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泽生很习惯和五条悟单独待在一起。
不如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第一次工作,都是围绕着五条悟展开的。他们幼时便开始相处,彼此早已习惯给予时间。
泷泽生曾有一刻意识到了他和五条悟之间的问题。
那就是五条悟的自称。
他曾经最喜欢用的是“我们”,“我们是挚友”“我们将会一直在一起”“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又或者和杰的“我们是最强”,而某一刻,对五条悟来说翻天覆地的那一刻过去后,他挂在嘴边的成了“我是最强的”,“这毕竟是生你会做的事”,“我会记得”——他的身边忽然没有别人了。
他不可避免的走向了一条孤独至极的路。
可五条悟在培养同伴。
出生便意识到自己是异类的神子,仍然在寻找着同伴。
泷泽生想告诉他,自己依然没有离开。
他就算身在别处,灵魂也从未背叛过。
“快快,给我拍一张照片,我现在一定还蛮帅的。”睫毛头发上都是天然装饰物的泷泽生把手机丢给五条悟,然后哒哒跑到自己刚刚摇晃的树旁,张开手臂比了个大字,连一二三都不用说,自动摆出了最亮眼的微笑。
眼前的景象被相机定格,五条悟端详了半天,随手发给了自己的手机号。
“拍得怎么样?”
“很好看啦~”
“喔,显得我皮肤好白,果然雪地是天然反光板。”
泷泽生伸手想拿过手机,被五条悟躲开了,白发青年不满诧异般眨着眼睛,“不合照吗?”
“啊,刚刚没有想到。”
“那为什么忽然要拍照。”
“因为要给阵平发过去看看。”泷泽生坦然的说,“保持分享是维系关系的重要一步。”
五条悟:“……”
他咔咔咔按动快门键,拍了好几张泷泽生没有反应过来的怔愣表情,然后咂舌,“啧,怎么都这么帅。”
“幼稚!我长得帅当然会被拍得很好看。”泷泽生一下子知道他在吃醋,哈,悟的占有欲可太强了。
面前的蓝眸青年定定的看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生,和非术师呆在一起且那么要好是什么感觉?”
“是和术师待在一起同样的感觉哦。”泷泽生说,“我其实并不在意外表和能力……啊其实还是在意的,这是不可避免会被影响判断的因素,但是我想说,人类的深层内核是不变的,我们总会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即使他在他的领域,而我在我的世界。”
咒术师虽然和普通人有着密切的交集,却像被残忍的分割成两部分般。
夏油杰最敏感迷茫的那段时间,泷泽生带他出去散了不少心,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就去人际荒芜的顶山海底,他们看独一份的日出日落,租最贵的潜水衣游到了难以预计的深度,然后被咒灵带了回来,他们踩过秋季落叶最多的梧桐林,在五条悟的电话控诉里哟吼着用一张铁皮滑下了山坡,最疯狂的一次,泷泽生偷偷联系夏油杰的父母得到了他的相关证件,偷偷办了签证,连夜买了去俄罗斯的机票,先高层一步带着茫然的咒灵操使飞去了捷里别卡尔,那是最容易看到极光的小渔村,紧邻北冰洋,有着世界尽头的荒芜和壮阔。
离开日本,其他国家的咒灵数量明显降低,更何况是人数稀少的俄罗斯。
那里的人民豁达且勇敢,有着区别于亚洲文化的直爽,就算在职场上也经常有话直说不让自己憋着,充足的休假和在假期绝不会工作的放松心态,也大大抑制了咒灵的诞生。
泷泽生带他在那里呆了两天。
两个俄语不会说,英语拗口的人硬是靠肢体语言和当地人交流,胡乱的比划,偶尔蹦出的单词“YES!”“NoNoNo!”,搞笑却令人轻快。不远不近又显善意的距离是陌生人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
那天雪地里燃起的篝火,黑夜中温暖至极的光辉,映在了彻底放飞自我的两个少年身上。
极光绚丽,犹如进入了不存在却充满幻想的魔法世界。
它挂在天上,却在比天空还遥远的地方。
所以这个世界如此辽阔,大多人却只能困于小小一片方地。
多么惋惜。
***
正摆弄着手机的泷泽生收到了一则通话,是几个玩嗨了的学生见两个老师竟然还没有到滑雪场,过来询问催促的。
不正经的成年人们带着满头满身的雪回屋换了身干爽的衣服,然后去了滑雪场。
“看我的!”
