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珮前世隐约听说过沈之衍从民间提拔过一位新院使,医术绝妙,但她从没见过。
沈之衍有时临幸她前会服些丸药,听她笼络的小宫人说是张院使特地为陛下配来保养身体、调理脾胃的……她怀疑过是教男子雄风重振的药。
虽说她身体一贯康健,但沈之衍是个精明仔细的人,应该不会被江湖郎中轻易糊弄了去,姜珮睡意尽消,老实得像只鹌鹑。
张医士搭了她的脉,他是个不大讲究男女之防的人,细细问过她的月事时间、长短多少,又问睡眠梦魇、发量增减,从前吃过哪位太医的药……甚至连每日饮水都问了,温言安抚她一番,退出至侧间濯手。
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再看到沈之衍时仍然没什么好气。
沈之衍在此处等候他许久,连喜服也未换:“内子的病要紧么?”
“郎君当真体贴夫人?”
张医士神色古怪:“你娶亲前就怀疑她有不妥?”
他上一次开药时确实建议过可以试试娶妻这一条路,压制太久反而伤身,但那时他以为沈之衍钟意的女子另有其人,而且万一有了子嗣太损阴德,后来他也不再劝了。
而那个人并不是他今日新妇。
沈之衍并不否认:“内子倾慕于我,皇后有意赐恩,我为臣子,岂能推拒?”
张医士默了默,倾慕过沈之衍的女郎不少,但并非只有姜家能求到皇帝面前,沉吟片刻道:“尊夫人这病与郎君有两分相似,在心而不在身。”
沈之衍微微含笑,他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答道:“我猜也是如此。”
姜珮对他从倾慕再到发难,又到不肯退婚只隔了一两个月,动作神情也有许多差别。
张医士虽不知这些养尊处优的贵人到底是怎么得的这些罕见病症,但好在他早年还读过几本佛道经著,能稍释一二。
“道讲阴阳,药论君臣,这不单是君臣夫妻主次,也是修行者体内阴阳相容相处之道,人怀含天气而生,身为神气窟穴,永存神气者长生不老,似郎君这般阴阳不合的离魂症,属于心肾不交,正如练功走火入魔。”
离魂症分为多种,有些是一体双魂,又或者是遭受重创,言行失常,这些慢慢调养着也能治愈,算得上一种富贵病,但是有些却过于玄妙,非常人所能解释点化。
“而尊夫人……”
张医士观沈之衍神色,隐隐能猜到他娶妻的想法,不免对姜珮有些怜悯,道,“她虽有些像,但又有些古怪,这非一时半刻就能断定,即便有病也于日常起居无妨,我这人医术不济,你也是晓得的。”
承恩公府的娘子,生得又是如花似玉,想来是体弱托情,把这点少女情思都寄托在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身上了。
张医士提笔写药方:“郎君要是不信我,存了拿她试药的心思,那就是误人性命了。”
沈之衍闻言一顿,目光冷然:“张先生慎言,我并无此意。”
张医士连头也没抬一下,或许是担忧沈之衍灭口,他的药方从不外传,抓药熬药皆是亲力亲为,今日却慷慨,给了他一张药方食方……和几粒药丸。
“药丸是给郎君的,照旧一月一服,这药教人煎了给夫人服下,但多用有损,”张医士起身向外,深深看了他一眼,“夫人体弱,郎君须得节制。”
沈之衍颔首称谢,以往张医士常给汤药,那些药不能说全无用处,可有那么几次却被那人发觉,抠喉呕了出来,反而伤了脾胃。
……
姜珮坐在喜帐里六神无主,她年轻活泼,平时身上也没有病痛,怎的换了旁人看诊,好像她有许多大毛病似的?
思来想去,总不会是她不能生育罢?
前世她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正元帝子嗣稀薄,虽生出几个孩子,却很少有体魄强健的,而沈之衍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就更不能说明她不能生养了。
“娘子吃点东西缓缓可好?”青萝面露担忧,她们这些人目前还一头雾水,然而新婚夜夫妇不合房,反请了医士问诊,这个意头可不大好。
姜珮确实饿得很,但沈之衍一会儿折回来瞧她没心没肺地吃喝,说不准心里怎么嫌弃她,只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道:“这不比家里,咱们才到沈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沈郎回来,候着他一起用。”
青萝从没见娘子受过这等委屈,但她笨嘴拙舌,宽不了姜珮的心,准备出去做些实事填饱娘子的肚子。
人说春宵苦短,可姜珮等沈之衍的这半个时辰却如一甲子般漫长。
“夫人不累么?”
沈之衍让侍女将药端来,同姜珮说起医嘱:“张医士说只是离魂症,这药今晚与明晚各服一次,一月后再服。”
离魂症?
