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让白啄冷静下,可白母并没有给她多长时间。
这天白啄刚下班就接到白母电话,里面的人让她快回家,她说得很急,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白父又不在家,以为出了什么事,白啄连忙赶回了家。
等到了家,她才发现白凛也在,他们都坐在沙发上。
白凛正在说些什么,而白母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白啄不知什么情况,刚走过去,白母看到她时脸色更不好,但好歹开了口:“晚上八点,你去和严家小子吃顿饭。”
吃饭?
还是要她相亲?
白啄把包放在沙发上,但人并未坐下,她说:“妈,我不会去。”
不会去。
白啄语气平静,摆出自己的态度,甚至没留一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你说不去就不去?!”白母却突然站起身,怒道,“你必须去!马上就去!”
白啄并不知道这十来天发生了什么,白母的态度比上一次见面时要强硬许多。
白啄静静看着白母,一言不发。
这是她过往一贯用的方式,坚持她认为对的。
“妈,您不是说再给我妹一段时间想想吗?”白凛站起身下意识打圆场,“万一真的适合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也挺好......”
“不行!”像是被针扎了下,白母紧绷着脸,语气激动,“不用想了,我不同意!”
“她今天必须去,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那个叫什么许......”白母咬着牙,恨道,“就是不行!”
似乎连那个名字都吝啬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像是那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白母嫌恶的神情就像是往白啄心上扎了一刀,生疼。
“许厌。”白啄于是张口替她说出来,“妈,他叫许......”
“啪!”没等白啄说完,就被人扇了一巴掌。
白母打完后连手都在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劲儿使大了。
白啄感受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心想,应该两者都有。
“妈!”看到这幕,白凛惊道。
在看到白啄嘴角的血时,他下意识想走过去看看她的伤口。
但没等动作,就被白母拉住了胳膊。
“白啄,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妈,你就去。”白母颤抖的手指着白啄,“那个人......”
理智告诉白啄不该再说话,可白母眼中的厌恶还是刺痛了她,白啄不愿看,下意识开口:“妈,他叫许......”
他叫许厌,是个特别好的人。
可白母并没有给她机会。
“我不管他叫什么!叫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也和你没关系!”
听到这句话,又想到她今晚的态度,白啄愣了下,明白了。
她随即笑了出来,道:“您查他。”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我查他怎么了?!”白母毫不避讳,“他那么怕查,怎么不少做点亏心事?!”
现在,白凛算是听明白了,她妹妹喜欢的那个人不过关,更甚者是人品有问题,白母不同意也是正常的。
但看到此刻剑拔弩张的情况他还是下意识打圆场:“漫城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也许查错人......”
“查错了?!”白母瞪着白凛,“整个漫城叫那名的满打满算就五个人!”
白凛愣了下,想到白啄说的“厂犬厌”时才反应过来,这种带有不被祝福含义的名字,叫的人少也就不奇怪了。
白凛干笑两声,“那不是还有五个人吗?”
“一个女的,两个结婚的,一个混吃等死啃老的,”白母转过视线怒视白啄,她的眼睛像是淬着火,咬着牙说出剩下几个字,“一个杀人犯,是哪个?!”
杀人犯?
白凛被白母的最后几个字砸昏了头,以为出现了幻听,怎么还和杀人犯联系一起了?
白母说完低头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朝着白啄脸上甩过去,咬牙切齿道:“你问问她是哪个?!看看有没有她嘴里的那个人!”
那些照片砸到白啄身上脸上,最后又慢慢飘落在地下。
白啄低头,看着飘在她面前的那张照片,和照片上的人对视,许久,才出声:“您不是知道了吗?”
所以才如此生气。
说着,她蹲下身,伸手把那张照片拾起,明明很轻,在白啄手中却似千斤重,两只手还怕捧不住。
照片中的人依旧是寸头,只是更短,头皮上只剩下青茬。他紧绷着唇,那双眼睛看着镜头的眼神毫无温度。
冷漠至极,对这个世界冷漠至极。
白啄用眼睛一寸一寸描摹照片上的人:额头、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
她恨不得拿放大镜,不错过一点。
白啄许久没见过许厌了。
409天。
一年一个月又十四天。
许厌嘴角青紫,破了口子。
白啄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下他破损的嘴角。
还不敢使劲儿,轻轻碰了下在就移开了手指,像是他会疼似的。
想起她的嘴角,白啄笑了笑,要是许厌亲眼看到了她这幅狼狈的样子,不知是皱眉冷眼看她,还是帮她处理伤口。
白啄想,应该是两者兼备,冷着脸处理完伤口后转身就走,连句关心的话都不会说。
太烦人了!
