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煜在墙上腾挪,二人都刻意穿了深色的衣物,浣衣局没钱,灯也点的节省,除非有一双慧眼,不然很难发现混进来的平煜和高风晚。
平煜提前踩过点,因此轻车熟路地到了统一晾晒衣物的偏院,跳落在地面上。平煜并不直视高风晚,盯着地面道:“高大人,万大人应当就在前头了,这院落偏僻,不会有人来,我替你把风。”
高风晚颔首道:“多谢。”
衣物层层叠叠,高风晚穿过一根又一根的晾衣杆,就像穿过衣物所拼凑而成的森林,因气温极低,湿衣服上的水被凝结成冰,硬挺挺地在风中摇摆着。
高风晚终于走到森林的边缘,耳边传来木棒槌捶洗衣物的声音,高风晚存了几分警惕,目光探出去,便看见万斯玲借着时隐时现的月光洗衣,她被一堆木盆环绕着,每个盆里都堆满了衣服。
“斯玲。”高风晚鼻头一酸,顾不得许多,快步出去蹲到了万斯玲身前,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我来了。”
“风晚?你怎么来了?”万斯玲疑心自己做梦,但高风晚传递给她的温热叫她确定了是真的,她被针刺到似的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高风晚死死握着,万斯玲眼眶发热,“我手太凉了,冻到你怎么办?快松手。”
“我不要。”高风晚强忍泪意,眼泪向来是她无往不利的武器,可在自己真正关爱的人面前,她偏偏不愿意示弱,“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这么冷的天,还叫你洗衣服。”
万斯玲穿着一身光看便知单薄的浅青色布袄,平日里惯常穿的补子袍不见了,总是一丝不苟的发髻也窜出了许多小碎发。
“没事的,浣衣局一向如此的呀。”万斯玲有意宽慰高风晚,笑道,“你瞧瞧,我的气色也不差嘛。”
浣衣局,一个专吃女人的地界。
浣衣局其实是宦官的官署,凡是宫人年老或罢退废者,均会被发配到浣衣局。浣衣局是由宦官统领,这些阉人折磨起因获罪而受困于此地的年轻女官,自然是毫不手软,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首先就是洗衣,浣衣局顾名思义,宫中的衣物均会送到此地,直到将当天分配数量洗完为止,洗不完没饭吃也不能睡觉。
万斯玲得罪了柳淑妃,更是受到了额外“关照”,故而在此没日没夜地在寒风中洗衣。
除此之外,有些心理扭曲的还会刻意占获罪宫女子的便宜,摸一把揩油已经是常事,更有甚者会强行与宫女子结成对食,忍受不了的会选择自杀而只求一个解脱。此等微末小事,甚至连浣衣局的门都飘不出去。
不仅仅是宦官施压,退离宫中的老宫女们还会拉帮结派,日日给新人立规矩。
“你脸都冻青了。”高风晚挽起袖子,将手浸入寒冷的冰水中,“你本来就被罚禁食,哪有力气干活?我来帮你洗。”
“不用你干!听话,我一个人就够了。”万斯玲抓住高风晚的手腕,高风晚能来,她已经很开心,“你来看我,我就满足了,你在宫正司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
“我一切都好。”高风晚没有说自己被罚巡宫的事情,“对了,我给你带了吃的,你是不是饿坏了?”
高风晚自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尚有余温的胡饼,她解下挂在腰间的保温皮壶,一并递给万斯玲:“你近两日没吃饭,我本想给你带些好消化的,可不便于携带,我怕过来都不能吃了,只好带了胡饼,你要慢慢地吃,嚼烂了再咽下去。”
“我也不是小孩儿了,这还要你教?”万斯玲扬起笑脸,她拔开皮壶的盖子,小抿了一口其中的肉汤,她舌头灵,一下就尝出来了厨子,“霏儿的手艺?”