姜珮刚松快一些的心瞬时又被提了起来,她没有将这话听全,直勾勾看着沈之衍,惊恐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是重活了一回的人,可自诩唱念做打样样俱全,宫中家中从没有人质疑过她,沈之衍与那医士才见过她几回,把几次脉就瞧破了?
他与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与她退亲、骂她是妖孽,是夺舍骗婚的孤魂野鬼,还是要……杀了她?
他更了衣,重新漱过口,但凑近时口中仍带了一丝药味,耐心和蔼,却不容违拗:“夫人是怕苦,需要蜜饯?”
下意识的,她身子颤了颤,几乎软倒。
沈之衍竟还有心思对她做这事?
那微凉的手指扶住她肩,她顺势贴近他腰间系带,已是半张了口,像是要做些什么来讨好他。
沈之衍不适应一个痛哭流涕的女郎同自己挨得这样近,将她推远些,他只是要她喝药。
“郎君,我……我什么都肯做的,真的,什么都肯!”
她纤长的手指试图捉住沈之衍的袍袖,可颤得连抓紧的力气都没有,低声哀求,“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我是真心爱慕郎君的,不是什么妖孽,不要与我退亲,好不好?”
真可怜,他想,比他想象中柔弱易碎得多。
虽说是意料之中,可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泪流得太凶,是会喘不上气的。”
沈之衍挥退欲进门查看的侍女,取了一张打湿的帕子替她拭泪:“只在意退婚?”
姜珮果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就在她平复呼吸、被人擦去眼泪的档口,也慢慢恢复了力气。
沈之衍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生气。
“不然呢?”
她含着两包眼泪,嗓子哑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心里只惦着郎君,旁的还要我在意什么?”
美人梨花带雨,任是谁也忍不住搂在怀中好生安抚一番。
沈之衍瞧着她将药一饮而尽,说道:“夜深了,你先歇息,我今夜到书房去。”
姜珮心沸如汤,一会儿想着明日如何收场,一会儿又疑心沈之衍是瞧出什么,不过是诈她,懊恼自己的失态,只低低应了一声好:“夏夜露重,郎君不要贪凉。”
书房里有从前留下的被褥,供沈之衍挑灯夜读之余休憩,周跃沉默地注满一壶清水,将寝服和新衣放在一侧,恭敬退出去。
沈之衍望着桌上大如蜜枣的药丸,那个“他”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离上次服药还不足二十日,他本来是不必服用新药的。
然而姜珮紧紧贴在他身前,那香气至今萦绕不去,让人疑心梦里也会遇见一个会引诱男子看秘戏图的山鬼精怪。
他就着水嚼碎了咽下去,就寝时只留桌边一盏油灯。
……
周跃晨起至书房时,榻上已然空空。
只留美人盂里泛着药的酸气。
姜珮服了药以后半点睡意也没有,在榻上闭眼假寐了一夜,当第一缕晨光照入帐内后,她立刻坐起身来,预备梳妆更衣。
“娘子在家时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青萝怕她饿过头,将夜里备好的糕点摆放在妆台前,斟了一杯茶与她吃,忿忿不平道:“您哪得过什么怪病,怎么入了他们沈家的门就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说不定是沈家那位不想娶您,故意吓唬人的。”
姜珮胡思乱想了一夜,实在等不得把沈之衍请过来用早膳再扮演伏低做小的贤妻,何况昨夜他都住到书房里去了,今天大约也不会陪她一起用膳请安。
她一连吃了四五块小点心才觉得有些腻,悻悻道:“青萝,不要妄议沈郎,叫人进来伺候我梳洗打扮。”
这种病也并非只有她一个得过,若能用体怯多病、掉魂之类的弱症含糊过去最好,若是强词夺理,沈之衍请的那个医士较起真来,把她是妖孽这件事传出去,她是非死不可了。
“你说不要妄议谁?”
姜珮的心跳骤然加快,沈之衍推门而入,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
他向她步步走来。
这处居所因为新婚的布置而大变模样,一切都喜气洋洋。
才做了新嫁娘的美人嘴角还沾着一点糕饼屑,抬头望向他时目露惊慌。
原来是成婚了,怪不得从醒来起,他就觉得这沈府处处透着古怪。
姜珮忙把吓傻了的青萝拉到身后,站起身迎他,声音发颤:“郎君……”
今晨的他只穿了素简的练功衣,汗珠顺着微乱的发丝滴入衣襟。
清风过堂,抚动被汗打湿的单衣,隐隐能看见他紧实有力的臂膊和腰腹,身上似乎还往外散发着阵阵热气。
“挺漂亮的新娘子,”她的夫君赞赏过她憔悴的素颜,目光转向妆台,似乎不屑,“他就给你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