戴着护目镜也掩盖不住欢脱气质的碧眸青年扭转腰腹,靠强大的核心力量操控滑雪板原地转了好几圈,雪花四溅,酷炫得不行。
“哇哦——”
禅院真希情不自禁的赞叹出声,然后冷呵一声,转眼复刻了相同的动作。
“哇哦——”
这回赞叹的变成了泷泽生,他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比了个大拇指,咧着嘴笑道,“好牛啊真希!干脆兼职去拿个运动会奖项吧!”
“生筋子!”
表决心的咒言师气势汹汹的喊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扭转上身,平衡不稳啪叽摔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
略显笨拙的乙骨忧太因同伴的失误哈哈大笑,被狗卷瞪了一眼,顿时一噎,心一横开始旋转,然后用同样的姿势倒地。
他们两个被最强咒术师轻而易举的提溜起来,五条悟搂着两人的脖子说,“来吧来吧,想要诀窍的时候当然要来请教老师啊~!”
“五条老师又是在这种时候出现。”
“知足吧,他没有给我们拍照哎。”
“啊,等等!闪光灯出现了——”
泷泽生刷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张开手臂像护崽的老鹰一样,一秒钟能摆八个pose,大喝道,“放心吧,泷泽老师就是你们坚实的壁垒!”
所以——
泷泽生看着五条悟唇边的笑意。
享受这一切吧。
你以痛画上句点的青春,你手机里存留的最后一张我的照片——全都会被翻篇,重新开始。
***
北海道之旅堪称圆满结束。
就连最后祓除咒灵的插曲在泷泽生看来都无伤大雅。
雪山上孕育出了一级的诅咒,暂时蛰伏在不起眼的山洞里,大概是在人类对暴风雪或者雪崩的恐惧中所诞生的。
它的气息极为隐秘,泷泽生他们能够发现,是因为诅咒自行暴露了。
它像是被什么吸引,沿着地脉找到了泷泽生,在碧眸青年警惕的身姿前匍匐。
从未预想过的场景发生,诅咒就像在彰显上下级关系一般,在对泷泽生“投诚”。
泷泽生诡异的明白了这一点,他的脑子仿佛凭空长出了一根链接咒灵思想的神经,连这么隐秘的情绪都感知到了。
那一瞬间,泷泽生的潜意识里竟然产生了“这才对”的观念。
它就应该这么识时务,学会向强者低头。
泷泽生皱着眉将这种感觉告诉了沉思的五条悟,“你知道刚刚我有多么恶心的想法吗,我在想这个同类还不是那么没脑子,太可怕了,你给我一拳打醒我吧,我不会躲的。”
五条悟的眼睛睁圆,于暖色的白炽灯下闪着异样的光彩,“同类?”
泷泽生举着手发誓,“只是一瞬,我想是因为它在向我沟通时的脑电波影响了我……啊~虽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毕竟至今为止没有咒灵和人类这么建立沟通的桥梁,它如果是用语言来表达情感的,我也不会那么混乱。”
泷泽生迟钝的感受到了嫌恶,“不过不管怎么说,它现在的模样太稀奇了,我从来没见过咒灵这个模样。”
一级诅咒在泷泽生面前瑟瑟发抖。
让泷泽生想起了他们前不久祓除的电梯恋爱咒灵,它也是这么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里香也很怕你,泷泽老师。”围观的学生皆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乙骨忧太想到了重要的信息点,提醒道,“里香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怕你。”
过咒怨灵里香,他们曾经一度将其和泷泽生化为一类。
而里香的等级不可估量,它还有一部分咒力没有释放,只是这样的状态便足够强大,强大的令普通术师生畏。
“我有一个猜想……”泷泽生在五条悟意味不明的眼神下开口,语气带着丝戏谑,“是因为我是悟诅咒的,被最强咒术师诅咒,那么我的等级一定也是最强!”
