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难容双

胡贵妃提起兴趣,挑眉道:“哦?说与本宫听听。”

“昨儿夜里下着雪,什么都静悄悄的,下官穿过慈宁宫边上御花园时,听见假山后有两个宦官的对话。”高风晚羞惭地笑笑,“下官恰巧走得累了,便想停住休息一下。”

胡贵妃被逗笑了:“不就是偷懒么?快些将这闲碎的话儿说来,莫要卖关子了。”

“是。”高风晚站起道,“贵妃娘娘,下官失礼了。”

高风晚有意夹细了嗓门,身子扭向右侧:“你可听说了?尚食局来了个有福气的丫头。”

“有福气?”高风晚走了一步,转到左侧,声线也压得瓮声瓮气,“得了晋升么?”

“不是,有个叫李枕儿的备选掌膳,你见过没有?”

“见过,确有几分姿色,可宫里这种丫头海了去了,她怎么了?”

“那是你没抓住诀窍,你瞧她的笑模样不眼熟么?”

“我上哪儿见过她笑呀。”

“你留着心,下次去了大庖厨,逗逗她,你就知道她的福气所在了,得万岁爷青眼是迟早的事。”

胡贵妃本兴致勃勃地听着,听到万岁爷后嘴角噙着的笑意没了,坐直身子怒道:“谁这么大胆?敢嚼舌头到陛下身上?陛下的喜好是他们这些阉货能妄议的吗?”

“贵妃娘娘,宫人们私下多嘴谁也管不了,只是提到万岁爷,实数大不敬的僭越。”高风晚换回自己的本音,愤愤不平道,“下官听到这儿,本想悄么声的上前去看看这两位长舌头的样貌,可下官才迈步,声儿就没了,绕到假山后面,早就没人了。”

高风晚表情愧疚地低头:“贵妃娘娘,是下官无用,没将这二人逮个现行。”

“跟你无关,若不是你仗义出言,本宫还被蒙在鼓里。换了个地方,这些货色就管不住嘴了。”胡贵妃用手按压太阳穴,“好了,本宫累了。”

高风晚目的达成,躬身道:“那下官便告退了,贵妃娘娘务必保重贵体,切莫为些琐事劳心费神。”

锦澜笑道:“高大人,我送您出去。”

纵是高风晚万般客气,锦澜还是一直将她送到了永寿宫门外,才停住脚步,并叮嘱她道:“高大人,您以后遇见任何事儿,都可以来永寿宫找娘娘和我。”

“万分感激。”高风晚表情极感动地连连点头,“得了您这话,真叫我不知怎么感谢娘娘好。”

锦澜亲亲热热道:“娘娘对您好,您也对娘娘拿出一颗真心,娘娘自然会懂。”

高风晚与锦澜互行了分别礼后,锦澜方回到胡贵妃身边。

胡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舌华录》,懒懒道:“走了?”

“回娘娘,高大人已经走了。”锦澜暗觑胡贵妃神色,瞧着她心情似不佳,有意逗乐道,“娘娘,高大人真是个妙人儿,方才那一通活灵活现,还真叫下官觉着有两个小宦官在面前呢。”

胡贵妃轻嗤:“你觉得高风晚怎么样?”

锦澜一五一十道:“高大人办事聪慧体面,不过听传闻,她很有距离感,叫许多女官觉得疏远。”

“他人说法算什么评判的标准?”胡贵妃不以为意,“高风晚若待谁都亲近,自有说她是曲意逢迎之人。”

锦澜道是:“娘娘说的对,下官与高大人接触的次数不少,她还是很让人舒服的。”

胡贵妃冷哼道:“本宫不管事只是因为不爱管,真当本宫是个泥塑的人儿,纵着她们为非作歹?在本宫目不所及的地方,就能搞些腌臢的小动作么?”

“娘娘的意思是……”锦澜摸不清楚这话头对着谁,她慢慢道,“可是高大人逾矩了?”

