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泷泽生朝那几个人走去了。

太宰治沉默的站在被缠绕着藤蔓的走廊里望着那边,就好像与他们相隔了两个世界。

打扮整洁的青年没有因为自己的外形而感到窘迫,所以他此时走过去的心情应该多少是轻松一些的,他在以最好的精神面貌前去与自己多年不见的老友相会。

只是过于年轻的面容让那些人见到他时会感到迟疑不解,但相信经过解释,因身体记忆和感情而操纵的熟悉感会漫上心头,让他们再次接受他。

“生?”

不远处的太宰治根据口型辨认出了其中一人在说什么。

而泷泽生微笑着回答了他什么,紧接着那几人便露出了恍然又震惊的表情,在那些外漏的情绪中,还夹杂着欣喜和欣慰。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聊得不错,这是旧友的不期而遇。

太宰治坐到了走廊边边用石砖砌成的长凳上,轻风擦过抽芽的纸条,掠过他的耳边,将他蓬乱的发吹起,就如同思绪般混乱。

他最先在意泷泽生的身世时,是因为他时常莫名其妙的发呆,以及对方经受询问后声音苦涩的回答,“我在透过记忆找一个人。”

“他死了吗?”少年时的太宰治直白的问道。

“没有。”泷泽生摇了摇头,“我只是找不到他了。”

由此太宰治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是泷泽生出现在镭鉢街前发生的事。

那个人对其尤为重要,仅是靠身体残存的感觉,无法追溯到的模糊回忆,便能让他念念不忘,落寞不已。

在中也寻找自己身为荒神的线索时,太宰治同样在寻找着泷泽生的身世。

他第一时间就问了已经身为港口mafia的森鸥外,并不是指他多么的神通广大,而是对方明显比他还要早的认识泷泽生,不然泷泽生也不会在河边捡到他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将他送去黑诊所——那里必然是他信任的地方。

可是森鸥外在听到这个诉求时,露出了十分有趣的表情。

他竟然有了几分慌张。

并不算惊惶,那就像是被人猝不及防的触及了不想暴露的内里,且他的掩饰能力极好,也很快让自己脱离了被情绪左右的状态,转而露出了神秘又狡猾的微笑,“太宰君,想要知道的话,是不是需要付出些什么诚意?”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太宰治厌倦又知悉的叹了口气,同时,他又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所以你知道泷泽过去经历了什么,且并不打算永远瞒着我。”

“因为要瞒你也没有什么意义。”森鸥外双手交叠支起下巴,他用明显审视的目光落在太宰治身上,就像在看这个人究竟有哪里与众不同,“你早晚有一天会自己查到的——等到那一天到来,等到你在查询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消息引来讨厌的敌人这类事发生,还不如提前给你一个钥匙,让你知道我这里就拥有明确的答案。”

太宰治因为那个奇怪的目光面色发黑,“森先生,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嗯?没有啊?”森鸥外笑得阴阳怪气的,“我只是有些惊奇,难道泷泽君选择人的标准就那么相似吗?”

之后的两年,太宰治都在为那份“诚意”奔波。

不管有没有这条约定在,他都会为港口mafia卖命,但毫无疑问,像他这样不安定的因子,有时也会被一条约定束缚住,森鸥外在他懈怠时,想要拒绝时,便会拿出“诚意”说事。

“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啊,太宰君。”

“诚意”究竟是什么,是对组织的忠诚吗?

总感觉没有没有简单,太宰治在一次次被委派的任务中察觉到了一条隐秘的规律。

这个答案让他觉得荒谬又正常,那只是比直觉更准确的猜测罢了,虽然没有得到证实,但太宰治却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真实。

他的“诚意”检测对象是泷泽生。

森鸥外在观察他对泷泽生的态度。

是否还在像一开始那般戏耍他,打击他,是否在任务中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是否和他发生过争吵,又是否和他长久的磨合到了一起,并逐渐产生不可分割的羁绊。

因为泷泽生而让步,因为泷泽生而让最优解的方式多了一条考量,因为泷泽生而抽离绝望颓废的状态。

这一切的转变当然逃不过港口mafia首领的眼睛。

于是有一天,在太宰治经受敌人拷打,又不出意料的被组织救回后,匆匆包扎完的他被召到了首领办公室,而进门的第一句话,太宰治说的是,“刚刚从鬼门关回来就要被委派新的任务吗,能不能把事情交给中也,我还要回病房躺着等待人来嘘寒问暖。”