高风晚赞叹道:“是呀,不愧是司膳。”
“好了,饭送到了,人也见到了。”万斯玲担心有人会来,会拖累了高风晚,赶人道,“快走吧,待会儿万一有人来巡夜,再把你抓个正着怎么办。”
“没事的,有人帮我看着呢,有人来了他就会提醒我。”高风晚安抚道,“别担心,我很安全。”
“归林么?”万斯玲说话不怎么客气,她打心里觉得自家的好白菜被归林这个猪拱了,“他还能干这种好事?”
“不是他,这不重要,我们说回你。”高风晚摇头,“我同他说想救你,他虽然告诉了我你的消息,却并不肯让我参与,似乎是事关重大。”
万斯玲没生气,反倒松了一口气:“他不叫你涉险是好的,其实我也不想叫你蹚浑水,谋害宫妃不是小罪名。”
“他并非关心我。”高风晚压低了声音,隐秘道,“捞个人对于他来说算什么难题?他并非推三阻四,而是直接告诉我不要找死。我仔细想了,此事或许与万岁爷有关。”
“万岁爷?”万斯玲又惊又疑,“与他何干?”
高风晚问道:“李枕儿长得像胡贵妃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万斯玲仔细回想李枕儿的脸:“五官仿佛并不相似。”
高风晚提醒道:“若笑起来呢?”
“我从没见过胡贵妃笑,她总是闷闷不乐。”万斯玲灵光一闪而过,“你是想说李枕儿是胡贵妃的替身?万岁爷和胡贵妃有嫌隙,送来李枕儿的人,想让她顶替胡贵妃?”
高风晚直切重点,“万岁爷向来独宠胡贵妃,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几乎不往妃嫔的宫里去,怎么就那么巧合,李枕儿就去了最善妒的柳淑妃宫中送膳?”
万斯玲心生疑惑,连肉汤都喝不下了:“可她不是她,怎可替代?”
“怎么不可替代?若她更柔顺更依从,就算只拿她当玩物,能得到恩宠的几率也会更大啊。”高风晚心头浮现一个名字,“能做此等谋划的,也许正是司礼监的那位。”
“图什么?”
“是谋什么。”高风晚想起丢失的那页菜单记录,“李枕儿彻夜未归那日的菜单,是不是在你这里?”
“在。”万斯玲点头,“我那日被带走,总有不好的直觉,我借口放下手里的菜,实际去将纸张撕了下来。”
“还在你的手里吗?”高风晚抿着嘴唇,“斯玲,如果你信得过我,就交给我。”
万斯玲看四下无人,掏出藏在心衣内折起来的纸张,郑重其事地按在高风晚手心:“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看我,我当然相信你。”
高风晚看着万斯玲,为万斯玲的赤诚而酸楚,这样好的人,什么也没做错,却被拉扯进荒谬的棋局里。
高风晚轻轻叹气:“冒什么风险?你不怕我是来骗你的?”
“愿有登云梯,助你好风去。”万斯玲眨眨眼,“如果利用我,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我会帮助你。风晚,可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
“斯玲……”高风晚将双眼藏进掌心里,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能唤出万斯玲的名字。
她何德何能,可以得到生命同等的信任,万斯玲明知道她要不择手段向上爬,却还是将自己的全部交给她。
折纸在高风晚手心重逾千金,她明白菜单的重要性,虽然她还不知道这局面究竟为何,可她已打定了决心,绝不会转移了。
“还有一日,你的案子会移交到宫正司,我会想办法还你清白。”高风晚攥紧了纸条,“你且忍一忍,我一定救你出去。”
万斯玲笑着道:“我等着你啊。”
就此告别,高风晚转身离开,回到来时的位置,平煜从墙边的阴影里闪身出来,他暗觑高风晚的神色:“聊的怎么样?万大人还好吗?”
