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永昌公主身后的婢女只待一声令下,齐齐从身后拿出棍棒一拥而上,将沈之衍团团围住,嬉笑着打了几十棍。

还是周跃急忙从袖中取了两贯喜钱散出去,才把自家主公从宫人的棍棒下解救出来。

王令仪看着有些心惊,又不敢劝说永昌公主,好在沈之衍虽狼狈了些,脾气还算温和,脸上并无羞恼神色,遭了一顿棍棒,不过是掸了掸衣,鬓边发丝微乱,依旧不损琼林玉树之姿。

她拿了一根狼牙棒象征性打了几下算作收尾,强忍眼泪笑道:“我这个女儿自幼阙训,怠于针工,今结良缘,兹托令门,望舅姑怜恤、郎君宽厚,此后瓜瓞绵绵,兰桂满庭。”

这些时日在府中忙碌操持时她只感满心欢喜,如今真要将女儿交付出去,才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痛。

从今日起皎皎不会偷偷出现在小院里,坐在葡萄架下邀阿娘看月亮,更不会伸出手指抱怨绣嫁衣的难处,要她吹一吹。

以后她也会抱着一个小女儿坐在太原沈氏的后院里唱歌谣么?

沈之衍听说过承恩公夫人对儿女的疼爱,向王令仪肃容拜了两拜,说道:“幸蒙皇恩,得与新妇共结镜纽,是小婿三生之幸,母亲何必自谦太过?”

永昌公主瞧得出今日这位新郎好性,竟有些意犹未尽,逗弄人道:“听闻沈家芝兰满院,阁下今日做了新郎,总不会一首催妆诗都做不出来罢?”

相比实打实落在身上的棍棒,这样的刁难于沈之衍而言轻松许多,他走近了些,几乎不假思索:“禁宫朱门次第开,罗绮光动香车来。未得高唐托梦意,敢求神女下瑶台。”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而坚定,同挥剑斩断她臂膊束缚那时的口吻别无二致,教姜珮一时恍惚,心也跟着紧一下慢一下地跳动起来。

可马车启程的晃动将她摇得清醒些许,忽然醒过神来,她如今做了沈之衍的妻子,何必怕他怕成这样?

那时觉得可怖,想来只是她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会有差异。

不过在宫门前教新郎受了一番罪,轮到入青庐行礼时就是她遭罪了。

沈府大夫人唐氏坐于旁侧,她受了姜珮一杯酒,见新妇额间细汗不断,微微敛眉,冷淡道:“热闹一日我也倦了,送郎君与新妇回慎微居罢。”

姜珮此时恨不得一头倒在床榻上,哪管婆母的态度好坏,黄昏成礼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一日梳妆乘车的劳累不消说,光是一群人跟在她身后踩鞋印、撒谷豆这些就足够叫人头疼,但静下来之后偏偏还有更令人头疼的事情。

——沈之衍还在房中,他是今日最大的麻烦。

姜珮悄悄揉了一下腰,稍觉得有些古怪,他们两个被簇拥回来之后仆妇们都退了出去,只把一对新人留在慎微居内,连青萝也在外头……

沈氏富贵煊赫,沈之衍名声在外,若无允许,旁人不敢来起哄是一回事……可是婢媪们一个也不在,谁来服侍他们宽衣沐浴呢?

然而喜瓢递到她面前,姜珮低低“呀”了一声,握住他手腕不放:“怎么打得这样重?”

喜服露出来的地方青红交加,比她那日烫伤更重,永昌第一次做这种游戏失了分寸,该打在衣裳遮盖处才是,伤痕露在外面,简直是告诉外人她这个新妇多么凶悍。

说来有趣,沈之衍的肌肤与女子不同,冬日暖灼,夏日温凉,只是她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太多男子的体温,不知道这正常与否。

但不妨碍此刻她想贴得更近些。

沈之衍垂眸看她,姜珮这般心疼作态着实令他意外,温和道:“非你所愿?”

她微感心虚,但想想沈之衍大约不晓得自己的心思,柔声辩解道:“沈郎是我夫君,奴爱惜还来不及,怎舍得折辱?”

姜珮听见沈之衍低声一笑,随后取酒与她对饮,剪发系结存放起来,似乎并没有与她多计较的意思。

然而将这些婚仪行完,屋内忽然静默了,沈之衍静静注视着她,任凭姜珮心里怎么焦急,也不肯进行下一步。

他尚有心闲坐,但她马上就想去见周公,实在矜持不过他去。

服侍沈之衍许多时日,姜珮悟出来一个道理,她若矜持着不去就山,山大约永远也不来就她。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心下问候沈之衍许多声,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连坐拥后宫无数的正元帝也被她迷得专房许久,偏偏到了他这里来这么一出视红粉佳人如骷髅的戏码。

要是真的看破红尘烦劳他去出家,少用这副皮囊勾搭女郎,一边做出一副光风霁月的直臣模样,一边举旗谋反,还与她一个前朝嫔妃温泉交欢。

好不知羞。

“郎君……”

盛妆华服的美人坐在帐内偷偷窥他,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又有些怕他,楚楚可怜道:“我热得透不过气来,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沾了酒气,稍感醺然,目光盈盈处似盛了千斛明珠,只将螓首一抬一低,便流泻出千般风情,几乎没有男子可以拒绝她的请求。

前世做皇帝的沈之衍或许不吃嫔妃扮可怜这一套,但现下他对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些耐心,瞧她面色绯红,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怎么了?”