他已经习惯了受伤之后,有个人比他还要紧张,比他还要气愤,然后事无巨细的照顾他,不管他在外的风评多么恶劣,名声有多么响亮。

港口mafia的双黑之一,骨子里都留着黑色血液的太宰治,在泷泽生眼里的形象似乎从未变过,他甚至有一次说漏了嘴,说太宰还是个需要监护人照料的未成年。

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好笑,哪个未成年能赚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运作成熟商业家都难以经营的渠道,并且在刀锋枪口下过着舔血的日子。

森鸥外用一种早已预料到的眼神看着太宰治。

他没有对此开什么不解风情的玩笑,而是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推向了太宰治。

太宰治看着那个如同笔记本般的黑色记事簿,脸上的表情忽然沉寂下来。

那年他十七岁,再过几个月就十八岁了。

“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得到的吗?”森鸥外说,“看完了记得毁掉它。”

太宰治静默了两秒钟,不发一言的收下了它,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他的背影透露出了某种抗拒,某种急切,总之是能在太宰治身上称之为失态的复杂情绪。

那本黑色册子里记录了一个泯灭人性的计划,寥寥几页的参与人员名单,以及特殊到足以记录下来的事件。

是一个人写下来的,关于不死军团的“回忆录”。

【今天,我就要上战场了,难以形容我的心情,恐惧几乎让我失禁,但幸好这里连水资源都是稀缺的,并不能奢侈到让我饮饱水。】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炸弹爆开的声响就好像穿过我的耳朵震碎了我的头骨!可回过神来后我还好好的,冲锋的号角不允许我停下,我看到身边的士兵正一个个冲了上去,他们不怕吗?他们不怕死吗?我听说这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是刚上战场的菜鸟。】

【真是神奇,我断裂的腿长出来了!因为军队里有一位异能力者,这位异能力者还是个少女,她天真的笑容很好的温暖到了我,让我想到了我在家乡的妹妹。真是出色的人啊,拥有这样的异能力便能够让我们摆脱死亡的悲剧,这样我就又有动力了,我想我能够活着回家了。】

【我结交了一位朋友,这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我们只是上了战场,又不是上了刑场,我仍然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交流,为什么会认识他呢?因为他在我们的基地里唱了一首歌。他的歌声是悠扬的,平和的,就像改编的童谣,我以为我今晚会做噩梦,毕竟我刚从那个恐怖的地方回来,但是稀奇的是,并没有,我想是因为他的歌声很好的安抚到了我,这个基地里的每个人都被枪林弹雨折磨得萎靡不振,唯有他如此耀眼。】

【对了,他叫泷泽,是一位有着碧绿眼瞳的年轻人。他这个年纪应该上大学了,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泷泽似乎对军队里的森医生情有独钟。】

【用情有独钟这个词是不是不太恰当?难道是一见钟情?】

【总之,他的行为在我看来就像是在追求森医生,可据我所知,泷泽在来到这里之前和森医生从未见过,森医生对他也一无所知,并表现出了被打扰的苦恼。】

【我一直觉得森医生是一位面热心冷的人,当然,这个面热也只是指普通人的礼貌罢了,我总觉得他这种高知识分子的脑袋和我们不一样。他在我看来并无特殊的吸引力,虽然有一份独特的气质,泷泽难道看中了他的脸吗,不然为什么如此担忧他?】

【见鬼,这里可是战场。】

【泷泽真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和他交谈总是让我感觉十分愉悦。】

【我错了,森医生大概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种人,我今天发现了一件好笑的事,森医生闪躲了泷泽的目光。难道他也招架不住泷泽的热情吗,也是,这里可是战场,在这样让人神经紧张的冷酷地方,如果有一个人满心满眼的都是你,一定是不小的安慰。】

【我们的后勤部被偷袭了!正在前方的我只看到一个身影急速的冲了回去,是泷泽!他这不算违抗军令吗?他一个人回去能做什么?!】

【“啪!”】

【没错,这是我写下的拟声词,是一个耳光声。】

【总之我从战场上拼死拼活的回来后就听到医务室里传来了这个动静,大概是泷泽违抗军令被森医生打了,要是人人都这么不顾一切的往回冲,那的确是要乱成一团了。真是幸好,后勤部虽然被偷袭了,但是神奇的是并没有人受伤,偷袭者的尸体被堆砌在了一边,是谁干的?有谁拥有这样大的力气吗?不过那都没关系了,我要累死了,让我休息下吧。】