他如今竟然调侃起了自己的身份,泷泽生忍不住腹诽:啊,这简直就像恐怖故事一样。
这可是他竭力否认的一点。
泷泽生说完这句话就给五条悟疯狂解释,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剖出来般直白,“再强调一次,悟,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认为是你诅咒了我,顶多是我诅咒了我,再归根结底,谁诅咒我都无所谓,我是否是过咒怨灵也无所谓,有这么一身诅咒的气息却如同人类一般更加无所谓,因为我不管是什么状态,都是最好的结果。”
泷泽生都觉得自己复读的模样有些好笑,“因为我是泷泽生,我清醒的明白这一点。”
几个学生被这么绕来绕去却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的保证搞得有些头晕,前辈的恩怨纷争他们没有参与,如今也没有那个资格来评判改变什么,对咒术界也涉足年限尚短,所以一般而言,他们不会往更深层面思考,因为那没什么意义。
泷泽老师是五条老师担保的,泷泽生不会伤害他们。
他是一个性情温柔善良的人。
这就足够了。
五条悟放弃般歪过了头,不去看泷泽生明亮的眼睛,“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已经说好多遍了生……”
连五条悟都无法招架他一遍遍的剖白,“这个要怎么处理,原地祓除吗?你来还是我来。”
一级,泷泽生能干过。
他在特级手里也曾逃脱过。
碧眸青年狠戾的将诅咒的头拧了下来,他的手法和五条悟很像,不管怎么说,即使是任务世界,泷泽生也对诅咒有着不可更改的深恶痛绝。
他恍惚想到,
最强也会有旗鼓相当的同伴。
咒灵的身体或许也没什么不好的。
泷泽生习惯性的问道,“一级,实力好像还不错,可能是个冰雪系法师?要不要留给杰呢?”
“杰吸收的咒灵已经非常多了。”
“但是灵多不压身哎。”
“那就一边凌迟它削弱它一边打电话叫杰过来吧。”
“好残忍哦……”
吐出残酷字眼儿的两个人真的给夏油杰打去了电话,并狠狠的在手里这头玩起了二重唱。
五条悟:“杰,生有个礼物送给你哦。”
泷泽生:“是冰雪系咒灵呐。”
五条悟:“还是一级!”
泷泽生:“我们在北海道,你要来这里玩吗?”
五条悟:“就定今晚的机票吧,资金不够的话五条老师可以承担费用~”
泷泽生:“最近的航班是十点的,现在出发去机场完全来得及!”
一句话还没有说的夏油杰:“……”
他就算是在电话那头也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溢满黑气的笑容,嗓音温柔的骂道,“是两个白痴呢,悟,生。”
两个白痴立刻进行了二重反击。
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的夏油杰暴躁的挂了电话。
“夏油大人……”旁边一人斟酌的在这时开口道,“A的联络方式我们查到了,虽然还不是百分百确定。”
他拿着一叠厚厚的资料,那全是他搜集的线索,“从活动轨迹以及现场残留的咒力痕迹来看……他们所用的可能不是收服操控的式神…而是有意识的,可以沟通的,极大可能还建立了合作关系的诅咒。”
“也就是说……”
“咒术师和咒灵的目的达成了一致。”
***
从北海道回来的当晚,泷泽生从夜蛾老师那接回了嘤嘤乱叫的金毛犬一只,以及蹭在五条悟脚边走路的白色长毛猫一只。
“荞麦好粘你……”泷泽生发出了酸言酸语,“明明是我收养的哎~”
“养了一半就跑掉的家伙和抛弃它没什么两样。”五条悟特地抱起猫向泷泽生炫耀。
泷泽生一噎,“你话里有话。”
“你猜。”
“悟,我已经非常诚心的悔过了!”
五条悟对他眨了眨眼睛,眸子和怀里的猫一样纯洁无辜,“我也没有怪你啊。”
啊!!
就是这种要怪不怪要说不说的感觉最抓毛了!
泷泽生深刻意识到,现在的猫是真的难哄了。
不过……
泷泽生给荞麦的自助饮水机的换好水,给它仔细的梳毛,精心准备猫饭狗饭,陪它们两个玩闹了好久,最后在大只小只的簇拥下躺倒在懒人沙发里。
哄好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猫猫虽然看上去高冷,但是能体会真心的。
另一边,和杰又打了一通电话的五条悟站在休息区的自动售卖机前,随手按上两个按键,从机器下方拿出了掉落的蜜瓜苏打。
“搞定了吗?”夏油杰的声音在音筒里传来。
“看上去是搞定了。”五条悟单手扣开拉环,“高层自把他带过去一趟后就没什么别的动作了,我会盯紧他们的。”
“听说他们要生写一本回忆录?”
“是啊,所以生每天晚上都在想着怎么编才能显得刻骨又无情,我问他干嘛要用这么矛盾的展现手法,他说一写回忆录就沉浸在过去,情不自禁的会把当时的念头也加进去。”冰凉的汽水在舌尖上漫开,五条悟看着外面的灯光,“我还挺好奇它真正完本的模样的。”
“哈哈…这和偷看朋友的日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生肯定会给我看的啦……”
“我感觉他不会。”
“为什么?”