慎微居本就幽深清凉,屋内今日为她特设了冰盆,姜珮缓过一会儿觉得还好,但仍指了指腰间系带,偏过头去,声音细如蚊呐:“得烦劳郎君替我解开,剩下的我自己来就是。”

她从没有过什么洞房花烛夜,与沈之衍亲近的次数不算少,但此时此刻两人共处一室,她仍然感到紧张,甚至生出一点羞赧。

沈之衍亲近的人不多,平日起居尽量亲力亲为,很忌讳外人接近他,即便是她也不例外。

即便是繁衍子嗣的时候他都极少言语,更不要说平日里与她闲谈家常。

新妇的衣裳须得由他解开第一层,姜珮刻意将颈项弯出优美弧度,温顺求他采折。

这样折腾一日早该累了,沈之衍作为男子在这种事情上并不忸怩,将她扶起身,摘去姜珮鬓边金钗,将手伸向腰间。

这正中姜珮下怀,她顺从地随他摆弄,瞧准沈之衍弯腰的时机努力踮起身摘他发冠,但身上的喜服沉重,她一时稳不住身形,绣履踩在裙摆处,完完全全扑在他怀中。

好在沈之衍并非文弱书生,下盘力道不弱,只是轻微蹙眉,一只手稳稳扶住姜珮,温声提醒道:“留心。”

姜珮牢牢环住他颈项不愿放开,像是心有余悸,两人身前紧紧贴在一起,她目光落在沈之衍领口处,连忙拉下寸许,将那段青痕完完整整露出来,惊慌道:“我给郎君上些药。”

她温热急促的气息喷洒在他伤处,教人一阵阵泛酥,夫妻两个贴得这样近,隔着两人层层叠叠的衣物,他也能察觉出她的柔软。

何况她不安分得厉害,他的喜服都染上了一片甜腻的香。

就像茶水淌过她洁白臂膊那样,也会蕴一点茉莉余味在里面,又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

像她的声音一样,惹人烦躁。

“不妨事,只是小伤。”

沈之衍扣住她手腕,稍离远些:“是我不够仔细,你今日累了,还是吩咐侍女服侍你更合宜些。”

姜珮面色一僵,摇头道:“有些事情怎好叫侍女晓得?”

她有意保留一丝矜持,鼓起勇气瞥了他一眼,含蓄道:“我囫囵看了几页书,还是瞧不大明白,郎君瞧得懂么?”

果不其然,沈之衍的面色凝重起来,姜珮暗自好笑,犹犹豫豫道:“不如我去陪嫁的箱子里寻一册来,咱们研习一番,也省得闹出什么笑话来……”

还没等她将揽住他的那只手缓缓滑到心口,沈之衍变了面色,将她扶坐到床上,扬声吩咐人进来。

周媪是节度使夫人张氏的陪嫁,张老夫人怕唐氏操持这些事不上心,特意教她从太原赶到都城来。

她听见里头那耐人寻味的动静,心下喟叹。

唐夫人性情冷淡,就连她生的大公子也性情古怪,一直拖到皇后赐婚才肯成家。

但好在大公子有一半也是随了他父亲的,对新婚妻子十分温存殷勤,特特请了张医士随她一道来,方便给新妇调养身体……想来是到了该着急的时候了。

可掩门才一刻钟,里面便吩咐周跃进去,她险些以为是给公子瞧的。

府中大喜的日子,张医士忍不住多贪了几杯,被周跃扶过来的时候脚步还有些虚浮。

姜珮素着一张脸坐在喜帐里,还没等他进门就闻到一身酒气。

宫里的太医无论实际医术如何,对人总是恭敬谦和的,熏了一身好闻的草木香,与这个醉鬼的形象截然不同。

可观沈之衍神色肃然,她一时也不敢开口质疑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病了吗?

沈之衍吩咐青萝把喜帐钩起,“张医士是祖父请来的贵客,常来问诊,府中女眷看诊时也没有这个规矩。”

“是少夫人身体不适?”

张医士捋着那把山羊胡,声气不佳,每次沈之衍请他,都没什么好事。

他少年时仗剑出蜀,云游四海,侠客没做成,倒闯荡出一点治病救人的名气,虽不至于活死人、肉白骨,但只要不是束手无策的绝症,为病人看诊至多只开三次药便能痊愈。

直到在太原行医时遇上沈之衍。

河东节度使送了他一间医馆与几个有慧根的学徒,挽留他住下时他都没有答应,谁料临行前沈之衍来请他看诊。

连续半年改了十几回药方也没能根治,他好面子,忍气吞声留在节度使府上蹭吃蹭喝,到现在还在钻研这混账的病。

沈之衍颔首,然而他并非学医之人,仍存疑虑:“内子脉象有异,所以烦劳先生瞧一瞧。”

张医士怒目而视,他一个病人懂什么诊脉,真当自己久病成医?

看起来是他又添新病了。

姜珮不愿拖延下去,否则明日府里的人都得来看她笑话,勉强打起精神,起身捉住沈之衍的手,柔柔道:“郎君是在意我的身子,我心里晓得,只是医士远道而来,好歹叫人歇一歇。”

张医士这才将目光落在姜珮身上。

她适合艳丽夸张的妆容,但即便不施粉黛也同样动人,只是医士问诊看重的不是这些。

不过三息工夫,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姜珮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张医士平静下来,因为酒意而半合的眼恢复正常的清明:“烦劳大公子出去,我单独问少夫人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