【十分钟后,我又要准备上战场了,我连休息的权利也没有吗,我负伤了啊!但是这种伤势在那个叫作晶子的小女孩儿手中就像随意缝补的娃娃一样简单。】

【这里的每个人都经历过被枪射穿的滋味,一开始动手的还是森医生,因为晶子的异能力需要人在濒死的状态下才能启动——森医生的枪口对准的是泷泽。】

【有时候我觉得泷泽真是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理喻。】

【他被打穿胸口的时候多么痛苦,迸溅的鲜血把旁边的我都染成了红色,那双绿色的眼睛却仍然像宝石一般闪亮,他的恐惧只停留了很短暂的时间,对待森医生的态度也并没有因为他的粗暴而改变。】

【这难道是爱情吗?我实在好奇极了,于是问了泷泽。】

【而泷泽露出了很诧异的神情。】

【“为什么是爱情?”他如此问我,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很疑惑。我才惊觉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非常引人误会,我对他说,“因为你就好像在追求森医生一样。”这句话总没有错,我和其他战友时常调侃,泷泽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开出了爱情之花。】

【然而年轻人对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这份感情并没有爱情的独占欲,也没有火热的性欲。】

【他真是奇怪的家伙。】

【森医生大概在他日复一日的坚持下被打动了,我感觉他的态度有所软化,和泷泽的相处也变得温馨起来,他们竟然还会说笑。】

【我想这份软化来得还是太慢了,如果是我,早就在这种攻势下溃不成军了,我看着泷泽为森医生担忧关怀的模样都感到了嫉妒!深刻的嫉妒!我都要爱上这个男人了!】

【森医生今天露出了慌张的表情,因为死亡天使要首先去救别人,而没有到濒死状态的泷泽只能被疼痛折磨,据我的经验来看,他现在正因为失血而寒冷,森医生正为他进行着紧急处理,让他能够坚持到死亡天使来——我在旁边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大概是终于看到了这个男人失态的模样。】

【你在担心什么呢,我们又不会死,我们只是廉价的生命而已。】

【真是够了,我们还要重复这种日子到多久,因为我们的人数一直没有大批量减少,所以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奔赴战场,就不能宣布战败撤退吗?!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泷泽似乎是我们之中坚持的最久的人,因为他还会在我瑟缩的发抖时抱住我的头,在我耳边轻轻唱歌。】

【认识他可真好。】

【可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之后的文字似乎被火烧毁了。

叙述者的逻辑有些混乱,且写下的内容有很多无意义的闷苦倾诉。

太宰治直觉的知道这段经历还有下文,但是森鸥外只给了他这部残本。

他想到了一个人,对方拥有的异能力所呈现出的情报可比这些文字来得详细。

但是他下意识的不想将这本回忆录给别人看,就是这样的心理。

所以怪不得,怪不得森先生在对泷泽相关的事上总会宽容几分。

怪不得他在当黑医生时就对一个贫民窟的孤儿颇为照顾。

“刷拉——”

病房的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青年神色中还带着匆忙,他的目光飞快的锁定在病床上的太宰治身上,大步走来,“太宰,你没事吧?!骨折了?你胸骨骨折了?那些人是怎么对待你的,啊——!!”他烦躁的低喊了一声,把脸凑到太宰的面前,细细打量着他,“饿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搞,这个被子是不是有些薄?伤口很痛?我看你的额头上好像有冷汗……”

太宰治眸光黯淡的凝视着他。

泷泽生感到莫名,“怎么了?你看上去有些不对劲……”他低喃着伸手摸上黑发少年的额头,将他的冷汗擦去,然后捂了捂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脚是不是也很凉?我去给你做个暖水袋。”

碧眸青年不顾自己脸颊上沾的血,转身去检查壶里有没有热水。

等他再转过身来,便看到太宰治脸色苍白的闭上了眼睛,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泷泽生没有再出声打扰他,只是默不作声的将暖水袋塞入被窝,帮他整好被子,然后将他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上,看上去正在因为自责和心疼而精神萎靡。

而并未睡去的太宰治听着他轻浅的呼吸声,

莫名的……

他有了一种溺水的寒冷窒息感,那种感觉无孔不入,是因为什么呢?

