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金口玉言,说出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他的问题也无所谓答案与否,只是借题发挥给出他的态度——“朕要扶持别的人彻底顶替监管你。”
容得曹留拒绝吗?答案是绝对否定的,皇帝问你是给你面子,却不是同你商量,而是通知,面子上意思意思罢了。
司礼监再是大权在握,说到底仍是皇权至上。愿意给你面子你就是一人之下,不给你面子就连狗也轮不上你当。
纵使曹留有再大的怨言,此时也是不得不服软,他跪道:“有陛下替臣考虑,臣感激涕零。”
“如此便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归林,“事发突然,归林,最近恐怕要辛苦你许多,有不懂的多跟曹厂臣请教。”
借由狐妖案成立西厂,本就是多日铺垫的结果。虽然这主意本就是归林想出来的,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归林深深躬身道:“谢陛下赏识,臣一定尽心尽力。”
“还希望归厂臣说到做到。”皇帝连对归林的称呼都换了,意味着西厂之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可辩驳,“狐妖案影响颇广,成立西厂也是临时之举,太师,您觉得西厂的职责怎么安排比较好?”
“西厂初立,许多门道还摸不清。”太师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可他与曹留有些利益绑定在一起,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拢着手道,“老臣以为,西厂该协助东厂,东厂办差的经验足,西厂可以先从旁协助,之后再慢慢独立......”
“和稀泥!”第五阁在一旁打断道,“按太师所说,西厂也不必成立,让陛下吩咐秦指挥使多招些锦衣卫不就好了?反正归根结底都是唯东厂马首是瞻而已!”
秦棋弈正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冷不丁被点名,不由得一抖。
东厂西厂那都是神仙打架,轮得到他这个小钻风点评吗?秦棋弈不愿意站队,他只想做个墙头草,两边不得罪。非要他选,也只是跟从龙椅上的皇帝。
“第五大人,您这话说的。”秦棋弈苦笑道,“咱们锦衣卫都听皇上指令,曹厂督也不过是带着咱们替皇上办差罢了。”
第五阁冷哼一声:“既然成立了西厂,就要跟东厂办的事情有差别,不然再养出一群酒囊饭袋,岂不是又要吃空饷?”
“第五大人请慎言。”曹留忍无可忍,吃空饷都能往出抖搂,任由第五阁说下去,还不知道要把事态放大到什么程度。
事已至此,无论背后要搞什么手脚,总归要表现得大方一些,曹留沉声道:“陛下,臣有一拙见,东西二厂都该是作为陛下的耳眼存在,因而刺探情报总归是要放在首位。”
“看来东厂是朕古稀之时的耳眼,迟钝了些。”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曹留,“方才诸位爱卿都言之有理,西厂本就是因为妖狐案而成立,重心就应当放在民间情报收集和防止地方舆论上。”
“但西厂初立,未免处处碰壁,做事也不够方便,因而东厂该有的体面,西厂也要有。”皇帝放慢了语速,“秦棋弈,明儿早晨,把你京城的锦衣卫筛一筛,挑出些聪明人,让归厂臣去看看有没有入眼的。”
秦棋弈应是,皇帝又道:“往后东厂和锦衣卫的行动,要让归厂臣多去观摩。”皇帝瞟一眼归林,强调道,“你可要认真地学,尽快出师才是。”
归林道:“是,臣定时时刻刻向曹厂公学习。”
曹留暗恨,皇帝嘴上说得好听。哪里是观摩?分明是放权给归林,西厂有了监控东厂和锦衣卫的权力,不消多久,归林和西厂就得处处压过他和东厂一头。
可是没办法!咬碎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曹留笑道:“陛下,臣定尽心指点归厂公。”
“曹厂臣果然贴心。”皇帝欣慰一笑,转而颇有些惆怅道,“厂臣的身体可好些了?朕总是挂心你的身体,大大小小的事儿全得从司礼监过,劳累可不利于养病啊。”
曹留的眉心又是一跳,他颔首谦和道:“谢陛下关心,连日下雪,臣一时大意受了风,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却让陛下记挂了。”
“瞧你这脸色煞白的。”皇帝唔了一声,关切道,“这么的,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刑狱提审上就暂交给西厂和大理寺。狐妖案相关人员拘捕进了西厂,可直接上刑。”