“不,她是在提醒本宫。”胡贵妃撂下书,意味不明地抬眼,“你去查,那个尚食局的李枕儿到底是不是和本宫长得相似。”

“与娘娘相似?”锦澜初听讶然,随即反应过来道,“对,若不与娘娘有联系,高大人不必特意与娘娘提出来。”

“后宫争宠的法子千千万,能不能把本宫替换掉,全看皇上吃不吃那一套。”胡贵妃眯起眼睛,锐声道,“可要找个本宫的西贝货,本宫却万万不能忍耐。”

锦澜颔首:“下官这就去办。”

“等一下。”胡贵妃深吸一口气,“顺路去请陛下来宫中用晚膳。”

高风晚出了永寿宫,直奔司膳司,她在司膳司熟门熟路,找刘霏儿的时间点也卡的刚刚好。刘霏儿才刚得了歇息,襻膊和围裙都还没来得及解下来。

“风晚!”刘霏儿看见高风晚,迎上来道,“你可算来了!这个点你没吃饭吧?特意给你留了蒸饺子,是你喜欢的芹菜馅儿。”

高风晚跟着刘霏儿进了小厨房,将斗篷随意挂在门后,刘霏儿按着高风晚的肩膀,叫她坐到火炉边的小凳子上,自己则去笼屉里把饺子拣到两个盘子里,浇上酱油醋后,将一盘递给了高风晚。

“先拣了十二个,不够吃咱们再加。”刘霏儿坐到高风晚对面,“怎么样?好不好吃?”

“你做的会难吃吗?”高风晚捧着盘子,夹进嘴里嚼了一个,饺子的肉汁还有些烫嘴,她微微张开嘴哈出热气降温。

“慢点吃,别烫着。”刘霏儿觉得单吃饺子有些单调,伸长胳膊够了一小瓶酱萝卜放在小桌上面,“我跟尚食说过斯玲的事情了。”

高风晚不知宫里明面上的态度,因而并不先说,而是问道:“她怎么说?”

刘霏儿是没心眼的,实诚道:“尚食去了启祥宫,回来后告诫我们一定要注意贵人的饮食禁忌,我问斯玲什么时候回来,尚食也不肯同我说。你有打听到斯玲的消息吗?”

高风晚捡着能说的答了:“我也只问到了斯玲被关到了浣衣局。”

“浣衣局?”刘霏儿没了胃口,撂下碗,难以置信道,“犯了重罪的宫女才会被关到那里,不然至多打一顿板子就赶回所在的局司了。”

“先不要声张,你往后务必加小心。”高风晚一个接一个地将饺子往嘴里送,吃完自己的,问刘霏儿,“你还吃吗?”

“你吃吧。”刘霏儿摇头,“我吃不下了。”

“我一直没想通。”高风晚拨了拨粘连在一起的饺子,“为什么是李枕儿往启祥宫送膳?她干不了这活儿。”

刘霏儿不疑有他,答道:“ 我们临时在忙,唯独她才从别的宫回来有空闲。小路子公公过来,说是临时有几位大臣将进宫议事,恐怕要通宵,叫我们预备些清爽的宵夜,还特意提了叫我们熬些莲子羹,不要莲心。”

高风晚吃完刘霏儿盘中另外的十个饺子后,将两个盘子摞在了一起,准备起身洗碗。

“放着吧,等会儿我来。”刘霏儿拦住高风晚,“风晚,你说斯玲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我也不知道。”高风晚抿唇,“昨儿晚上的菜单,能拿给我看看吗?”

刘霏儿点头应承:“你稍等,我去书房给你拿。”

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火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高风晚等待着,只觉周身空落落的。

身在宫中,无论自愿与否,都躲不过争权夺利时的倾轧。纵是万斯玲这种一心办差,无意伤人伤己的,还是被迫拉进了争端中。

刘霏儿回来的很快,没有带回菜单,却带回了坏消息:“风晚,我找不到了。”

“找不到?”高风晚凝眉,“哪里去了?”

刘霏儿拿出一本线装的册子,展示给高风晚看:“咱们每日制定的菜单都会由司膳亲自写在这个上面,同时递交司药司,由她们核对菜色是否与各宫贵人的饮药有冲突。”

“也就是说,这应当是双份?一份司膳司保管,一份司药司备份。”高风晚接过册子翻找,昨日也就是腊月初十那一日是缺失的,初九和十一的则都是齐全的,“初十的当真没有了。”

“不知道被谁撕走了,这怎么办?”刘霏儿急道,“这也没法补,册子的纸张数量都是固定的,要不要去告知尚食?”