太宰治忽然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盯着泷泽生的眸子,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出现在镭鉢街之前的事情了吗?”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你只要回答我就好。”

“……不记得了。”

“你想要想起来吗?”

视野里的碧眸青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就……无所谓吧?”

他突然笑着拿额头蹭了蹭太宰治的手臂,像是单纯因为和他聊天而感到了开心,太宰治才恍然察觉这个行为和撒娇无异,而泷泽生轻快的说,“想不想起来都无所谓啦,只要不影响我现如今的生活就好,但我想,就算想起来我也不会对我的现状作出改变,因为都是那么久远的过去了,我光关注眼下和前路就已经要用尽全力了,难道还要追着过去不放吗?”

他看过来的目光溢满了温柔,“顶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

风声中夹杂了谁的呼唤。

沉浸在回忆里的太宰治抬起眸,看到泷泽生正朝这边跑来。

对方的所有肢体语言和微表情都在诉说着他的心满意足,就像某种隐秘的愿望,连他自己都未曾奢求的期盼被满足了一般。

“太宰!”

泷泽生在他满前站定,“我们聊完了!抱歉,把你一个人晾在一边这么久。”

天色的确见晚了。

太宰治仰起头看向他,明知故问道,“开心吗?”

大概只是想要听到肯定的回答。

“当然!他们被照顾得很好,而且竟然还都记得我,难道我当时这么有名吗,他们每个人都能说出一两件有关我的事迹。”泷泽生坐到了他的旁边,“他们还想和我约下次见面的时间,但我用工作繁忙的理由委婉拒绝了。”

“为什么?”

泷泽生转眸,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脸,“因为我们只是同行了一段时间,拥有共同回忆的友人罢了,并不需要在未来交织——如果不是因为不死军团,我们不会相遇,我们的三观和性格可能都不是相合的,我们只是拥有某一瞬间的灵魂共鸣罢了。”

这一点上,难说泷泽生是坦荡还是无情。

但守在一旁的立原道造却觉得此时这个人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大概是直面过去,又和过去温柔且残忍的道别。

而且他明显在表明一种态度,就像表明衷心那般,却比那还要独一无二令人头晕目眩的态度。

立原道造腹诽着,这人就像在和BOSS说‘我已经不在意他们了,我只在意你’一样。

太宰治眨了眨眼,随后垂下了眼睑,就想在平静的思索着什么般,神情显得安静极了,“好吧,我就心软的接受一下好了。”

“嗯?什么什么?”

“你猜。”

“猜这种事和猜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数字一样难。”

“那是难度一和十的差距吧。”

“哈哈,不过你猜我脑海里的数字和我的想法也是难度一和十的差距。”泷泽生浑不在意的搭上他的肩,调笑道,“我总有什么都能让你无措的。”

立原道造总有种想要参与对话的冲动。

因为他们的对话透出了惊人的信息量来。

疗养院里的那些人……是上过战场的士兵吗?

可为什么是港口mafia在善待他们,政府呢?从刚才管理员的表情来看,对疗养院大量资助的显然是BOSS。

立原道造觉得这事哪里怪异,因为他身为受过严苛训练的军警,竟然对当年不死军团的事迹并不了解,只是听说了构想和失败的结果罢了。

既然是不死——那么军团的人应该留下了的。

“走吧,我们要去下一个目的地。”太宰治率先站起了身。

等候的下属们立刻作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泷泽生有些诧异,“我们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嗯。”

太宰治望了眼天色,那已经逐渐偏向了黄昏。

“就算有一分可能,也要带你摆脱这种状态。”他看着泷泽生不自然的脸色,“你的伤一直不见好吧,泷泽。”

新增的伤口就和脖子上的,脑袋上的一样,未愈合也未流血,泷泽生被停留在了——

濒死的状态。

“以及……”

太宰治垂下了暗色的眸子。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只是连声带都未震动的呢喃。

同一时间,收到了某种先斩后奏意味的紧急传真的武装侦探社,听到了他们的智脑嘟囔道,

“总感觉是什么麻烦的人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