原来今日的敲打还没完,不仅要扒掉他一层皮,还要抽出他一根骨头来。
皇帝的话说的隐晦,意思却狠辣,东厂的批捕权虽然还在,却不能参与提审程序。不仅如此,东厂给嫌疑人上刑是需要走程序获得许可的,而西厂无需批准可以直接动手而不获罪。
这是归林的特权,也是皇帝对曹留扇下的第二个巴掌。
皇帝该唱的戏都唱完了,观众们自当退场,众人纷纷离开殿内,相熟的聚成一簇一起出宫,归林和曹留随着人群出了养心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
人流渐渐散去,曹留停住脚步:“恭喜归掌印,不对,现在该改称您提督了。”
在宫里办差就这点不好,不管彼此关系如何,最终还是得敷衍几句。归林客套一笑:“以后还要仰仗厂公照顾,您这么客套,倒叫我不知所谓了。”
曹留强压着厌恶,低声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主意。”
“您说笑了。”归林淡然一笑,“您是指成立西厂么?陛下是天子,我如何能妄揣天意呢。”
曹留伸出手掌,接住被风吹下来的一捧积雪:“归林,我七岁入宫,你刚净身的时候,我已经在宫里待了十四年了,宫里的事儿谁讲得清楚?风水轮流转,还请你将这位置坐稳了,千万别滑了脚,摔得个粉身碎骨。”
“今朝得势今朝得意,哪管明日事?”归林悠悠道,“长寿或短命,都不遂人意。”
“她呢?”曹留攥碎了手里的雪,随后慢条斯理地掏出手绢擦掉水渍,“她也无所谓么?”
“您当真小看我。”归林不为所动,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轻蔑,“厂公,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
曹留并不与归林对视,他远远地望着朱墙碧瓦:“是啊,太多了,源源不断。”
夜里万籁俱寂,马车轱辘压过方砖的声音就尤其明显,还有两步到西华门时,平煜勒停马车,从前室跳下来出示了腰牌。
“例行公事,您体谅。”守军还回腰牌,绕着马车上堆叠起来的箱子看了看,“这么晚,还要出宫?箱子里都装的是什么?”
“刚从兵仗局取回来的绣春刀。”平煜指了指箱子上的封条,“兵仗局的出宫凭证,你总认得,上面应当写了共计一百八十把整。”
守军道:“平总旗,按规矩,咱们得开箱验看。”
“开,自然可以。”平煜摊手,“随你们看就是。”
长条的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是绒布铺垫分层的绣春刀,每层六把,一箱五层,共计六箱。守军仔细凑近了检查,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放行了。
马车骨碌碌地出了宫,平煜小声嘟哝着帮助自己回忆路径,拨转马头去往浣衣局的方向,又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浣衣局附近的死胡同里。
死胡同里早有人接应,正是平煜自小到大的随从平华,他见着平煜出现松了一口气:“少爷,你可来了。”
“搭把手。”平煜勒马后跳上马车,和平华分工将箱子搬开,露出下方的马车板。他轻轻推了两下,掀开了板子,高风晚正平躺在一堆毯子其中。
“没颠到你吧?”平煜将高风晚扶下马车,关切道,“冷不冷?怕你憋闷那个口子挖的大了一些,会不会渗风进去?”
高风晚摇头:“平大人,我没事。”
“没事就好。”平煜挠挠头,冲着平华道,“你拉着马车去南镇抚司,就说我临时闹肚子,让你帮我驾车,送好了用空马车回来接应我。”
平华道是,跳上马车,扯动缰绳离开了。
平煜看向高风晚,脸颊有点发红,不好意思道:“高大人,得麻烦您揽住我的脖子,我背着您,从死角进去。”
“好。”高风晚笑着微微低头,“辛苦平大人,还得背上我。”
平煜曲着腿半蹲,两只手后伸:“唐突高大人了,快上来。”
高风晚两只手搭在平煜的肩膀上,平煜顿时紧张得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道该怎么搁,他不敢用手接触高风晚,怕被高风晚误认为趁机占便宜的登徒子。
左思右想,他决定用手肘卡住高风晚的腿窝,两只手牢牢地扣住自己,这样既不会不小心手滑扶错地方,还能保证高风晚牢牢在他背上。
平煜小幅度地颠了颠高风晚调整位置,他微微偏头道:“高大人,千万扶住我。”
“是这样么?”高风晚原本和平煜微微隔着距离,她问完之后,直接贴住了平煜的后背。
平煜的脸顿时烧了起来,他干干地吞咽一下,结结巴巴道:“您千万扶住,可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