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三年夏,天大旱。
都城内的贵人竞相购冰,以此夸富。
姜珮醒来时还有些倦乏,可是耐不住耳畔婢女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催促,缓缓睁眼。
青萝的声音柔和中略含焦急,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腔调。
“娘子快些起罢,莫要让沈家郎君等久了。”
姜珮勉强坐起身,茫然环顾四周,眼神渐渐清明,却迟疑起来。
承恩公府的一切都如此熟悉,绣了时令花卉的薄衾、窗畔御赐的净瓶铜镜,绣架上还搭着一件只差几针的嫁衣。
入宫多年,出阁前备嫁的场景只会在她梦中重现。
她睡前还是新朝天子的宠妃,一觉醒来却好像回到了数年前……她还未与沈家退婚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如此真实,廊下的护花铃叮叮当当地响,惊起几只鸟雀,青萝催她梳妆。
“你是说,沈之衍要见我?”
姜珮坐在铜镜前,任由青萝拿着那些她早年置办的首饰插髻,明镜如水,映着她还有几分青涩的眉眼。
这不是梦。
青萝微感诧异,随即了然,小心劝慰道:“沈家公子是有些慢待您,可他今日不是巴巴来赔罪了么?”
姜珮摇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她如今怎么敢生沈之衍的气?
新朝初建,百废待兴,虽然皇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在前朝尚且能做到宽容纳谏,对待她亦不计较过往,还特赦了姜氏,对比起正元帝的喜怒无常,也不算难伺候。
只是……沈之衍每每动欲都令人害怕,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如同服了虎狼药,又不完全相似。
叫人无端想起坊间传闻,在沈家举兵伊始,今上便于潜邸手刃亲父,剜心饮血。
但在今日之前,姜家未出阁的三姑娘确实因为沈家的怠慢而恼怒。
就在她被皇后定下婚事之后,她亲眼目睹自己未婚夫与另一位女郎同游。
虽然那姑娘是男装打扮,两人的举止也算不得多么亲密,但姜珮却自觉被人落了脸面。
于是转身便递牌子入宫,哭诉沈之衍的不是。
——谁知一向温柔的姑母却责备了她一番。
“沈家百年望族,沈家大夫人也是贤名在外,常年吃斋礼佛,族中又无纳妾蓄童之习,姑姑为你千挑万选才择出这么一个郎婿,便是将来家中护不住你,也不至于被婆家欺辱。”
皇后抚着稍隆的腹部,多年养尊处优,她端庄姣好的面容似乎并未变样,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眼中总有一抹消不去的哀怨:“做人家的妻子就是这样,皎皎,就算不为旁人,为你自己也争气些罢!”
她那时才晓得,皇后身下见红了好几次,这一胎多半要保不住。
帝后不合,这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若不是这个孩子来得及时,皇后只怕已经换了别人来做。
姜家从前也称得上是耕读传家,这两三代内更有四五位男子中过进士,后来姜皇后中选,又做了外戚,正元帝按例赏了爵位官职以及金银宅邸,富贵已极。
只是这样烈火烹油的煊赫荣耀如今几乎全部依托姜皇后一人,皇后失宠,贵妃跋扈,姜家亦是大厦将倾。
沈家却不相同。
本朝高|祖提兵入关前,天下分裂已久,群雄逐鹿中原,而沈家弃暗投明,百年之中族内为官者不计其数,多数官声不错,即便是国朝连年动乱灾荒,五姓七望早已不复当年荣光,但沈家仍如日中天。
沈之衍是沈家长房嫡子,却不愿走荫封的路子做官,上书请求朝廷把恩赏赐予家中兄弟,自己少年中榜,入仕为官。
沈家家风清正,择媳重人品而轻出身,像是沈家如今的大夫人苏氏,不过是当年沈太守从乱军之中救下的孤女。
只是沈氏男子极少纳妾,沈之衍正值婚龄,眼瞧着前途似锦,想与沈家结亲的权贵人家数不胜数。
正元帝不喜外戚与名门望族联姻,若非姜皇后有孕,又实在疼惜这个侄女,这样好的亲事还轮不到姜珮。
姜皇后劝她息事宁人,可是阿爹阿娘知道之后却为此大吵一架,彼此冷脸数日。
阿爹虽然不曾言明,但姜珮如何不知,自从姑姑后位难保,家里已经动了送女入宫的心思。
然而这桩婚事是最疼爱她的皇后所赐,沈家势大,近乎割据一方的诸侯王,若能结为姻亲自然也好。
只可惜沈之衍今日主动相约,可不是为了同自己的未婚妻赔罪。
姜珮瞧着那一袭嫁衣,若不是后来那人铁蹄踏破京师,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和沈之衍有任何交集。
前世的沈之衍并不情愿结这桩婚事,但要姜珮来看,姜皇后的眼光确实不坏。
她退婚入宫之后,沈之衍还没来得及迎娶新妇就回家乡服丧,等到他君临天下时仍是孑然一身。
可见这人虽然身体强健,但并不留心女色,即便后来她用了些心思才勾引了他,后宫里也没添旁的嫔妃与她争宠。
想到这里,姜珮不免有些沮丧地抚上腹部。
两个人本就是半路夫妻,沈之衍也知道她的算计与心机,她没指望成就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不过是盼着早早有孕,保全自己和姜家的荣华富贵。
可惜还没等她做完这个太后梦,居然又回到了正元三年!
