用什么晨昏定省,早晚伺候,不必惶恐。”
姜珮这人是吃软不吃硬的,对方要是强势傲慢,她大可以伶牙俐齿,厚着脸皮周旋,只是心里不知道恨成什么样子,但若旁人既不曾碍着她,也不针对刁难,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还没等她想出怎么体面而不损新妇孝顺名声地应承下来,手腕已被扯住。
他用了点力气,有些痛。
大概是生气了,连头也没有回:“走。”
姜珮顺理成章被自己的郎婿拖走,脚下的步子乱得没了章法。
“郎君……”
她那些关于自己离魂症的担忧都顾不上了,气喘吁吁地唤他:“下人们还看着呢。”
沈之衍停下来,回头看她,语气硬梆梆的:“让你看笑话了。”
姜珮掩面一笑,坏心情一扫而光。
经过昨晚,她做梦也想不到沈之衍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之衍知道她为什么笑,面沉得能滴水:“你笑什么。”
姜珮轻轻瞥他一眼,似嗔似怨:“阿娘要是见了妾却没见郎君,那我才要笑您,可咱们两个灰溜溜打道回府,我是笑郎君,也笑自己。”
沈之衍只笑了一笑,却失落难掩:“阿娘不喜欢我,所以连你也不受待见。”
要论他的性子,当珞珈开口拦人便要死了。
可那偏偏是母亲的意思,是她不喜欢他。
姜珮想起唐夫人的身世。
姑母说她这对舅姑当年称得上一段佳话,唐氏只是一个孤女,于乱军之中为沈珪所救,即便后来沈珪在朝为官,一直做到门下平章,依旧只与夫人相伴,有这段姻缘佐证,她嫁给沈之衍也该幸福美满。
……不过想一想,一个卑贱的庶民,又是个年轻女郎,不是被饥民先奸后吃,就要卖身为奴为妓,突然嫁与沈家前途最为光明的儿郎,在旁人眼里不是佳话又是什么?
三伏天里,姜珮突然打了一个冷战,她亦是高攀了沈之衍……只不过她是自己情愿拣一根高枝。
她悄悄拉一下沈之衍的衣袖,低声道:“阿娘想来有她的难处。”
沈之衍对这个答案未必满意,但仍教她攥着衣袖一角,“那我呢?”
她对沈府所知不深,尽管稍感同情,也安抚不到关键处:“郎君也有郎君的委屈……这二者本就不能混为一谈。”
尽管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母亲厌恶孩子也有很多种原因……但是她一个外人不好擅自定论。
只向他笑了一笑:“我猜母亲只是天生这样性格,不是郎君的不好。”
沈之衍对这个答案大约满意,他们慢慢地走,只是换她牵着袖。
新婚夫妻很少在外人面前如此甜蜜亲热,她觉得沈之衍尤其不赞成如此轻浮举动。
但他们就这样慢慢走回慎微居,他的步子小很多。
她服了张医士开的药,苦得她眼泪汪汪,立刻想吃酥山,馋那份清凉甜蜜的滋味,问他要不要时,沈之衍也尝了一点。
周跃的面色比酥山热不了多少,只是他本就生得黝黑,不怎么显得出来。
主公即便与卫娘子来往,也只是额外多说几句话,能听取卫娘子一些见解,又送一两样东西与她,这便是不得了了,往日大夫人纵然态度疏离,主公也不会如此失仪地对待大夫人,如今连这点小事都露出破绽……
然而姜珮心细,待周跃也格外留心些,她笑眯眯招手,要他进来,道:“瞧你馋的,我和郎君两个人能吃多少,快拿一碗去。”
他心下重重一叹,恭恭敬敬退到廊下去吃。
好在没人发现。
……
新婚前几日,连睡觉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桩婚事既是天家恩赐,少不了要去向皇后谢恩。
恰好正元帝听闻皇后怀胎不安,特意入椒房殿探望,听说沈家夫妇要入宫拜谢,特意吩咐入宫觐见。
沈之衍从前出来时见过几次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回头瞧见姜珮面色煞白,不解道:“怎么了?”
姜珮咬着牙,怯怯道:“有些怕,我不想见陛下。”
对于大多数贵女来说,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皇帝,难免把他想象成独坐瑶台的神仙,但在沈之衍眼中,皇帝不过就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男子,只是披了一身黄袍,还能唬得住人。
他道:“你怕什么?”