“不太好。”高风晚蹙着眉心,她面对平煜的关切,强颜欢笑道,“不过我能见到她,我就很满足了。”
平煜不知如何是好,他敏感地察觉到高风晚忍耐着的难过,他局促道:“那我再背您出去吧,和刚才一样。”
有过一次的经验,可平煜还是一样的紧绷,他能感受到她的额头轻轻抵着自己的后脑勺,他不知怎么安慰高风晚,便只能沉默。
忽然地,他感受到后脖颈有水滴上,他奇怪地抬头看天,并没有下雪。他明白过来,潮湿的皮肤沾染了炭火一般灼烧起来,是高风晚在偷偷的哭。
平煜要被烫伤了,他扣着自己的手指,假装没发现地轻描淡写道:“高大人,你看月亮出来了,方才还有云时不时地飘来飘去,这不就是假阴天么?其实北京真冷,南京倒也冷,可是没北京这么冷,不过我不怕冷嘛哈哈。”
真蠢。平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办砸了,他紧张地嗓音发飘:“高大人,你别难过了好吗?我想办法运作一下,不叫万大人在这儿遭罪。大冬天的,叫她轮不上洗衣服,行不行?”
高风晚声音很低,她耳语着:“不再麻烦您了,没有您好心帮我,我反而赖上您的道理。”
平煜偏过头:“怎么会是麻烦?”
高风晚并不回答,沉默着,呼出的热气打在平煜的耳廓。平煜不再像刚才那样心猿意马,他一心想要帮助高风晚,他只觉得怜惜。
到了浣衣局外的死胡同,平华已经和马车在等,平煜轻轻地放下高风晚:“高大人,我带你去吃夜馄饨好不好?我很喜欢吃,吃了饭心情就好了。”
高风晚不答应也不否定,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地盯着浣衣局的外侧墙壁。
平煜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呆,他干脆破罐破摔,一股脑儿道:“我不觉得麻烦,给我个机会帮你,我常常帮人的,虽然我大伯说我是滥好人,但我不是的,我只帮我想帮的人,我想帮你,除了我自愿,没人能逼迫我,真的。”
“你真好。”高风晚苦笑,“斯玲的事儿不小,别害了您。”
平煜急道:“你太瞧不起我,我没那么无用。”
“您冤枉我,我何曾这么想过您?”高风晚辩解道,“算了,您既然当真想帮我,能不能去打听一下李枕儿的来历?要悄悄的,千万不要牵连到您自身。”
平煜轻松道:“我是锦衣卫,查消息最在行,不要打草惊蛇嘛,我懂的。”
“您不要小看此事。”高风晚认真地看着平煜,“也许会牵扯到大人物,没您想的那么简单。”
“高大人。”平煜走近了高风晚,他想仔细地看看她的脸,但他总归是不好意思,只能让自己盯着她的发顶,“您也不要小看我,如果如您所说,这么大的担子,你一个人怎么扛得住呢?您不想吃馄饨没关系,我带您回宫,好好睡一觉,我会给您好消息的。”
高风晚不再多说,她的目的已达到了。
平煜掀开了马车夹层的板子,扶着她躺进夹层里:“若是困了便睡,回了宫中的北司房后,我会叫醒你的。”
高风晚陷在毯子里,眼看着木板盖下来,便一片漆黑,马车行进很平稳,微微摇晃着像是摇篮一般。
见到万斯玲后,她悬浮的一颗心终于有了边际,迟来的倦意攫住了她,她当真如平煜所说,在马车内睡着了。
天刚亮,皇帝的圣旨就传到了御马监,归林被封为西厂提督太监,御马监的差事不变。
西厂成立终于尘埃落定,归林接下来该操心的就是让西厂站住脚,别没过几天,就让东厂给挤兑没了。
带着王和骑马出宫,奔着拱卫指挥使司去,到了地方出示腰牌,门口的锦衣卫看清楚后忙迎接归林进去,口中絮絮说着“指挥使已经等候您多时了”之类的话。
归林懒得听,加快脚步,熟门熟路地朝指挥使书房去,王和则瞪了那锦衣卫一眼:“废话忒多。”
秦棋弈得了通传的消息,在书房门口迎接归林,拱手道:“您来了,未能提前在门口恭迎大驾,还要提督体谅。”
“不体谅如何?”归林冷哼一声,“说些虚头巴脑的干什么?你的人品,我难道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