活该他三十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白啄愣了瞬间,随即笑了下,这种小孩子语气的话她几岁都不说了,如今多活二十多年,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也许是白啄的那声轻笑刺激到了白母,她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从白啄手中夺回了那张照片。
白啄没想到她母亲突然动作,照片离手时她心中慌乱,下意识跟着动作,有些无助叫道:“妈.......”
“你看看他!好好看看!”白母拿着那张照片杵在白啄眼前,“他穿的是什么?!是囚服!犯人穿的衣服!”
白母紧攥着照片上方,照片上许厌的脸都变了形。
“这不是别人!这是杀人犯!这是杀害亲生父亲的畜生!”白母像是要把那张照片戳进白啄眼睛里,“白啄,我求求你擦擦眼睛好好看看!你喜欢的是什么垃圾!!!”
畜生。垃圾。
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一记铁锤砸向白啄心间,四下,足够把她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砸得血肉模糊。
白啄直愣愣地看向她的母亲,满眼迷茫,似是不懂在她母亲心中为何许厌也会和那两些词挂上勾。
她不是都查过了吗?
事情刚发生时,每个人都在说,他们用语言把许厌钉在耻辱柱上,恨不得把他凌迟。
白啄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每天都有新闻发生,骂许厌的这波人又转向下一个战场,慢慢地,都忘了这件事这个人。
白啄觉得挺好,只要她记得就好,也只需要她记得。
只是她没想到,再一次听到却是从她母亲口中。
“看我干什么啊!我哪句话说得不对吗!”白母收回手,抬手把那张照片撕碎,洒向白啄脸上,“这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不该生出来他祸害人间!”
那些碎片打在白啄脸上,又慢慢滑落,飘在地上。
白啄不觉得疼,她只是觉得她疯了。
和碎片相触的那几秒,白啄似乎觉得那是许厌在吻她。
这是连在梦都吝啬让她体会的场景。
白啄低头着看地上的碎片,许久,才轻声询问:“那你们有谁问过他吗?问他愿不愿意来到这个冰冷恶心的世界吗?”
冷静理智、客观分析、不要轻易给人下定论,这是白啄从小接受到的教育。
但是这些话好像只存在课本中,被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束之高阁。
“您了解他吗?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白啄抬头,直视白母,嘴唇微启,“您又问过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这还用问吗?!我眼睛还没瞎!”白母伸手点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往后推,厉声道,“白啄,是你心盲!心盲了!”
白凛被这个消息砸得头蒙,反应过来,忙拉回白母,怕她再忍不住动手。
他看向白啄,见她嘴角的血液已经凝固,她静静看着白母,眼神如往常一样,平淡无波。
但白凛无端觉得,他妹妹现在就像个纸糊的人,稍稍一戳就碎了。
“妈,我看得很清楚。”白啄说,“他很好。”
白母被她这三个字激得怒气更甚,她抬起手,又想向前走,但被人阻着,她转头瞪着白凛,厉声道:“你放开我!”
白凛自然没有放手,也不敢放手。
说完白母重新转向白啄,恨恨道:“他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把基本的伦理道德都丢了?!他好?!白啄,你说这话羞耻吗!”
为什么要羞耻?
表达内心真实想法为什么要羞耻?
她觉得太累了。
此时漫天的无力感充斥白啄全身。
可看着白母气得发红的双眼,白啄紧绷着唇,心中难受无比。
再开口时她泄了点情绪,白啄看着白母无助道:“妈,您愿意听我给您说说他吗?”
您能听我说说吗?
白啄话语里的恳求并没有被正在气头上的白母接收到。
“他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好说的?!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社会混子有什么好说的?!”白母句句诛心,“前年新闻出来的时候我就说判他三十年太轻了,他这种人就应该直接死刑!”
死刑。
白啄听完她母亲的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果然是亲母女,她妈妈永远知道怎么扎她最疼,知道怎么往她身上捅刀才能让她拔不出来,知道怎么避开死穴把刀子插进她身体里。
死不了,却能让她永远痛着。
白啄的笑声在三人耳边来回荡着,几秒的时间就停了下来,她说:“妈,既然查他,肯定能把所有隐藏的一起查出来。”
“您难道不知道他没参加高考是因为被人伤了手连握笔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来吗?他就是爬到考场也没法写字啊。”
那些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里的事件,就发生在许厌身上。
发生在她的许厌身上。
不止一次。
白啄看着白母,眼睫微颤:“您查他就该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许厌多少次差点死在那个人手里。
“这是他杀人的借口吗?”白母果然知道,但她选择忽略,她盯着白啄咬着牙反问,“警察是摆设吗?他不会求救吗?”