高风晚当然知道这个册子缺页没法补,司酝司里记录日常的册子也是这种。

不单单是尚食局,六局司的线装册均由司籍司统一发放,每次发放的页数均有出入,纸张材质特定,装订线的固定也有防伪痕。

这些举措不仅方便循迹,也能有效防止做错事情的女官在日期等细节处造假。

“肯定要告知尚食的,有关你分内的事不必隐瞒。”高风晚站起,将线装册还给刘霏儿,“但我今日跟你所说的内容,还请务必保密,万不能外泄,我担心你参与得深了会牵连到你。”

“我知道的,风晚。”刘霏儿拉住高风晚,“你都是为我好,你相信我,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知道了,霏儿,你不用担心我。”高风晚回握刘霏儿的手,套上斗篷掀开了门帘,“我走了。”

月亮已经爬上天空,温差叫高风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好在没风,身上的温度还没那么容易消散。

“对了,等我一下。”刘霏儿拿着线装册跑回书房,回来时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皮交给高风晚,“你夜里总是看书,我知道动脑子就容易饿,这是斯玲和我给你准备的肉干和小麻花,都禁得住放,不急着吃,啥时候饿了啥时候吃就行。”

高风晚拥抱住刘霏儿:“霏儿,谢谢你。”

刘霏儿蹭了蹭高风晚的鬓角:“也要谢谢斯玲。”

高风晚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她松开刘霏儿,笑道:“待我见到她,肯定会亲口向她道谢。”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见万斯玲一面,高风晚下定决心,她走在路上,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人选。

平煜刚换班上值,身上的懈怠劲儿还没过,因此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好在是晚上,不会有什么贵人经过,巡逻得慢些也没什么事。

巡逻三人成一小队,经过大佛堂时,一个单薄的背影呆站在宫墙边,平煜起了疑心,单手将绣春刀推出刀鞘半指:“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原是高风晚,朝他颔首道:“平大人。”

“你们继续走,我等会儿赶上来。”平煜叫手下的两个亲信先走,自己走到高风晚身边,拱手道,“高大人,夜已深,眼瞧着各宫就要落锁,您怎么还在这儿呆站着呢?”

“是,平大人说的对,我这就回去了。”高风晚虽这么说,还是依依不舍地朝大佛堂看了好几眼。

平煜看她眼圈和面颊都红红的,不由得道:“高大人,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高风晚欲言又止地望向平煜,还是摇头道,“…我没事,劳平大人忧心了。”

平煜担忧地打量高风晚,她此时面庞越发地红,眼眶里噙着泪。他顿时生出怜香惜玉的心,环顾四周后,掏出怀里的帕子擦去高风晚的眼泪,低声道:“高大人,宫中不许掉泪,您应当知道的。”

“我知道。”高风晚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平大人提醒。”

平煜想了想,此地距离锦衣卫的临时换班点并不远,才过换班的时辰,里面应当无人:“高大人,您跟我来,到锦衣卫的休息处调整一下情绪,以防人多眼杂,将您当下的举动传出去。”

“多谢。”高风晚用力揩了揩自己的眼睛,跟上了平煜的脚步。

约莫一字,就到了锦衣卫在北司房的临时换班点,室内并无烛火,平煜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高大人,想哭就在这里哭完再回去吧。”

“我不想哭了,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高风晚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盯着窗花看。

平煜与高风晚平日里不过点头之交,可他对高风晚单方面的印象很深,她不怕锦衣卫,说话举止虽然温柔礼貌,却总是如同隔着一层纱一般。

人脆弱时也许就更容易拉近距离吧,平煜觉得高风晚和往日完全不同,不那么叫人难以接近了。

干坐着有些尴尬,平煜找话题道:“从这回司酝司不怎么近,待会儿我送您回吧,不然怕些不懂事的不让您过。”

“您心真好。”高风晚瞧着还是很低落,“我不在司酝司了,现在到宫正司去了。”

平煜很惊喜:“这算是升职了,恭喜高大人。”

高风晚不好意思地笑笑:“平大人年轻有为,作为最年轻的总旗,升到最年轻的百户千户,也是指日可待。”

“都是我爹的功劳。”平煜挠挠头,到底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心里藏不住事,他忍不住道,“高大人,你为什么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