青萝见娘子自从醒来一直眉头紧锁,不敢像平日一般逗姜珮开口,直到马车停下,才扶着姜珮下来。
宽大华丽的帷帽把人遮得严严实实,也限制了姜珮的行动,她步伐轻缓平稳,踏在茶楼木阶上无半点声息。
她猜沈之衍也不欲叫外人知晓,同样是轻车简从,门口只站了一个他最常使唤的周跃。
周跃为人沉默寡言,又生得高大健壮,但姜珮知道他虽生得一副煞神模样,却不算是铁石心肠。
否则也不会被三言两语的哀求打动,默许她一个前朝嫔妃潜入天子沐浴的温泉。
周跃候了许久,早就嗓子冒烟,心头起火。
他还是第一次见主公这位未婚妻,还没见着面就留了三分坏印象。
听说姜家娘子玉颜花容,比当年入选进宫的姜皇后更加妩媚娇艳,可这脾气着实不好。
还没过门就争风吃醋,闹得两家不安,如今又迟迟不肯赴约,害得他们久等,故意落沈家的脸。
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姜家娘子死缠烂打才向皇后求来的,如今又态度倨傲,女郎的心思属实难以琢磨。
沈家还没觉得委屈,她有什么可骄横的?
然而这位姗姗来迟的姜家娘子走至他面前,竟驻足不前,更叫人觉得古怪。
“这位就是周大哥?”
周跃稍感意外,沈姜两府来往不多,姜娘子怎知道他姓甚名谁?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自罩纱中伸出,帷帽微启,露出半张美人面来。
姜珮与前世这位新朝的禁军统领见面不多,虽然有些疑惑,但一直记着那一夜他高抬贵手的恩情。
他本没必要可怜自己的。
她定了定心神,语气不觉轻快了许多:“青萝,去点几盏薄荷茶来,你们分了吃吧。”
这间茶楼位置极佳,主人擅弄风雅,还舍得下力气建造冰室,从南边移木栽竹,为的就是服侍贵人,一杯薄荷冰茶敢要四十文钱,能换得一斤肉,他们这些人哪怕有钱,平时也不会来这种地方。
周跃本来对主公的这位未婚妻子有诸多不满,可姜府的娘子和传闻中的似乎有些不同。
姜珮取了巾帕拭汗,笑道:“我是最怕寒的,今日快走几步都要喘不过气来,更别说你们了。”
她面若敷红,细小的汗珠沾湿额发,别有一番狼狈的美。
周跃低头,路上的青石板热得能炙肉,这样说来,姜娘子迟些也没什么。
“娘子美意,在下原不该推辞,只是主公从不许下面人收受旁人之物,还望娘子见谅。”
想到今日来意,他竟生出几分心虚,更不好接受姜家娘子的东西。
想到屋内等着她的人,姜珮面上一僵,旋即有些气恼一般掩好纱帽:“他怎么这样古板,我倒不信,一杯茶就坏了他的规矩!”
周跃不多言语,躬身请她入内。
姜珮才跨入门槛,就觉一阵凉气扑面。
一扇门将室内外隔出两重天地,冰鉴里的水含着一汪寒气,上面浮着碎冰。
她拨纱抬眼,正见她的未婚夫婿从屏风内缓缓步出,一时怔怔。
沈之衍打扮得寻常,不过是一顶乌翅软脚幞头,白色交领的袍服并无过多刺绣暗饰,腰间系着一条玉带,六合靴上却以金银丝缀了云纹。
只是他容仪俊秀,眉目却刚正,即便有着文人的雍容温和,但不苟言笑时神色凛然,教人不能亲近。
似是隐在云霞后的朝日,略带清寒的云絮之后,是一片不可直视的灼灼光辉。
若不是知道根底的人,多半只会觉得他是一位儒雅守礼的少年公子。
时隔数年,她已经记不清两人相见的情形,花朝节上隔得太远,彼此连话还没说上一句。
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国破家亡,她既没有心情,也没有胆量去评判新朝天子的容貌,只记得他甲胄上鲜血硝烟的浓郁味道。
死亡与权力的气息,教她记忆犹新。
而今那柄斩去正元帝头颅的宝剑正佩在他腰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