白啄又想笑了,笑她母亲的可笑言论。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碎片,低声说:“他一直在求救啊。”
许厌从出生那天就在求救啊。
“可没人理他啊。”白啄蹲下身,把那些碎片捡到手心,“他向他妈妈求救、向邻居求救、向警察求救,结果呢?换来的是什么?”
白凛被她们的话惊得没反应过来:“警察不管?”
“管。当然管。”白啄说,“可关几天又有什么用。”
白啄想,向警察求救无果后,许厌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任何开口的机会。
他靠自己忍着、熬着。
当许厌习惯靠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后,才把她拒之门外。
“他就不会逃吗?”白凛艰难道,“明明他都能......”
杀了人。
最后三个字白凛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能跑。”白啄把那张带着许厌眼睛的碎片捡起,“但他妈妈跑不成,他妹妹跑不成。”
“换一种说法,不愿意跟着他跑。”白啄用拇指轻轻拭去碎片上面并不存在的浮尘,对着它笑了笑,“好像都不相信许厌能让她们生活得更好。”
不能跑、不能动、不能反抗,否则在许厌护不住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加倍报复在那对母女身上。
“我不止一次想,许厌要是自私点,用您的话说狼心狗肺点就好了。”白啄把最后一张碎片捡起来,放手心里,站起身,“您不是知道那一届漫城的状元本该是他吗?”
许厌的成绩本来可以随便挑国内任何一所顶尖大学的。
“您喜欢优秀的人,许厌比大多数人都要优秀。”白啄手心握着那些碎片,一句一顿,“所以妈,您不是知道我们.....”
白啄哽咽了下。
您不是知道我们本来是很配的吗?
她很优秀,许厌也不差。
他们本该很配。
只是他们遇到的时间不对。
可是怎么就不能再等等,等时间走到正确的位置。
只是晚了点而已。
她不介意的。
白啄深吸了口气,最后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些话被白啄咽回了喉咙,刻在了心里。
白母竭力把怒气压下去,想要给白啄讲道理:“但你要知道,这不是他堕落杀人的理由!”
依旧听到这样的质问,白啄心中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为什么不能听她说?
为什么连她的亲人都选择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那您让他怎么办?您明明知道他多少次差点没命,又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活下来!是那个人不放过他!”
“啪”的一声,白啄心间的那根弦断了。
“他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一直忍着向上爬!他挣扎了三十年、被恶鬼缠了三十年、您让他怎么办啊?!”
许厌竭力想摆脱脚下的泥沼,是那个人死命拽着把他往下拉!他想把许厌的灵魂都钉在泥土里腐烂!
白啄失控了:“您为什么不问问那个人为什么缠着他?为什么不放手让他呼吸哪怕一瞬间的新鲜空气?!”
“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像是惩罚他的地狱?”白啄眼眶通红,“妈,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白啄很少失控,他们基本没见过她如此声嘶力竭的模样。
她的句句质问也像一把把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上。
“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个人,”白啄嘴唇颤抖,“我也会这么做。”
在他毁了许厌之前就毁了他。
这样疯狂的言论,不止白凛吓着了,连白母都嘴唇发颤,指着白啄颤声道:“你疯了!你......”
白啄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到白凛觉得她真会那么做。
“妈,您消消气。”白凛揽着白母肩膀,蓦地心慌,他对白啄说,“你也冷静冷静,清醒一下。”
“我还不够清醒吗?”白啄含泪的眸子看向白凛,嗓音微哑,“我从小清醒到大,清醒了三十年。”
“我为什么一定要活得清醒?”白啄的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她说,“我不想清醒了。”
白啄清醒理智了太久,她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白啄深吸一口气,把眼中泪意逼回去,拎起沙发上的包,“你照顾妈,我先走了。”
“扔了!”白母却看着白啄大声命令,“白啄,我让你把那些照片扔进垃圾桶!”
白啄一愣,低头看着手心撕成几块的照片,握住,摇了摇头。
她把那几块碎片当成宝的样子刺痛了白母的心。
“白啄!你敢!”白母厉声道,“你今天要是敢拿着他的照片出门就别认我这个妈!”
白啄转身动作一顿,对白母鞠了一躬,道:“我下次再来看您。”
说完,转身离去。
像是没听见身后白母的撕心裂肺的哭骂声。
不能扔。
这不是垃圾,这是白啄的宝贝。
白啄绷直的背,就像永不会弯下的的雕像。
如果哪一天弯了下去,那就证明她如手中的照片一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