“虽然他平常什么话都敢说……但人啊…都会有隐藏起来的秘密……所以他才要把这本回忆录伪装成别人看到的模样。因为真正的故事,只有泷泽生自己知道。”夏油杰有比五条悟更纤细易感的思绪,他在最紧绷的岔路口与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人性做着斗争,不知不觉,这些深思刻进他的话里,变成了观察别人的本能,“悟,你有好好看他吗?”
“……哈?”
“所以说你真是傲慢……”
夏油杰叹息一般,轻声说道,“你总是很傲慢,悟。”
五条悟抿紧唇。
即使好友没有把话明说,他也已经察觉到了那层未尽的含义。
夏油杰缓缓的继续道,
“我们都没有过问过生的想法……”
“你说他清醒通透,在破烂的家族里也保持着自我,是未飞的鸟。”
“如果生只是很想安稳的待在你身边呢?”
泷泽生不在意许多事物,他的心眼儿其实很小,非常小,他甚至没功夫去为了别人劳心费神。
日复一日,对方的眼里永远都是一个身影。
五条悟其实是知道的。
于是他在这莫大的爱中产生了惶恐。
这毫无缘由的,毫无保留的爱。
以不可抵挡之势占据了他的心神。
五条悟神色复杂的走回房间。
他对泷泽生的超度带着饱含愧疚的个人意愿。
泷泽生哪怕仅有一丝不想离开的念头,他也应该先过问,然后让自由的鸟选择到底要不要飞向远方。
屋里还亮着灯,但非常安静,他小心的拉开房门,一眼便能看到深陷在柔软沙发里的青年。
他歪着脑袋,安稳的睡着了,面容在暖色的光晕里清晰又暧昧。
白色的长毛猫趴在他的胸膛上,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着,脑袋抵着他的锁骨,在睡梦中时不时舔着嘴巴。
又长大了一圈的金毛犬依偎他的肩头,枕着他的胳膊,睡得四仰八叉。
整个画面安静的过分。
五条悟拾起他从指尖滑落的钢笔,悄悄抽走了他另一只手上的稿纸。
【十二月,我喜欢的暴雪降临,城市的交通陷入短暂的瘫痪,人们的出行变得艰难,这并不妨碍我觉得它真是一个好天气,因为我在暴雪结束后遇到了悟,而暴雪时,会无所事事的和悟呆在房间里,只是无所事事的呆在房间里。】
【一月,被五条笼带着人围堵了,他被我打掉了两颗牙,真是无聊的小鬼。】
【一月中旬,身上受了很重的伤,具体的原因忘记了,只记得悟在我身边守着。大少爷笨手笨脚的照顾人,把冷得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毛巾往我身上贴,药粉不知道该用开水化开。我更气他一夜没合眼,早上从昏沉的状态清醒后说了不该说的话,总之没有夸奖他感谢他,他生气的跑了。】
【我该追过去道歉。】
【二月3日,宏也先生给了我一只诅咒玩偶,说是特殊的咒具,能抵挡大部分的远程诅咒,只是需要祭品。】
【他说了好多话,我不太记得了。】
【诅咒玩偶挺可爱的,我把它放在了床头。】
【四月,和悟一起去踏青,看了盛开的樱花。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悟身上,他比去年长高了许多,五官更加明朗精致了。】
【樱花很美,只不过年年不变,每年只是在看到它的盛开时才惊觉四季更迭,它的美丽和记忆中的,和往年的,没有丝毫区别。】
【而悟每年都会改变。】
【如果每一年的改变都由我来见证就好了。】
【我当时是如此想的。】
大部分的心理描写被划去,变成了枯燥平白的人物对话。
五条悟沉默的凝视着那些文字。
他的呼吸无声,他的手指微微打着颤。
恍若窒息,恍若全身的血液凝固,继而沸腾至无法自由控制的地步。
一股汹涌的,无法遏制的情绪汇集在胸口,然后漫上喉咙,漫上发热发酸的眼眶。
“哈……”
五条悟发出一声似笑似哭的气音。
他忽然倾身把青年拥进怀里,还飞速把碍事的猫移到了一边。
泷泽生猛地惊醒,懵然的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看清抱着自己的是悟,他自觉伸手抚摸上白色的头发,哑着声音问,“突然之间,这是干嘛?”
五条悟紧紧抱着他。
他问过泷泽生要不要离开,
而泷泽生向他证明——
即便已如枯槁,也要在他身边化为血水。