姜珮小心翼翼窥他一眼,思忖正元帝是否会像从前那样,斟酌了一番,决定悉数推到正元帝身上去,蹙眉道:“姑母从前无嗣时,陛下想过……召我入宫。”
她见沈之衍面色倏然一变,也不敢说得太细,含糊道:“如今姑母有孕,我嫁与郎君,想来陛下早没这个意思了。”
……
椒房殿内,姜皇后斜倚靠枕,强撑着精神与正元帝闲话。
她不愿意教陛下看见皎皎,哪怕皎皎已经嫁入沈家。
可惜她三推四阻,也挡不住正元帝这份好奇。
果然……当姜珮随沈之衍入殿行礼,她瞧见陛下疲惫的眼睛倏然一亮,目光长久地落在梳了妇人头的姜珮身上……
姜皇后的心微沉,笑吟吟道:“陛下从前不是见过我这侄女婿,难道您这个做姑父的还不满意罢?”
正元帝被皇后一唤才勉强收回目光,平身赐座。
他早年也是有心励精图治的,然而实在回天乏力,兼之膝下空虚,渐渐将精力都转到美色上。
姜珮……他从前听永昌公主说过这个美人的名字,但上一次见还是他做太子时,只记得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竟是女大十八变。
怪不得皇后这两年很少召她入宫了。
正元帝收拾起对皇后不满的心思,对沈之衍道:“皇后平日里最疼这个侄女,方才还说起,将来你二人若有子嗣,正好接入宫做太子伴读。”
虽是如此说,沈之衍却感受到皇帝的视线在转向姜珮时停留更长。
和蔼的目光里隐藏着暗欲,就像打量一个稚嫩可爱的猎物。
他微微一笑,道:“陛下有旨,臣自当从命。”
这话就有些太不客气了,与沈之衍平日自谦自抑的做派相去甚远,姜珮心下一紧,却见他朗声道:“陛下赐臣佳妇,臣家中上下不胜欣喜,特献酒器一套,贺陛下千秋万寿。”
正元帝笑道:“难为沈卿这份心,呈上来朕看。”
沈之衍却道:“东西在殿外,怕冲撞了娘娘,还请陛下移步一瞧。
姜皇后隐约猜到是什么,起身道:“皎皎与夫君既有此心意,陛下不妨移步一观。”
正元帝不疑有他,起驾到椒房殿外笑吟吟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沈卿这样神神秘秘?”
周跃将漆金的盒子一一展开,大小不一的酒器镶金嵌玉,最小的也能装一升之数。
隐约瞧得出是孩童的头盖骨。
近前的宫娥连尖叫也未有一声,径直昏了过去。
正元帝的面色几度变幻,那种色|欲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珮万万想不到她竟然是与许多头盖骨共行一路,看样子还是一家老小……
她忽然想起贵妃将她送与沈之衍的夜晚,那颗正元帝的头颅……当时并未挂在城门示众,她以为沈之衍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但是前世她没听说沈之衍进献过什么酒杯。
“这些是臣父于云中斩获的燕都可汗及其阏氏子孙,臣恐肉腐难闻,故作杯盏以贺陛下!”
竟是沈珪又打了胜仗。
正元帝转怒为喜,强忍着恶心道:“老师辛苦,沈卿有心,待战事结束,朕必定论功行赏!”
御前内侍匆匆近前禀奏,言称贵妃派人来请,大皇子又哭闹吐奶,还有要发热的迹象,正元帝重视这个唯一的儿子,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草草勉励沈之衍两句,便起身探视贵妃与大皇子去了。
姜珮疑心自己身上沾了腥气,不肯再入椒房殿打扰皇后,只在殿外行礼告辞。
回去时她仍然随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地同他一道登车,却听沈之衍问起:“你叫皎皎?”
姜珮点了点头,她惊魂未定,不敢细想正元帝头颅去处,柔顺道:“家里人都这样叫我。”
下一刻,她听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腔调,不是与夫人商量:“皎皎,是否我今晚回去住,你就肯练武?”
姜珮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提这桩玩笑做什么,但同居一室对她在沈府立足自然更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哪有时间练武,沈之衍简直异想天开。
她方才还低垂着头似是害怕,听到他肯回去就唇角含笑,沈之衍看着她,心内的涌动平和了一些。
可只要一想到方才正元帝的目光、姜珮欲言又止的怯懦,又重新翻涌上来。
这种感觉令他的血液快速流动,心火如焚,近乎一种难言的快意……想把那口哽在心头的气呕出来,也想尝尝旁人的血。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按理来说她钟情的是那个人,也是那个人的妻子,他与之相处,顶多是感到些愉悦罢了。
方才他又想制作酒杯,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手工怎么会有新鲜又漂亮的皎皎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